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棍……戒律堂那帮老不死的……还有那该死的无名!还有谢澜忱!若不是他们,我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赵常胜低声咒骂着。
他挨了三十棍,臀股处皮开肉绽,此刻正踉踉跄跄地推开房门,口中不住嘶嘶抽着冷气。
半晌,他挣扎着抬起头,目光恰好撞上桌案上父母郑重交给他、令他日日跪拜感念的那尊小木像,昔日的归云宗大师姐——云微。
赵常胜一把将那木像抓在手里,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他越想越恨,猛地转身,将那木像狠狠扔出门外。
可它并未如预想般砸落在地,而是被一只素白纤手稳稳接住。
云微垂眸,看向手中那尊陈旧的小像。
六年前淮水决堤,灾民流离失所,赵常胜父母携他跪于归云宗山门外风雨之中,苦苦哀求。
她途径见此,见其虽衣衫褴褛,眼神却尚有求生之志,一时心生恻隐,便向当值弟子言道:“此子筋骨尚可,予他一试机会罢。”
仅此一言,他便得以入门。
却不想,昔日一点善念,换来的不是感恩,而是她“死后”的屡屡污蔑贬低,禁域中的暗算,甚至累得谢澜忱重伤。
此等恩将仇报之徒,今日她不会轻饶。
思及此,云微抬眼看向屋内惊愕的赵常胜。“看来,戒律堂的三十杖,并未让你学会何为规矩。”
赵常胜乍见门外之人,脱口而出:“云微……”但他立刻摇头,脸色煞白地后退两步,“不!不对!你不是她!她早就死了!你是那个无名!”
“我是谁,不重要。”云微声音冰冷,“我今日来,是替你那位死去的云微师姐,你的恩人,问一问你。”她缓步踏入屋内,“问你,为何恩将仇报?”
她心中冷然,世间之人,果然并非皆怀善念。
昔日随手之举,竟种下如此恶果。
若非亲身经历,实难想象人心之阴暗,可扭曲至此。
既如此,今日便由她亲手了却这段孽缘。
“你…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你若是敢伤我!我这就去禀告长老,让你滚出归云宗!”赵常胜色厉内荏地吼道,紧接着便想冲出去。
见他跌跌撞撞地从她身边跑过,姿态狼狈不堪,她冷眼看着,甚至颇为识趣地微微侧身让开通道。
因为她心知,他根本跑不掉。
果不其然,赵常胜刚冲到门口,便“砰”地一声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反弹回来,重重摔坐在地,疼得他龇牙咧嘴。
云微则站在原地,冷眼睨着他徒劳的挣扎。
自己早已在门外布下结界,此地动静,外界无人能察。
既来了,便不会给他任何逃脱或求援的机会。
“屏障?你……你何时设下了屏障……”赵常胜骇然,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试图远离她。
她背着手,一步步逼近,声音冷冽:“云微师姐予你入门之恩,可曾苛待于你?可曾短你衣食?可曾授业有私?你为何在她身故之后,不仅毫无感念,反而屡屡出言污蔑?”
更在禁域之中,以禁灵符箓暗算于我,意欲置我于死地?她在心中暗暗补充道。
闻言赵常胜像是被踩了痛脚,指着她的脸破口大骂:“恩?那算哪门子恩!她若真有心相助,为何当年只让我一人入门?为何不将我爹娘一并收留!就因为她一句轻飘飘的话,我爹娘只能继续留在外面等死!”
他大口喘着粗气,半晌又继续控诉道:“他们病死在破庙里的时候,她云微在哪里?像她这种假仁假义、高高在上的人,我恨不得她早点死!至于你……你和她也一样!装模作样!令人作呕!”
云微静静听着,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
原来如此。
将自身不幸全然归咎他人,怨恨施恩者未能倾尽所有,却忘了那本就是别人额外的善意。
她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特别可笑,当年那一点恻隐之心,此刻看来,竟是如此多余且愚蠢。
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值得伸手。
这教训,她记下了。
云微不再多言,眸光一厉,抬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点向赵常胜额心。
她并非不能亲手杀他,但以此等人之血污她断尘剑,她嫌脏。
只见赵常胜浑身一僵,双目骤然圆睁,瞳孔涣散,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景象。“啊!别过来!云微师姐!不是我害你的!别杀我!不是我!啊——!”
他凄厉地惨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在屋内胡乱冲撞,涕泪横流,状若疯癫,仿佛在躲避什么无形之物,最终猛地一头撞在床柱上,晕死过去。
云微面无表情地看着,薄唇微动,吐出几个字:“咎由自取。”
心结已种,日后即便醒来,也恐难逃梦魇缠身,修行之路大抵是断了。
这般下场,于赵常胜而言,比死更难受。
她握着那尊小木像,转身离去,胸口忽有一阵钝痛漫开。
明明该是漠然以对,偏生那点痛意挥之不去。是为昔日错付的善念惋惜?还是为人心难测而怅然?
她看不清。
云微信步行至僻静小湖,扬手将木像抛入水中。
木像沉入水底,涟漪渐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
善缘恶果,俱已了断。
从今往后,她的剑只为复仇与问道而出,她的心,亦当如此。
她想将那点杂念一并抛开,可谢澜忱那句带着委屈与急切的话却忽然在耳边响起:“你就不能……就不能多在意我一点吗?哪怕只有对旁人的一半,不,十分之一也好……别再总是推开我,无视我,让我觉得只有我一个人被困在过去的泥沼里,好不好?”
明明是带着控诉的话,却说得小心翼翼,仿佛只要她稍一皱眉,他便会立刻收回所有情绪,再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
她微微蹙眉,将这丝异样压下,不再深想。
“无名姑娘?”身后传来一声温和的呼唤。
云微回头,只见宁兮河正站在不远处的小径上,略显惊讶地看着自己。
她颔首示意:“宁师姐。”
宁兮河目光温和:“姑娘独自在此,可是有心事?我看姑娘神色似有郁结。前方有处小亭,景致尚可,若姑娘不弃,可否赏光手谈一局?棋能静心,或许可稍解烦忧。”
云微略一沉吟。
下棋?她于弈道可谓一窍不通。
往日身为大师姐时,终日沉溺剑道,父亲亦常言“棋道乃闲人消遣之物,于剑道无益”,她便从未分心于此。
如今想来,除了剑,她似乎一无所有,连寻常女子间的消遣都未曾体会过。
此刻宁兮河相邀,她竟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好。只是……我于棋道并不精通,只怕要扫了宁师姐的雅兴。”
宁兮河闻言,非但没有失望,笑意反而更深了些,引着她向湖边小亭走去:“弈棋本为怡情养性,而非争强斗胜。能与姑娘对坐手谈,已是兮河之幸。姑娘只需随心而行便可。”
两人步入小亭,相对坐下。
石桌上早已摆好一副质地上乘的白玉棋盘。
“棋虽小道,亦可观心。姑娘随心落子即可,不必拘泥章法。”宁兮河抓起一把白子,暂握于掌心,含笑看向她,“请姑娘猜先。”
云微记起些许规则,从棋罐中取出两颗黑子,置于棋盘之上,示意猜双数。
宁兮河摊开手掌,白玉子共计一十七颗,单数。她微微一笑:“如此,便由兮河执白先行了。”
宁兮河食中二指夹着一颗白子,轻轻落在右下星位,温声道:“此乃占角,取地之始。”云微依样落子黑棋于对角星位。
宁兮河继而白子小飞挂角,又道:“此是‘小飞’,意在浅消,兼取外势。”
云微凝神,依言在黑棋星位另一侧小飞应对,只觉新奇。
往日里她手中握的是剑,此刻捏着圆润的棋子,方才因赵常胜而起的纷乱思绪竟真的渐渐平复。
几步之后,宁兮河忽于中腹落下白子,声音依旧温和:“中枢之地,虽虚亦实,关乎大势。”她抬眼看向云微,似是无意间提起,“说起来,姑娘落子的姿态,让兮河想起一位故人。”
云微执棋的手一顿,指尖的黑子险些滑落。
故人?
宁兮河也不追问,白子轻点,继续道:“此处‘挡’住,便可巩固边角。那位故人若下此处,想必亦是如此,她向来善于固守,不露破绽。”
云微心中更确定几分:宁兮河说的,多半是昔日的自己。
她往日练剑便重根基、守破绽,落棋时竟也不自觉带出这般习性。
她默不作声,只专注于棋盘,却没察觉自己落子的速度慢了几分。
“这般臭棋,真是辱没了这白玉棋盘。”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忽然从亭外传来。
云微回头,只见谢澜忱不知何时来了,正抱臂倚在亭柱上,脸色仍有些苍白,但腰腹间的伤处显然已重新包扎过,换了件干净的黑金色衣袍。
见他伤势无碍,她心下莫名一松,随即开口问道:“你如何寻来的?”
“当然循着某人不管不顾的莽撞劲儿找来的。”少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心下却想着:若不是感应到你情绪剧烈波动,担心你处置赵常胜时引来麻烦,我何必拖着伤体寻来?
思及此,他迈步走进亭中,站在云微身后,眉峰微蹙着,眼底还凝着几分未散的郁气。
宁兮河柔声道:“谢师弟也懂弈道?来得正好,无名姑娘似是初学,师弟不妨指点一二。”
谢澜忱哼了一声,目光扫过棋盘,语带讥诮:‘指点?这盘死棋还有什么可指点的?黑子被围得密不透风,再下下去也是白费力气,纯属辱没了这白玉棋盘。’”
他见她竟与宁兮河在此悠闲对弈,心头莫名火起,自己方才调息略稳便急着寻她,真是白费心思。
云微心下不豫,她自知棋艺不精,但也轮不到他这般训斥。
她与宁兮河对弈,本意不在胜负,只是难得片刻宁静,体会些许寻常女子的消遣,却被他搅扰,还如此咄咄逼人。
她转回头不再看他,只对宁兮河道:“胜负有那么重要?不过是宁师姐一番好意,陪我消遣罢了。”
“消遣也不是这个消遣法。”少年说着,竟直接走到她身后,俯身下来,一手撑在石桌上,另一手越过她的右肩,指向棋盘一处,“看这里,你若早在此处‘扳’一手,何至于被逼到这般田地?还有这里,‘粘’住不就完了?真是笨死了。”
他靠得极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一丝淡淡的药草清气。
云微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他靠得太近了。
那药草气混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竟让她有些分神。
“观棋不语真君子。”云微反驳道。
谢澜忱却像是没听见,又指向另一处:“下棋不动脑子,与莽夫挥剑何异?白瞎了她这般好的‘五鹤排云’阵给你喂招……”话说一半,他忽地一怔,脸上的戏谑褪去,恢复了惯有的冰冷。
少年直起身,冷眼看向对面依旧从容含笑的宁兮河,嗤了一声:“宁师姐真是好雅兴,还有心思摆弄‘五鹤排云’阵。只可惜,她怕是领会不了你阵中的深意。”
五鹤排云?云微不明所以。
宁兮河落下一子,笑着岔开话题:“谢师弟说笑了,不过是寻常棋局,哪有什么深意。倒是师弟你对无名姑娘着实关切得很,伤势未愈便匆匆寻来。”
谢澜忱脸色一沉,语气不悦:“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云微侧头看向他,面上带着淡淡的不解:“何为‘五鹤排云’?”
少年附身贴近她耳畔,语气却偏生凉得像淬了霜:“想知道?那就跟我走。”
话落时,他指尖不经意擦过她耳边发丝,又飞快收回,垂在身侧的手悄悄蜷了蜷。
宁兮河看着两人,唇角笑意更深,轻声道:“二位倒是默契十足。”她落下一子,似是随口一提,“谢师弟这般紧张无名姑娘,倒让我想起当年,师弟虽常与云微师姐争执,可每逢云微师姐下山历练,师弟总是最在意的那一个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回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