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棠失神一般地在街上走着,她并不担心自己会迷路。
整个玉京,或者说,只要她身处九州,沈筠都会找到她。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似乎比方才的雪沫子要大,但这并不影响灯会的进行。
长街上依旧游人如织,车水马龙。
林书棠听见两旁的摊贩叫卖,热情地招呼她来摊前。
她走到其中一处小摊前,摊面上摆放的是各式各样的面具。
有狰狞凶恶的,有小巧灵动的,人面,狐脸,应有尽有。
林书棠瞧着那一张张活灵活现的面孔,内心突然久违地升起一股强烈的念头。
如果将身上的氅衣扔掉,带上面具,是不是可以趁着混乱逃走呢?
这样的想法浮于胸口,让她的心跳动得愈加猛烈。
她已经有多久没再敢升出这样的痴念了呢?
……三年?
林书棠手抚上其中一张面具,樟木为底,刻就青面獠牙。
她生那孩子时难产,疼了她近乎两天两夜。
漫长无垠的梦境里,她好似回到了她年少的时候,回到她十四岁以前。
她随父兄走南闯北,踏过江海山川,见识长日孤烟,听闻朝廷与西越兵戈不休,她亦扶危济困流离失所者于微末间。
山河动荡,国朝几近风云飘零之际,唯有在父兄身边,才能寻得一点点慰籍。
而那时——也是她还未遇见沈筠的时候……
“姑娘好眼力,竟然看中了这一款面具,放眼全玉京,可只有我一家独有。是小的专门从一匠人手里得来的。”
“姑娘可要包起来?”摊贩见着林书棠一直盯着那面具瞧,连忙吆喝道。
“青面獠牙,狱界职任缉魂索命,民间常以此震慑邪祟,姑娘可是有畏惧的东西?”
不等林书棠回应,身侧突然传来一道嘶哑之际的嗓音。
每一声都像是从喉腔深处里发出,狰狞得拉扯着每一根血管,令人闻之恶然。
林书棠一怔,侧身看去,粉面娃娃的脸落入眼中。
摊上支起的盏灯里,摇曳的灯火将那人沉邃的眼眸点缀得更深了几许。
林书棠颤着眼睫,眼神不期然落在了来人的脖颈处。
一道狰狞可怖的长痕绕是有玄黑毛领的压制,亦是那样显眼得沿着颈侧蜿蜒至喉结处,像是横切的断面被重新接上,泛着褐色的粗壮的凸痕。
是他!
林书棠眼泪簌得滚落了下来。
她想要上前,冲进他怀里。
可最终抬了抬手,却发现全身沉得只有指尖能动,林书棠嗫喏着张口,无意识地喊出,“……师兄……”
嘈杂的人声轻易淹没,林书棠不知道眼前的人有没有听见。
那人只是拿过她刚刚抚摸过的青面獠牙铜漆面具,利索地向摊主付了钱。
他垂眸盯着手中的面具看,“在下家中有一小妹,性子直率张扬,我曾害怕她会因此得罪了宵小之人,便为她雕刻了恶鬼怖面,希望她能够借此掩藏身份,护好自己。”
“那她人呢?”林书棠声音有些哽咽。
“……她……”面具后的声音亦是沙哑到极致,却瞬间整理好了情绪,什么也没再提。
只道,“姑娘与在下有缘,此物便赠于姑娘,希望也能为姑娘驱邪避祟。”
那人微躬身,双手将面具奉上。
林书棠颤巍巍地伸手接过,还欲再说两句,那人却猝然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赵明珠的声音,“世子妃!”
赵明珠小跑着走进,额角还有密汗,看来是急得不轻。
此刻终于瞧见她,才算是放下心来。
她低眼看了一眼林书棠手中的面具,被那怖面吓得有一瞬间瞳孔骤缩,随后若无其事地去扶她的手臂,“世子妃,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很合规矩的并没有过多僭问林书棠方才离开是发生了何事。
林书棠点了点头,早在赵明珠过来时,她就已经收敛好所有情绪,此刻瞧着与今夜初与赵明珠相处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谁知一转身,便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季怀翊。
她在与沈筠成婚前,便多次见过了季怀翊。
要说起来,有几次逃跑被抓回来,还真有这个人的功劳。
导致林书棠如今见着季怀翊,也会有下意识的心悸反应。
林书棠躲开他探究的目光,思索自己方才与师兄的距离可近,在旁人看来可有异常,季怀翊又是何时出现,看见了多少。
三人回到最开始的月桥下。
沈筠站在原地望她。
树梢枝头挂着的一盏孤灯在风雪中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格外的长。
林书棠看不清他的面颊,只从他身后落下的寒灯残影里,瞧见他颈侧的狐领已经洇湿出了雪光,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有多久。
即便距离得有些远,林书棠还是能够感受到他投射过来的炙热的眸光。
想起方才见了师兄,林书棠不禁有些心虚。
沈筠的眼神总是像能够穿透她的皮肉,钻进她的脑髓一般,将她抽丝剥茧。
在沈筠面前,林书棠是没有秘密可言的。
因而越是走向沈筠,她就越是有些止不住发抖,连呼吸都紊乱了起来。
靠近他的每一步,都像是坠了铅子一般沉重,拖拖沓沓半天都走不到沈筠面前。
赵明珠一直跟在她身侧,仿若对于林书棠的故意拖拉毫无察觉。
季怀翊也慢悠悠地在她们身后晃。
沈筠垂眸,眼神从她自看见他那一刻就像是看见了鬼一般的脸上移开,落在她迈动的极小的步子上。
他似是也没了耐心,三两步上前,拉过林书棠在怀,提前结束了这场无声的拉锯。
沈筠低头看她,笑意盈盈的模样,却莫名给人后脊发凉的冷意,“怎么走得这么慢,累了?”
林书棠颤着眼睫躲开他凝视的眸光,手抵在他胸膛要推开他,偏头硬邦邦回了一句,“没有。”
这么久,她依旧不习惯与沈筠亲密接触。
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赵明珠将林书棠“完璧归赵”,很有见识得并没有提及方才她与林书棠失散的事情,自然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带着的面具的男人也就无从提起。
灯会已近尾声,赵明珠跟着季怀翊一起离去,最后对巡防工作收尾。
沈筠抱着林书棠进了马车。
她没有挣扎,对于沈筠,林书棠向来是没有拒绝的权力。
马车内,烧红的银碳将车厢内熏得暖意融融,林书棠被吹僵了的脸颊瞬间回温有了知觉。
沈筠蹲在她身前,解开她沾了霜雪的氅衣扔到一边,将锦缎软枕垫在她身后,拿过羊绒小毯盖在她双膝。
紫铜打造的圆形小炉,透过镂空的海棠纹饰隐约可见里面燃烧的银碳,无烟无味,鎏金铜壁上传出恰到好处的温意。
沈筠取过珠嵌暖手炉,要塞进林书棠的手心里,看见她紧攥着青面獠牙面具。
林书棠自被抱进马车里,就一直在想方才的事情。
她分明已经梳的不是少女发髻了,宋楹却还是道她为姑娘。
他还活着,可他不认自己。
他是还在怪她吗?
他来京要做什么?是要和沈筠作对吗?
林书棠脑子里很乱。
下意识指尖攥紧了手中的物什。
她并没有关注沈筠在做什么,反正向来她的一切都是被沈筠安排好了的。
她穿什么,吃什么,用什么,全由沈筠一应代劳。
是以,林书棠几乎是习惯了沈筠一进马车对她的各种服侍,也就没有发现他此刻骤然停顿下来的异常。
直到沈筠轻佻的声音响起,“这是什么?”
沈筠依旧保持着蹲在她面前的姿势,抬头看林书棠,笑着与她道。
林书棠回神,她眨了眨眼,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摊子上买的,一个面具罢了。”
她这一段时间,甚少与沈筠说话。
如今这一句,竟然是这么些日子以来,难得与他心平气和地交流。
沈筠似了解了的模样,轻点了点头,“阿棠很喜欢?”
林书棠抿了抿唇,总觉得他语气有些怪异,这一次没再吭声。
“影霄,去将今夜支摊卖面具的商贩全部带到国公府。”沈筠冲着外间车舆座上的侍从吩咐道,眼睛依旧是直直地落在林书棠身上。
“沈筠,你做什么?”林书棠心底冷不防咯噔,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看向他。
“阿棠总是不愿意与我说话,我只能自己去查阿棠的喜好,看看是哪家的匠人,如此心灵手巧,竟惹得阿棠如此念念不忘。”
他伸手去抚林书棠的脸颊,指尖与语气一样轻悠悠的,滑过时很慢,像是染了外间霜雪的寒气,却又带着宠溺的意味,熟悉的腔调简直听得林书棠毛骨悚然。
“然后,砍掉他的手,献给阿棠啊。”
“咕咚”一声,面具落在了织花绒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书棠惊惧地看着他,齿关都在打颤。
是啊。
饶是明面上没有跟着她的人,可暗地里看着她的眼睛又怎么可能会少。
沈筠对她怎么可能真的放心。
是她太天真了,当真是这些年在国公府内安分听话,待得头脑昏沉,让她竟然忘记了沈筠是怎样的人。
灯会分明比肩接踵的人群,她身侧总是留有恰好的余地。
与赵明珠走散不多时,就能被她轻易找到。
师兄带着面具,不肯与她相认。
……她应该早点察觉的。
“求你,别动他。”林书棠开口,嗓音颤颤巍巍。
好像真的怕了。
沈筠轻挑了眉梢,眸底冷气弥散。
看着林书棠惊惧的面色,他慢慢耷拉下眼睑,面无表情地落眼她攥住他宽大衣袖的指尖。
伸手,将柔荑握在掌心,慢条斯理地摩梭她一根根纤细的指节。
“阿棠是这个时候才肯与我说话吗?”
“总是喜欢对我说谎,总是为了旁人来求我。你这样,很不乖。”
他捧着她的手落在自己脸侧,“我很不喜欢。”
话落,偏头惩罚性地咬了一口她掌心的软肉,极具攻击性地冷眼看着她疼得蹙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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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遇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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