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塘镇上空,黑云如墨,暴雨滂沱。
豆大的雨点砸在残垣断壁和浑浊的海面上,激起一片水雾。
这并非天灾,而是妖龙“覆海”挣断锁链,兴风作浪所致。
它身形庞大,盘踞半空,其躯如巨蟒,却生四只利爪,能轻易抓碎山石。
一身鳞片层层叠叠,颜色黑沉,细看之下却又隐隐透出暗紫光泽,头顶生有两根粗短锐角,向后弯曲。最骇人的是那双巨目,不似寻常龙睛,竟是一片赤红。长尾摆动间,便掀起滔天浊浪。
一道素白身影踏浪而来,身形高挑,那双眼是浅灰的凤目,眼梢微微上挑,墨发以一支乌木素簪利落高绾。
她手中紧握着长剑“孤鸿”,剑身在微光下泛着隐隐寒芒。
此剑来历非同小可,乃是她十五岁那年孤身闯入黑龙潭,斩千年黑蛟所得。
蛟首悬山门三日,天下皆知归云宗云微之名。
腥风扑面,数十头面目狰狞的水妖从废墟中扑来。
云微并指虚点。
“破!”
冲在最前面的水妖如遭巨力碾压,砰然炸裂,污血混入浊流。
余者攻势骤止,挤在残垣断壁间,发出惊恐不安的嘶嘶声,眼中满是畏惧。
覆海怒啸,百丈狂澜排山倒海压来。
孤鸿出鞘,唯有一线清冷寒光。
“妖龙覆海,荼毒生灵,今日伏诛!”云微清喝,剑气所至,妖氛溃散,浊浪倒卷,扑来的水妖如被割倒的麦草般纷纷倒伏。
孤鸿剑锋直指覆海逆鳞,剑尖寒芒吞吐,引动九天之上雷声滚滚。
胜负,只在须臾之间。
“救救我……”
云微剑气一凝,神识扫过。
只见一处半塌茅屋下,压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穿着洗得发旧的粗布袄子,已被泥水和血污浸透染花。
她的左腿被沉重的断梁死死压住,小脸惨白如纸,眼中蓄满泪水,满是绝望。
若不立刻移开断梁,下一息覆海掀起的巨浪会将少女彻底吞噬。
思及此,云微身形一晃,直扑那半塌的茅屋,剑光乍闪,压在少女腿上的断梁应声而断。
“走。”她低喝一声,欲返身再战妖龙。
“这么轻易就被我骗了?”
背后魔气骤起,云微霍然转身,就见方才还泫然欲泣的少女,眼里那点水光早褪得干干净净,瞳仁缩成细针似的,哪还有半分可怜相?
此乃心魔,最擅窥伺人心弱点,专噬濒死怨魂或至纯善念,占壳为巢,阴险狡诈至极。
“好个厉害角色,”少女咧开嘴,笑得张扬,“只可惜,你这颗至纯至净的剑心……今日归我了!”
笑声未绝,劲风已扫面而来。
妖龙怎肯放过这稍纵即逝的破绽?巨尾忽如长鞭乍扬,狠狠砸来。
砰!
云微足尖一点,巨尾擦着她衣袂扫过,重重砸在断壁之上,砖石纷飞,烟尘轰然腾起,竟遮了半片夜空。
她立在尘雾之外,素色衣袂只轻轻一晃,鬓边发丝纹丝不动,眸光落在魔物身上,不见半分惊惶,只一手持剑,剑尖稳稳指向对方。
终究是她大意,救人反陷己于危局。
“少女”见偷袭落空,尖啸一声,再次扑来。
此刻剑势已成,孤鸿剑脊嗡鸣作响,只需再递出半尺,这魔物便会身首异处,连躯壳里那缕生魂也将烟消云散。
然除魔卫道,本是为护佑世间生灵,若为斩妖而伤及无辜,与那魔物凶性又有何异?
云微剑峰微凝,一丝迟疑悄然掠过。
她手腕陡旋,改刺为拍,孤鸿剑气撞向魔物抓来的手腕,意图将其震退。
岂料魔物狡诈至极,竟窥破她留手之意,非但不退,反而险之又险地避过剑锋拍击,利爪斜斜向下疾掠,直取她左臂。
云微只觉左臂一凉,低头时,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已赫然在目,伤口边缘缭绕的黑气正丝丝缕缕往里渗。
这般狰狞景象,她却连眉峰都未动一下。皮肉之伤罢了,与幼时练剑摔断筋骨的痛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云微抬眼,厉声喝道:“从那孩子身体里滚出去!”
那魔物嗬嗬怪笑道:“晚了!这凡人的魂魄早被我嚼碎吞吃干净了!连渣滓都不剩!有胆,你就连这具空壳一起斩了呀!”
躯壳已死,魂魄湮灭。
最后一丝顾忌荡然无存。
此魔,当诛!
云微再无半分迟疑。手中孤鸿化作一道凄厉决绝的寒光,撕裂风雨,只一瞬便洞穿了“少女”单薄的胸膛。
狂笑声戛然而止,那具躯体软软倒在地上,浓郁如墨的黑气如退潮般从七窍中疯狂涌出。
而妖龙早已觑得这绝佳间隙,趁着她与心魔缠斗、无暇他顾之时,悄无声息地潜入怒涛之中。
云微望着地上的少女,心中暗叹:若早一步抵达石塘镇,布下剑阵,或能护住更多百姓;若早一刻识破心魔伪装,这少女的魂魄或能留得一丝残息;若方才激斗中能多分神留意妖龙动向,也不致让它轻易脱身……桩桩件件,皆是遗憾。
微凉的雨丝飘落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
云微垂下眼睫,将那一闪而过的沉郁深深掩去,唯有紧握剑柄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之色。
此地或许还有生者。
她强压下左臂伤口传来的灼痛,疾掠于残垣断壁之间。
墙角缩着位老者,她探指去试他鼻息,触手处只有一片死凉。
转步到那蜷卧的妇人旁,手掌按上她脖颈,僵硬得像块寒石。
一处,又一处……
左臂的血还在不住地渗,素白衣袖被浸得透湿,血珠顺着肘弯滴落,在脚下浑浊的泥水里洇开一小片暗红。
这点血,哪里及得上这满目疮痍里,哪怕一丝微弱的生机重要。
暴雨初歇,破空声至。
归云宗宗主谢青峰,携数位长老终于赶至。
眼前景象令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尸横遍地,血流漂杵,唯云微一人孑然立于废墟中央,素袍染血,面色苍白,眉心赫然一道弯月状的紫黑印记,森然魔气缭绕不散,触目惊心。
“云微!”长老戟指怒喝,“你竟堕入魔道!屠戮无辜!”
云微不明所以,以剑刃为镜,这才看清自己眉心那道弯月状的紫黑魔印。
她眸光微动,孤鸿归鞘,随即朝着父亲深深一揖:“弟子赶至石塘镇时,百姓已遭妖龙毒手。弟子本欲除它,不想魔物突袭,那妖龙趁机遁逃。”
她侧身,左臂三道皮肉翻卷的伤口赫然显露,“臂上爪痕为魔物所留,魔印系魔气侵蚀,非堕魔之兆。弟子来迟,未能护得百姓,罪无可辞。恳请父亲与长老允我收敛尸骨,年年祭扫,以慰亡魂。事毕,我愿回宗领罚,绝无怨言。”
至于那妖龙……云微握紧孤鸿剑。
此仇不报,我心难安,枉修剑道。
日后纵是踏遍四海八荒,也要将其找出,斩其首级。
“够了!”谢青峰厉声道。
“魔印昭彰,魔气缠身,尚敢在此砌词狡辩?你身为本座长女,归云宗首徒,不思守护苍生,反成祸患根源,简直是我宗门百年未有之耻!”
他又道:“论心性担当,你岂及澜忱万一?他虽为义子,入门稍晚,然行事沉稳周全,处处以宗门大义为重,扫除四方隐患,从不张扬居功。而你……仗着几分天赋,恃才傲物,目无尊长,刚愎自用!如今更是堕入魔道,屠戮生灵,罪无可赦!”
云微眉峰微蹙。父亲这番疾言厉色,句句诛心。他视魔印为铁证,对臂上魔物爪痕视若无睹,更不听任何辩解便轻易定罪。
这般急切,这般决绝,怕不是早已存了此心,今日之事,不过是顺水推舟?
她是宗主之女,亦是归云宗大师姐。
论剑道修为,同辈之中,魁首之名,她自问担得。
可父亲从不与她论及未来宗主人选,正如他从不提她的母亲,那个十三年前不明不白陨落在宗门禁地的女人。
偶有长老私下闲谈,话语间总绕不开“血脉不清”四字。
凭什么?
凭她是女子,便该事事退让,处处低头?凭母亲当年死得蹊跷,连一句公道都换不来?凭父亲眼中,从来只有那个性情阴鸷的义子谢澜忱?
她与谢澜忱,是宗门内人尽皆知的死敌。
她厌他性情阴郁难测,行事只顾自身利害,言语刻薄每每令人难堪;他恨她高高在上,行事独断专行,锋芒毕露不知收敛。
两人相见,往往剑拔弩张,冷嘲热讽,从未有过半句好言。
“我不如他?”云微冷冷抬眼,目光掠过诸位长老,见有人眉峰紧锁似有疑虑,有人垂眸避视似有所思,随即缓缓看向父亲。
“谢师弟入宗六年,便深得父亲疼爱倚重。可若论及实绩……他六年间处理的事务,多是文书传讯、调停琐事。倒是我,十五岁孤身斩黑蛟取孤鸿,十六岁荡平为祸一方的北邙山十八寨,十七岁于碧月山庄悟得剑心通明之境,十八岁诛杀盘踞万毒谷的邪修。”
“父亲欲扶谢师弟为少宗主,原是宗门传承之事,弟子无权置喙。但若是以‘我不如他’为理由,甚至不惜污我清名,恐怕要让天下同道笑话归云宗只重亲疏、不辨贤愚。”
“放肆!”站在谢青峰身侧的一位长老陡然斥喝道。
“澜忱天资卓绝,性情沉稳,待人接物进退有度,深孚众望,本就是承继归云宗大统的不二人选!而你心肠歹毒,妒忌成性,今日更是在石塘镇大开杀戒,残害无辜百姓!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敢在此妖言惑众,攀诬宗主!”
说罢,他转向谢青峰,语气决绝:“请宗主明鉴!若因骨血之亲而徇私纵容,宗门律法威严何在?正道清誉何存?请掌门即刻清理门户!诛杀此魔,以正视听!”
云微薄唇微动,吐出几个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们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除掉她的由头。
既如此,这父女情分、师途之谊,今日索性一剑斩断。
孤鸿剑仿佛感应到她的心绪,冲天而起。
谢青峰袍袖猛挥,厉喝道:“为天下苍生,为归云门楣!布阵!”
数位长老闻令而动,一座金光璀璨的伏魔大阵当头罩落,欲将她一举镇压。
云微面上毫无惧色,身形不退反进,直扑阵法核心。
孤鸿剑旋落掌心,她清叱一声,直刺阵法灵力流转的枢纽所在。
“破!”
只听一声脆响,阵眼光华骤乱,灵力狂暴倒灌,众长老纷纷被掀飞数丈。
不堪一击。
云微足尖点地,反手握剑,眼帘微垂:“若非顾念师门授业之情,诸位长老此刻……已是剑下亡魂。”
话音未落,一抹寒光直刺她后心命门。
是父亲。
她的护体剑气在感知到那股至亲的气息时,竟本能地迟滞了一刹那。
嗤!
云微只觉后心一凉,剑尖已破衣入肉。
孤鸿脱手飞出,“铮”地一声斜斜插进泥泞之中。
她身形剧颤,重重扑倒在泥地里,冰冷的泥水混着胸口涌出的热血,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又冷又烫。
眼前昏黑阵阵翻涌,天旋地转间,似有人缓步踱到她身前。
云微艰难抬起头,只见父亲袖袍轻挥,插在她后心的那柄剑便自行飞回他掌中。
剑光映着父亲那张毫无波澜的脸,比这秋夜的寒雨还要冷。
她趴在泥里,血沫子从齿间溢出,却连眼皮都未曾多眨一下。
“魔头伏诛!”长老们齐声道。
紧接着,一道金色符印从父亲袖中飞出,重重印在她后心。
玄天诛魔印。
此乃归云宗镇魔秘法,中印者,血肉崩解,魂魄湮灭,神形俱灭,永无超生之途。
云微只觉周身肌肤似有烈火灼烧,低头一看,她的身体正寸寸化作金粉,乘着风,簌簌飘散。
“父亲,好狠。”云微轻声开口。
她长睫轻敛,仿佛说的不是血亲的凉薄,半晌又道:若苍天有眼,容我残魂不灭,今日之痛,我必百倍奉还。”
她自始至终未曾落过一滴泪。
这般境地,纵是哭断肝肠,又有何益?不过是徒增笑柄罢了。
云微偏过头,最后望了一眼孤鸿剑。
它曾随她斩妖除魔,护万千百姓,此刻却光华尽褪,只剩一片黯淡。
下一瞬,万念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
云微意识渐回。
周遭有一股清冽之气,那是孤鸿剑的剑气。
玄天诛魔印下,她本该神形俱灭,此刻为何醒了过来?
正想着,她眼前景象渐次分明,竟是归云宗的凌云正殿。
此刻殿内幽暗,唯有几盏烛台摇摇曳曳。
一股熟悉的气息漫了过来,云微顺着那气息望去,才发觉一旁的宝座上坐着个人。
不是旁人,正是生她一场,却又亲手诛杀她的父亲。
他面上平静,半分痛色也无,愧疚二字更是连影子也寻不见。
云微望着他,心头竟如死水般无波,许是魂体残损,故七情皆淡。
情分是断了,可债却不能消。天道既给了她这残魂还阳的机会,让她能再睁眼看这世事,那她便断没有轻饶的道理。
耳畔忽传来脚步声,云微回过神,抬眼望去,只见殿下正有个玄衣少年缓步走来。
他身形纤细却干练,瞧着并无多少压迫感,偏那周身气息过于冷峻,迎面扑来都带着股寒意。
少年肩头沾了些暗褐渍痕,瞧着像干涸的血,又像是污泥,倒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戾气,仿佛刚从什么凶险处归来,浑身上下还带着未散的戾气。
不是别人,正是父亲的义子,她的宿敌——谢澜忱。
闻她死讯,少年心中该是得意极了。
宗主之位,再无人能与他相争。
这结局,想必是他日思夜想,求之不得的。
“澜忱。”谢青峰开口,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少年脚步一顿,抬眼望向他。
“此次清剿西山狼妖之患,你调度有方,身先士卒,做得很好。”谢青峰袍袖微拂,云微的视线竟也不由自主地随那衣袂动了动,缓缓飘向阶下的少年。
她心中陡然明了。
玄天诛魔印下,是这柄孤鸿剑护住了她最后一缕残魂。
谢青峰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谢澜忱身上时,半含期许半藏审视,语气却故作温和,似要将长辈的慈爱做得十足:“此剑名唤‘孤鸿’,原是当年镇守黑龙潭的千年黑蛟所护重器,锋锐无匹,削铁如泥,是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
“今日赐你,望你持此神兵,勤修不辍,砥砺前行,不负为父对你的一片期望。”
少年站在原地,身形未动分毫,目光掠过剑身时没有半分欣喜,反添了几分冷意。
“宗主。”他眸光沉沉,似是质问。
“此剑她从不离身,视若性命。如今怎会到您手中?”
第一本过签文~说实话还是有点不敢相信TT我会好好对待它的!无论数据如何都会一直更下去直到完结!
顺便推推预收《穿成男二的猫妖嫂嫂》—表面阳光实则阴湿的史君公子x冷艳狡黠的绿茶猫妖
文案太长了我就不放在这儿啦 不想影响宝宝们的阅读体验[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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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神形俱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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