九月的秋风瑟瑟卷过枯枝残叶时,李祖娥的心愈发寂然。
自从得知了高殷的伤势,她便去了皇家寺庙清修,既是为子祈福,亦为逃避尘俗。
高洋如何,去了何处,她都已不再关心。
寺庙古刹隐入竹林深处,惟见一方飞檐在葱翠间若隐若现。
日色穿透细密的枝叶,日影斑驳,于布满苔痕的石阶上雀跃。
四周清幽寂静,惟有潺潺流水穿过层层叠叠的竹浪,与那欢快的雀鸣合鸣。
僻静的禅房里,禅香袅袅。
李祖娥正一身肃净缁衣,跪坐于蒲团上,手捻佛珠,闭目诵经。
檀香如雾,于光影中缭绕,描摹出她清瘦的身影,而朦胧的日色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像极了尊一触即散的虚影。
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颀长的身影悄然闪入。
随即,门被轻轻合上。
她并未回头,以为是送来斋饭的比丘尼,只低声道:“放下即可。”
那人却并未离开,反而缓缓从身后走近,高大的身影一点点笼罩了李祖娥跪拜的身影。
“阿嫂此时…”
“竟还有心思在这青灯古佛前,求这泥塑木雕的庇护?”
李祖娥身体猛地一僵,高湛?!
她倏然转过头去,便看见高湛正站在自己的身后盯着自己,那眼神—
让人心惊。
她没有再看,也不愿深思,只扭过头来,又重新闭上眼睛,声音已经冷了下来:“出去。”
“此乃佛门净地,更是本宫清修之地,你怎敢擅闯?!”
高湛却一动不动,却嗤笑一声:“阿嫂何必自欺欺人?”
他微微俯身,气息瞬间笼罩下来:“您在此焚香祷告,祈求神明,可这神明,可护住了您的母亲,您的姐姐…又或是…”
高湛压低声音,竟隐隐流露出几分暧昧蛊惑之意:“我们的太子殿下?”
李祖娥猛地起身,退后两步:“高湛!你!!”
“来人——”
高湛竟直接捂住了她的嘴:“臣弟今日,是来帮阿嫂和太子殿下的。”
她被半压佛龛面前,两人身体相碰,日色落在李祖娥颤抖的睫羽和苍白的脸颊上。
高湛似乎也没料到自己的举动,盯着她怔了一瞬。
李祖娥一把推开高湛,一记耳光已经狠狠扇在了高湛脸上,厉声喝斥。
“神佛面前,你也敢放肆?!”
高湛被打的偏过头去,嘴角溢出一丝血丝。
他摸了摸被打的脸颊,侧头望向她,目光如炬,带着几分凄然委屈,又有些无法压抑的愤怒和欲色。
“阿嫂…打我?”
“你不该吗?!”
李祖娥冷冷道:“私闯本宫清修之地,又对本宫如此僭越放肆,高湛,你想做什么?!”
高湛垂下眸:“我想做什么…呵。”
他笑了笑:“臣弟不过是日日记挂着阿嫂,担忧着阿嫂…也…”
“怜惜着阿嫂。”
他转过头来,目光重新落到李祖娥脸上,情愫已然毫不遮掩:“臣弟只是让阿嫂知道,臣弟可以护着你和殷儿。”
他往前走来,声音虽轻却句句紧逼,字字诛心。
“想必阿嫂比臣弟很清楚,陛下如今的身体,早已被酒色掏空,就如风中残烛!此次殷儿命大,只是伤了皮肉,然而堂堂一国储君竟被鞭笞的口不能言,神情恍惚,而下一次呢?”
“这次他诛尽元魏宗室两万人,羞辱你母亲,凌辱你姐姐,那下次呢?”
他步步紧逼,再次凑近李祖娥,近到能够感受到她那因恐惧和愤怒而紊乱的气息。
“他可以屠杀亲兄弟,甚至摔伤当朝太后,还扬言要将她嫁给胡人,阿嫂觉得,他还是当初的那个高洋吗?”
“他早就已经变成了一个魔鬼!”
“阿嫂在此求神拜佛有何作用?!这高高在上的佛祖是能保住你的命,殷儿的命!是你们李氏一族的命!还是天下苍生的命!”
“阿嫂,求神佛庇护,不如求已…不如求一个…”
“…能够真正庇护你们的人。”
李祖娥被他这番言论震得说不出话,惊怒交加:“你…你!”
“阿嫂息怒。”
高湛却丝毫不惧,放轻声音,又带些无辜之色,像是真心为她们着想。
“您想想,陛下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还能支撑多久?倘若他骤然薨逝,留下这被蹂躏的千疮百孔的江山,和一个惊惧口吃、难以视事的年幼储君…阿嫂,你告诉我,会如何?”
李祖娥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煞白。
她一心逃避,就是不想去面对她内心的恐惧和眼前这残酷的现实。
高湛的话却撕开了这层血淋淋的现实,逼得她不得不去直视这可怕的一切。
高洋的话在此刻仿佛回荡在她耳边,阿娥,我是为了——
为了给殷儿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啊。
她转过身去:“不,殷儿是太子,就算是…”
就算是高洋骤然薨逝,她的殷儿也是名正言顺的北齐皇帝!
高湛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自欺欺人,微微俯身:“阿嫂,自古以来,幼主临朝,若无重臣忠心辅佐以震慑宵小,能真正坐稳那张染血的龙椅又有几个?又能坐稳几天?”
他满意地看着李祖娥的神色骤变,直起身来,不给李祖娥喘息和斥骂的机会,继续道:“如今北齐群狼环伺,暗流汹涌。”
“我六哥…看似仁厚,但其王妃却是元魏宗室。元魏宗室被屠戮杀尽,常山王妃心里岂能没有怨气。而六哥如今被授大司马,手握兵权,正当壮年,既受太后倚重,又深得百官诸将爱戴之心,你又岂知…他没有丝毫野心?”
“还有那些被陛下屠戮宗亲的余党、心怀不满的勋贵…”
高湛笑了。
“阿嫂,你以为单凭你和殷儿孤儿寡母,哦…还有那个如今毫无实权只会和稀泥的杨愔,就能镇得住这即将沸腾的油锅,就能让高殷顺利上位,安安稳稳坐上龙椅吗?”
高湛将一个瓶子塞进她掌心,压低声音,如同耳语:“现如今,我们只有先下手为强。”
“杀了他。”
“臣弟来护殷儿顺利即位。”
李祖娥瞳孔微缩,身子僵硬到动弹不得,她颤了颤唇,惊恐地望向高湛,似乎不敢相信刚刚说出这番话的人是高湛。
“你…”
高湛俯身凝视着她,他看起来是那般的真诚、无害。
可是那双漂亮的凤眸里却涌着无法掩饰的阴郁和狠戾,流露着深不可测的冷意。
她无法将眼前的高湛和当初那个纯真的孩童联系在一起。
一时间,李祖娥无数复杂情绪横在心里,最终却只艰难吐出六个字。
“步落稽…你变了。”
高湛神色微微一滞,那看似无辜的模样稍微裂开一道浅浅的缝,眸里郁色和寒霜缓缓凝聚,却轻轻笑了一声。
“那阿嫂认识的步落稽是怎样的?”
“是年幼时只知玩耍,哭着闹着想要阿嫂拿饴糖来哄的步落稽?还是那个只能跟在兄长身后亦步亦趋、惟命是从的步落稽?”
他盯着李祖娥,反问道:“究竟是臣弟变了,还是阿嫂变了?”
高湛的声音微涩,尾音还勾勒着两三分莫名的委屈。
他伸手握住李祖娥的肩膀,一字一句。
“臣弟之心,从未变过。”
高湛此时的目光就如蛛网一般缠在她身上,他眸底翻涌起来的是惊涛骇浪的浪潮,带着炙热滚烫的温度,正排山倒海而来,却只令人觉得窒息惊惧,亦压得李祖娥喘不上气来。
悲悯的神佛敛目合掌,正静静注视着这荒诞的一幕。
李祖娥身子僵硬,如同落入蛛网、正惊慌失措,扑动这翅膀苦苦挣扎的猎物。
高湛却不容她继续逃避,继续道:“臣弟今日前来,既为阿嫂,也为北齐江山。臣弟既然敢来,就已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
“若阿嫂不信臣弟,大可告发,死在阿嫂手里,我高湛心甘情愿。”
李祖娥都不知道高湛何时离开的寺庙。
她恍惚着站在那里,只见秋风裹着庭院的枯叶,拂动着佛像前的黄色帷幔。
他留下的那个白玉瓷瓶就那样被放在神佛眼下,里面装着的,是足以将一个人送入地狱的致命毒药。
“快则三日,慢也不会超过七天。”
在悲悯敛目的佛祖面前,这份杀意,又显得何其可笑?
何其可怕?
李祖娥抬头望过去,那股自私恐惧和良知仁慈正在心里进行着激烈的缠斗。
她重新拿过念珠,阖上双目,凝神默颂,然而高洋狰狞的面孔,殷儿惊惧的脸和高湛那双炙热的像是要把人灼烧的双眸却在脑海里交替出现。
曾经那些回忆往事,那些或是美好温暖,或是带着鲜血杀戮的一幕幕逐渐混成一团止也止不住地往心头涌。
她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听高湛的,杀了他,他已经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夫君了。
可是另一个声音却在说,不,如果杀了他,你和那些…那些满手染血的人有什么区别?
她闭着眼眸,紧紧蹙着眉,心绪就像被风吹起于半空中打转的落叶,纷乱繁杂。
而那个精美的小瓷瓶,就静静地放在佛祖的眼下,放在她面前。
——放在她看似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犹豫着,神佛似乎亦在冥冥之中,替她做出了选择。
三日后,绿鬟前来送膳时,犹犹豫豫提了一句。
“陛下去晋阳了。”
暮风四起时,诺大的宫门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声响。
高洋北巡晋阳的仪仗车队在禁卫军的簇拥下,正渐渐消失在邺城官道的尽头。
而高高的城楼上,两个小小的身影正飞快的跑上城楼:“父皇!!父皇!”
一声声稚嫩急切的呼唤被秋风吹散在了尘埃里。
高绍德和高宝德兄妹二人跑到城楼上,一边喘着气一边努力踮起脚尖,眼巴巴地看着那旌旗华盖渐渐远去。
他们额上甚至还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见追不上父亲的车队了,高宝德禁不住埋怨道:“还是没赶上!父皇的车驾都变成小蚂蚁了!二哥都怪你!非要回去拿那个破盒子!不然…不然…”
她沮丧叹了口气,看着自己手里还未送到父亲手上的“礼物”。
高绍德也满脸失落,梗着脖子反驳,声音里还带着喘:“才不是怪我呢!是你…你自己跑一半说发簪歪了要整理才没追上呢!哼!”
他下意识抱紧了自己怀里那个木盒,扭过脸去又巴巴盯着远去的车驾,一边嘟囔。
“而且我的盒子才不破呢!里面放的可是我最宝贝的东西!”
原来是这两兄妹早上起床时,突然分别在各自的脖子上摸到了一枚平安扣。
两枚平安扣上,还各自刻有他们的名字。嬷嬷说,昨晚皇上去过他们宫里,在他们榻边坐了一会儿。
他们满心欢喜,想着,这定是父皇送给他们的生辰礼物。
兄妹俩尚且年幼,他们虽隐隐听说过父亲的“可怕”,但是却不像兄长高殷那般,会直面父亲的残忍暴戾。
而高绍德作为皇子虽然多次也目睹过父亲鞭打亲王群臣,却也仍然无法改变他骨子里对父亲的敬佩和依赖。
和高殷的仁弱不同,他骨子里浸透的高洋的另一面,因此高洋对他并不像高殷那般严苛,态度自然也更加喜爱放纵。
而李祖娥也从未向他们兄妹俩透露过宫墙之内的腥风血雨。
因此他们这时候所见到的世界,就像是尚且裹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远远站在外面瞧着,就像看高悬于天际的月色那般美好。
他们只是站在那层纱的外围,并未进入到残酷激烈的政治斗争中去。
于是在孩子的世界里,他们只单纯地将一切都归咎于父皇母后又闹别扭了,阿兄又惹父皇生气了。
两兄妹收到父亲的“礼物”后,便听说嬷嬷说起父亲要起身去晋阳了,他们心里顿时也念头一闪,想着父亲每次一走,都是好久,这次也要给他回送一份礼物,说不定还可以让父皇母后和好呢。
两人思索一阵,跑到城门时却仍是迟了。
他们站在那里互相埋怨着,小脑袋却都转向了北方,望向了那只剩下滚滚烟尘,变得空旷无比的官道。
父亲的车队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了视线里。
高绍德出神望了许久,突然想起什么,打开手里的木盒,已换上孩童那兴奋和炫耀的神色:“宝德,你看!”
只见里面是一把只有手臂长短,却雕刻得极为精致的小木剑。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眉眼之间洋溢着欢喜和得意,拿出小木剑就在妹妹面前比划起来。
“我这把剑叫做“斩妖除魔”!你看我磨得亮不亮!父皇上次还夸我练武有进步呢!他还说下次要亲自教我一套厉害的枪法!等父皇回来的时候,我就要把这把剑送给父皇,让他挂在腰上,肯定威风凛凛!”
高宝德极为捧场,拍着手喝彩了半晌,然后她也连忙从自己那精致的小荷包里掏出一个用五彩丝线缠绕的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有一只憨态可掬、针脚细密的布缝小兔子,还特意镶嵌了两颗小小的红宝石做眼睛。
她献宝似的捧到高绍德面前:“阿兄!你看!这是我送给父皇的雪团子!这是我最喜欢的小兔子了,抱着它睡觉晚上就一点儿也不冷了!”
“嬷嬷说,晋阳的冬天很冷很冷,那父皇批奏章的时候、晚上睡觉的时候肯定也会冷!所以我就想把它送给父皇,让它陪着父皇,父皇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不会冷了!”
“而且…”
高宝德神秘兮兮凑到高绍德耳边:“我还偷偷在兔子肚子里缝了一小包安神香!这样父皇晚上也会睡得香了!”
高绍德本来想说她这样的礼物太幼稚,父皇不会喜欢的,父皇喜欢的是他的木剑,可是高宝德突然又拿出一个香囊递到他鼻间:“阿兄,这个香囊送给你!你闻闻,香不香!”
“嗯!”高绍德下意识点点头。
高宝德把要送给父亲的小兔子收起来,又把香囊系在哥哥腰间的玉佩上:“我还给阿兄和母后也做了呢!每个人一个!”
高绍德摸了摸腰上悬着的香囊,又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认真想了想:“那阿兄明天…给你…给你雕个小兔子!”
“好呀!阿兄最好了!”
日色暖暖的,照在他们兄妹的脸上,他们望向北方时,那里的尘烟都已经平息了,空的就像什么都没存在过。
高绍德望向远处,一言不发,宝德仰着头,笑着指向远处道:“阿兄!等父皇从晋阳回来,我们就…就藏在父皇回宫必经的那棵大梧桐树的树后面,等父皇经过,我们就跳出来!然后把礼物塞给他!”
高绍德也笑起来:“那父皇肯定会哈哈大笑,把我们将都抱起来转圈圈,就像小时候那样!”
他们俩就那样抱着礼物趴在城墙上,望向父亲消失的方向,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如何像小时候那种藏身捉弄,如何逗父亲开心,一边想象着父皇收到礼物后的神情模样。
清脆的笑声和童言稚语缓缓飘散在秋日的暮风里。
夕阳将他们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们怀揣着最纯真的期待站在日色里。
身后巍峨的宫殿却如吞人的巨兽,深不见底。
他们不知道的是…
那个曾经会抱着他们转圈,会偷偷来看他们、笨拙地给他们系上平安扣、会笑着答应教他们枪法的父皇…
再也不会回来了。
九月末,高洋在晋阳病重的消息率先伴着初冬的风雪,飘进了昭信殿。
“娘娘,陛下病危,杨相请您速带太子秘往晋阳。”
俯跪于李祖娥面前的人,她认识。
是杨愔的人。
“陛下病危”四个字一出,李祖娥的身子猛地一颤,手里念珠重重砸落在地,珠子滚落一地,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内室回荡着。
她想过这一天。
甚至盼过这一天。
可是在听到这一天真真切切来临的时刻,她却只感觉到无比的恐惧,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她想站起来,却发现浑身都没有力气,踉跄一步差点摔倒在地。
原来——
那日,那日竟会成为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但是,但是此时却不是应该难过的时候。
晋阳乃北齐军事根基重地。
杨愔让她带着殷儿秘去晋阳,无非是为了——
为了高洋死后,自己能够护着高殷名正言顺地在晋阳登基。
不过是为了让天子余威去镇着那些如狼似虎的鲜卑勋贵,好让他们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
只是她们尚不知道高洋病重的消息是否有所泄露。
因此此去晋阳之路,也必定凶险万分。
然而,此时她们若是留在邺城,却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只会陷入更加危险被动的地步。
身处东宫的高殷被惊醒时,犹自懵懂,不知所措。
他茫然惊惧地被左右簇拥着快步走进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里,直到上了马车,他看见李祖娥苍白的脸颊,神色才稍微放松了些许。
“母后…我们…我们去哪?”
李祖娥握住他的手:“去晋阳。”
她的眼里隐隐浮上一层水光:“你父皇…”
“病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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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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