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华宫常年烧着极重的炭火,日夜不断。
厚重的帘幔层层叠叠,长明灯不知昼夜地燃,明灭间能看到里头一个苍白的身影。
那人弯着腰,厚重的衣袍也掩不住清瘦。
外头看不出男女,只能看到里头人不堪一握的腰肢。
忽然间,那人重重地呛咳了一声,这声音带着积郁的病气,仿佛要将肝肺尽数咳出。
听闻他咳,围在外间的宫女太监霎时跪了一地。
“跪什么,朕还没死呢。”陈敛掀了掀眼皮,嗓音冷淡,“都给朕起……”
他话说到一半,沉默片刻:“算了,想跪就跪着吧。”
他早就算不得皇帝了,不过是这宫里的孤魂野鬼,为难这群宫人又有何用。
自从三年前先帝驾崩,摄政王楚衡力排众议,拥立陈敛为帝以后,他就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摄政生涯。
说是摄政,其实朝堂上的何事,都是楚衡说了算,他这个名存实亡的傀儡皇帝,不过是摄政王把控朝堂的垫脚之石。
——甚至后来摄政王嫌这垫脚石硌脚,在陈敛被贼人刺杀后,将他关了起来。
陈敛忽然觉得很渴,淡淡的栀子香气萦绕鼻尖,他虚靠着床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太瘦了,眼底的乌青终年不散,给整个人都添了几分郁气。
可那张脸却像浸了雪的白瓷,哪怕病气缠身,也不影响他的姿容绝艳。他微微张口,那双惨白的唇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给朕寻些水来。”
宫人动作很慢,好一会才从床幔外递进来一杯水。
陈敛勉强睁开眼,略动了身子,一阵锁链的碰撞声就传了出来。
他垂眸看向脚踝上的银色锁链,神色罕见的有几分茫然。
“桃枝。”陈敛接过宫女递来的水,嗓子沙哑干涩,说一个字都痛苦,“你说,不得自由和死,你会选什么。”
“陛下。”一道沉郁的声音透过床幔传进他的耳朵,陈敛的身体微微发抖,来人的声音从齿间滚落,没有半分柔情,冷得像千年的寒铁,“您乱想什么呢。”
陈敛垂下眼,浓密的长睫在脸上打下了一片蝶翅般的阴影,他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是不是春天了。”
他的手落在来人的手上,用脸蹭了蹭他,猫似的:“楚衡。”
楚衡放软了声音,却依旧压迫感十足:“陛下今日又没用膳?”
“朕不饿。”陈敛喝了口水,将杯子递出去,桃枝识趣地走进来接过杯子,迅速地和陈敛对视了一眼。
楚衡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脱下靴子和外袍,上了床塌。
他从背后把陈敛揽入怀,垂首低嗅他的颈,语气中听不出情绪:“陛下今日没用膳,是厨子不好,臣命人把他们都杀了可好。”
陈敛无奈:“朕没有胃口。
“听桃枝说御花园的桃花都开了,朕想去看看。”
他被楚衡囚在这深宫中不得阳光,如今已是第三年了。
从最开始的歇斯底里,抗议绝食——不过楚衡向来知道怎么要挟他。强灌不成,便命人剁了御厨的三根手指。
血淋淋的手指摆到陈敛眼前的时候,他终于崩溃了,也屈服了。
他忍着恶心,忍着想要杀了楚衡的冲动,一口一口喝完了楚衡喂过来的白粥。
到如今,陈敛居然能冷静小意地问楚衡,他能不能去看看桃花。
楚衡或许是心情极好,咬着他的耳朵低低地笑了出来:“那陛下要乖。”
“好。”陈敛将整个人埋在他的怀里,蹭着他身上属于阳光的味道。那比燥热而干枯的炭火气更加温暖,更加自由。
楚衡从衣袖中摸出钥匙,打开了陈敛的脚链。
他的眉眼平静,用手抚上陈敛苍白的脚踝:“臣将坏人都解决了,不会再有人伤害您了,不日便可放陛下自由。”
这样的话他说了千遍万遍,陈敛早就不信了。这人就是个疯子,平日里装的一副深情厚谊的模样,背地里早在谋算他的皇位。
陈敛撑着床柱,慢慢地挪下床,还没走几步,脚一软,便跪倒在了地上。
楚衡脸色变了变,下床将陈敛一把捞了起来:“臣抱着陛下去。”
他嘴里用着最恭敬的谦辞,却从来都是不容置喙的,陈敛已很少跟他唱反调。今天却不知为何,幽幽地叹了口气:“朕想体面一点。”
楚衡听出了他的意思,抱着陈敛大步走到梳妆镜前,将他放在了椅子上。
一旁的架子上挂了一件玄色的衣袍,楚衡拿下来要替陈敛更衣。
“朕不想穿这个,让桃枝寻件鲜艳一点的。”陈敛推开楚衡的手,嗓音轻柔。
桃枝早已寻好了衣物,快步走上前去,恭顺地低下头,将一身鹅黄色的衣服递给了楚衡。
她递衣时,指腹极快地在陈敛手腕上碰了一下——那是枚冰凉的、米粒大的硬物,被陈敛顺势攥进掌心。楚衡正低头整理衣料,并未察觉这转瞬的动作。
楚衡展开衣服,服侍陈敛一点点穿好,“很好看。”
陈敛点点头,转而抬眸看向了铜镜里的自己。
他已经很少照镜子,怕看到自己这副形容枯槁的难看的样子。可如今换上了鲜亮的衣装,里头的败絮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只露出一副金玉镶的外表。
镜子里的青年长相出挑,惨败的脸色遮不住姿容,他的眼底蒙了一层水汽,青丝散落在肩颈和后背,如瀑如练。
楚衡把手搭在他的头发上,忍不住低低嗅闻:“陛下,臣为你束发。”
他用木梳细细地从发根梳到发梢,用双手握住梳理好的长发,绾成一个圆型的发髻,接着从镜台上摸起一根玉簪,从发髻的一侧插入另一侧。
最后他仔细地为陈敛穿上靴子,将人抱出了永华宫。
三年未见太阳,陈敛下意识伸手捂住了眼睛,楚衡动作比他更快,用衣袖遮住了阳光。
不知多久,楚衡终于将陈敛放了下来。陈敛仔细地捂着眼睛,他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退化了,可重重的刺痛感过后,是久违的温暖的阳光。
他痴痴地看着御花园的桃花,一树接着一树,热闹又自由。
楚衡从身后揽住他,将陈敛整个人圈在了怀里,陈敛回头,轻轻吻住了他的唇。
他很笨拙,哪怕他们纠缠了三年多,他也从来没有主动吻过楚衡。
陈敛的舌尖小心地探进楚衡的口,撬开了他的牙关。
楚衡揽着他的手微微用了力,刚打算回吻,一颗被咬碎的药丸就顺着他的舌苔滑入了喉管中。
他浑身的力气瞬间被卸掉,仍旧没松开抱着陈敛的手。
陈敛干脆利落地将头上的玉簪抽出来,往一侧的亭柱上一磕。
玉碎之后,里头是一根三寸长的金针——那是桃枝早就放在案台上的凶器。
他毫不犹豫地将金针捅进楚衡的心口,重重地将人推开,一把拽下了楚衡腰间的虎符。
桃枝迅速跑上前,将一卷已经拟好的圣旨递给陈敛。
陈敛抓过圣旨,他扶着墙,踉跄着往前冲——常年病弱让他每一步都发虚,可眼底的光却亮得惊人,那是濒死之人抓住生机的决绝。
所有的虚弱,所有的伪装此刻都化为了浮云,此刻他仍旧是那个骄傲的少年天子,无坚不摧。
楚衡被重伤,可他的武功高深莫测,陈敛又身体不好,根本跑不远。
就在他即将追上陈敛之际,桃枝冲到了陈敛身后。
楚衡一掌将桃枝打飞了出去,桃枝重重地撞在树上,咳出了一汪血。
她用命给陈敛争了几息的时间。
这个身无长物,胆小的,从来不知道反抗为何物的小宫女,终究还是为了在意的人,付出了蚍蜉一般的生命。
陈敛却不能最后看她一眼。他没想到软筋散都制衡不了楚衡,更没料到金针也未能完全限制他的行动。
他只是跑,只能跑,一路跑上了皇宫的城墙。
他站在城墙上,望着整个皇宫,底下慢慢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
陈敛知道今天没办法收场了。
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逃出去。
他展开圣旨,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陈敛垂眸,一字一泣地念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龙体将崩,兹让位于镇北王陈寒之,朕崩后即承大统。
“昔设摄政王辅政,今其权逾规制,恐扰新君。自新帝登基日,罢摄政王一切职权,令归府闲居,不得干政;违诏者,国法不赦。
“内外臣工,须尽心辅新君,保社稷安稳。”
底下乌泱泱跪了一片,念完最后一个字,陈敛将圣旨狠狠扔进人群。他转身,看向匆匆赶来的楚衡,眼里无波无澜。
他微微笑了起来,眼里是楚衡从未见过的明亮。不等楚衡靠近,他后退了两步,整个人如断翅的鸟,从百尺高的城楼上落了下去。
他只能看到楚衡随着他一起,从城楼上跳了下来。
陈敛闭上了眼。
耳边狂风猎猎,他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镇北王陈寒之早早带着心腹接应,他捡起圣旨,蹲到了陈敛身边,陈敛吃力地将楚衡的那一半虎符塞进了陈寒之手里,几乎说不出话来:“拿好。”
“陛下,您会没事的。”陈寒之的眼里有泪,紧紧握住了陈金玉的手,“臣不愿做这个皇帝,您会没事的。”
楚衡被下了软筋散,又从城楼上跳下来,好一会才站起来。
他知道陈敛没救了,也看到了他唇角溢出的血。他明明是希望陈敛死的,希望陈氏上下死的一干二净。
先皇太对不起他了。
可三年囚禁,恨也好,爱也罢,在与陈敛的抵死纠缠和针锋相对中,他已经认不清自己的感情了。
那抹鲜红像是针一般刺进他的眼睛,楚衡踉跄着走上前,蹲下身,用手擦他脸上的血。
陈敛的眼睛那么亮,那么亮,从来都没那么亮过,他张了张嘴,嗓音温和,一如他们初见的时候。
他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脸上带着自由的笑:“江山不会姓楚的……永远都不会。”
他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了一条命。
他要用这条命,为大梁搏一个来日。
楚衡摇了摇头,他受了重伤,却不记得抹自己胸口溢出的血。他只是擦着陈敛脸上的血,越擦越多,擦到最后,他搂着陈敛的上半身,形容仓惶。
“不许死,不许死。”他的脸上添了孩子般的茫然,发狠地落下狠话,“你要是死了,我就杀光这里的所有人。”
他知道陈敛惦记着他的子民们,总是用这话来威胁陈敛就范。
可是陈敛要死了,他不在乎了,他也不能在乎了。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生前的场景光怪陆离地碎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玻璃,里头缩着的一个个泡影,像流动的画。
他能感受到自己生命力在一点点流失,心口处传来了闷闷的,近乎麻木的疼。
好疼……陈敛闭上了眼睛。
冷汗从年轻帝王的额头渗出,耳侧仿佛传来了嘈杂又带着哭腔的呼唤,渺远又空灵。
陛下,陛下,陛下!
陈敛额角青筋暴起,兀得睁开了眼。
双洁,非常洁
作者是文盲,背景架空,自己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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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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