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冰冷、刺鼻,无孔不入地弥漫在空气里,试图掩盖所有生命活动的痕迹,营造出一种绝对洁净、却也绝对疏离的氛围。迹部景吾所在的,是迹部财阀长期包下的最高规格单人病房,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一间设施完备的豪华套房。房间宽敞得近乎奢侈,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绿意盎然的日式庭院景观,柔和的光线透过薄纱帘洒入,却依旧无法改变这里本质上是囚禁伤病的牢笼这一事实。
他的左脚踝被打上了厚重而笨拙的石膏,被专业的吊具高高悬吊在病床上方,像一个屈辱的战利品,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失败与脆弱。主治医生最终的诊断冰冷而残酷:旧伤处的韧带二次撕裂,伴有轻微的应力性骨裂。医嘱是绝对静养至少四周,期间严禁任何形式的承重和剧烈活动。这意味着,他将铁定错过即将到来的、与手冢国光率领的青学争夺冠军的关东大赛决赛,乃至更后面的全国大赛预选阶段的关键赛事。
迹部背靠着松软的枕头,半坐在病床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墙壁上悬挂的超薄电视屏幕。里面正无声地播放着全球财经新闻,跳动的数字和曲线勾勒着外部世界的运转,却无法在他眼底激起丝毫涟漪。父亲刚刚来过一通简短的电话,语气是一贯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威严,让他安心养伤,不必挂念外界,学校及网球部的一切事务均已安排妥当,有人暂代。处理得完美,高效,冷静,完全符合迹部家一贯的行事风格,没有一句多余的关心,也没有一丝苛责,仿佛这只是一次可以量化的、需要最小化损失的投资失误。
他抬手,用遥控器关闭了电视,屏幕瞬间暗下,房间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挫败感,并非源于脚踝处一阵阵钝痛,也不是因为无法踏上决赛赛场与手冢一决高下的遗憾,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冰冷的失控感——对自己这具不争气身体的无力,以及对某种他刚刚开始笨拙地触摸、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不得不再次强行压下、甚至试图否认的陌生情感的……隐秘恐惧。这种恐惧,比任何物理疼痛都更让他烦躁不安。
“叩、叩叩——”
门外传来极轻、几乎带着一丝迟疑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不等他出声回应,病房那扇厚重的门便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站在门口逆光处的,是忍足侑士。
他显然是从赛场直接赶来的,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象征着冰帝荣耀的灰白相间队服。队服上沾着明显的尘土和汗渍,紧贴在他因急促奔跑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上。他深蓝色的发丝被汗水浸湿,几缕不听话地贴在光洁的额前,显得有些凌乱。他手里空无一物,没有探病常见的、象征着关怀与距离的花束或果篮,只是徒然地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缩。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呼吸因为之前的奔跑而略显急促,镜片后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眼眸,此刻却如同被搅乱的深潭,直直地、毫不避讳地看向病床上的迹部,目光复杂得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球,其中交织着未散尽的惊悸、深切的担忧、压抑的怒火,以及更多迹部一时无法清晰辨认、却感到心惊的汹涌情绪。
迹部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漏跳了一拍。但他迅速收敛了心神,脸上依旧是那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波澜不惊的淡漠,仿佛眼前只是一个普通的访客:“比赛结束了?”他指的是另一场青学对某所学校的半决赛,语气平静得像在询问天气。
“啊,青学赢了。”忍足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像是声带被粗糙的砂纸磨过。他迈步走进房间,反手轻轻将门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外面走廊可能传来的任何声响。他没有立刻靠近病床,而是在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仿佛那里横亘着一道由身份、骄傲和过往种种筑起的无形界限,让他不敢、或者不愿轻易跨越。“决赛,我们的对手,是手冢。”
“嗯。”迹部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简短的音节,目光下落,刻意避开了忍足灼热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对方那双沾着球场红色尘土、看起来风尘仆仆的运动鞋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你来干什么?明天的决赛,不需要和榊教练一起商讨战术,做准备?”他试图将话题拉回安全的、公事公办的轨道。
忍足没有理会他生硬的转移,而是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向前走了几步,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牢牢地钉在迹部那只被厚重石膏包裹、高高吊起的左脚上。那抹刺眼的白色,像是一道狰狞的伤疤,刻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压抑得近乎颤抖,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克制:“为什么?”
迹部微微蹙眉,银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解和被打扰的不悦:“什么为什么?”他试图用反问来夺回对话的主导权。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忍足的音量骤然拔高,像是一根被绷紧到极致的琴弦猛然断裂,彻底打破了病房里那份刻意维持的、脆弱的平静。他脸上那副惯有的、用于应对一切的散漫面具此刻彻底碎裂、剥落,露出了底下压抑了太久、已然无法控制的焦灼、心痛和熊熊怒火,“明明脚伤在4-1领先的时候就已经复发了!为什么还要硬撑?为什么还要打出那种搏命般的球?!那个机会球,你明明可以战略性放弃那一分!比赛还没有到山穷水尽、非赢不可的绝境!你知不知道你那样做可能会……可能会……”
“可能会怎样?”迹部冷冷地打断他,声音如同冰锥,眼神也瞬间锐利起来,带着被冒犯的帝王之怒,“会废掉这只脚?那又怎样?”他刻意用一种毫不在意的、近乎残忍的语气反问。
忍足被他话语里那种近乎轻蔑的、对自身安危的漠然刺得猛地后退了半步,难以置信地瞪视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那又怎样?迹部景吾!你到底是疯了,还是觉得这种自毁式的行为很英雄、很符合你华丽的美学?!为了赢下一场区区的半决赛,赌上你未来可能整个的网球生涯,这真的值得吗?!”
“值得。”迹部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这是宇宙间唯一的真理,他迎上忍足愤怒的目光,眼中是毫不妥协的坚定,“冰帝的胜利,不容有失。王的尊严,不容玷污,不容有任何瑕疵和妥协。这才是本大爷的网球之道!”
“你的网球之道就是不计后果的自毁?!”忍足被他的固执彻底激怒,猛地又向前逼近一步,双手“砰”地一声重重撑在病床尾冰冷的金属栏杆上,身体因激动而前倾,目光灼灼地、几乎要喷出火来,逼视着迹部近在咫尺的脸,“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过……想过你这样做,别人……会不会担心?!会不会……害怕?!”
最后那两句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形,甚至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破碎的哽咽尾音。
病房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两人隔着病床,隔着那具象征着伤痛的石膏,无声地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以及一种更加危险、更加滚烫的、名为真实情感的东西在激烈碰撞、发酵。
迹部怔住了,他看着忍足因为极度激动而泛红、甚至隐隐有泪光闪烁的眼眶,看着他撑在栏杆上、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彻底失去血色、微微颤抖的双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一种陌生的、让他不知所措的情绪悄然蔓延。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忍足,如此失控,如此脆弱,如此……直白地将内心最真实的情绪,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他面前。
他下意识地想要用更冰冷、更伤人的话语反击,想要重新筑起那堵被冲击得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想要呵斥他的无礼和越界,但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湿透的棉花死死堵住,所有准备好的锋利言辞都卡在那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良久,迹部才有些狼狈地偏过头,避开了忍足那双过于灼热、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点燃的视线,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下去,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的疲惫和……或许是妥协?“……担心,是多余且毫无价值的感情。忍足,”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你越界了。”
“越界?”忍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自嘲和深入骨髓的苦涩,“是啊,我越界了。我早就越界了,迹部景吾。”他直起身,向后退了一步,重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物理距离,但那双透过镜片射来的目光,却依旧如同最坚韧的蛛丝,牢牢地锁在迹部脸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不再掩饰的决绝,“看着我因为你的隐瞒而狼狈不堪的是你,在德国回来后若无其事地保持距离的是你,现在不顾一切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的也是你。你到底……到底要我怎么样?迹部?”最后那个问题,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
迹部猛地转回头,目光再次与忍足撞个正着。那双总是隐藏在反光镜片后、让人难以捉摸真实想法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毫无遮挡地倒映着他苍白而略显凌乱的身影,以及其中汹涌澎湃的、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的、复杂而浓烈的情感洪流。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这句质问在他舌尖疯狂滚动,带着同样的委屈和愤怒,却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这句话,何尝不是他想反过来抛给忍足的?这个看似散漫、实则心思深沉如海的家伙,一次又一次地扰乱他的心绪,却又一次次地若即若离,现在又跑来用这种近乎控诉的方式质问他?他到底想怎样?
寂静再次如同厚重的帷幕般落下,但这一次的寂静,却充满了无声的呐喊、激烈的碰撞和亟待爆发的、毁灭或新生的能量。
忍足看着迹部沉默的侧脸,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看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所有汹涌到极致的情绪,最终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和无可奈何的叹息。他抬手,有些粗鲁地、近乎发泄般地用力抹了把脸,试图擦去那些不争气的湿意。
“算了。”他转过身,肩膀似乎垮了下去,声音里充满了心力交瘁的无力感,似乎想要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但脚步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凉门把的那一刻,迹部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很轻,很淡,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里,却异常清晰地敲打在他的鼓膜上,直抵心脏。
“决赛……”迹部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才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别扭的、近乎命令式的关心,“别输得太难看。”
忍足握住门把的动作瞬间僵住,整个背影都凝固了。他没有回头,只是紧紧地、用力地握着那冰冷的金属把手,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再次泛起森白的颜色,仿佛要将它捏碎。
几秒钟死寂的沉默后,他低声回答,声音已经强行恢复了部分平时的冷静,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如誓言般的分量:
“啊,放心吧,部长。”
“我会……连你的那份,一起赢回来。”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拧开门把,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迈步走了出去,决绝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走廊光线中。
“咔哒。”
门被轻轻合上,再次将病房的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迹部一个人躺在宽大而空旷的病床上,怔怔地望着洁白无瑕的天花板,耳边反复回荡着忍足离开前那句沉重如山的承诺,以及他转身时那个带着孤注一掷般决绝的背影。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忍足带来的、属于球场阳光和尘土的气息,以及一种名为“在意”的、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人的温度。
迹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没有打石膏的右手,用手背轻轻盖住了自己的眼睛,挡住了窗外渗入的、有些刺目的光线。
一片温暖的黑暗中,他仿佛又清晰地看到了,忍足撑在床尾时,那双透过镜片、映着他苍白倒影的、通红而湿润的眼眸。
这一次,心底那堵用骄傲、理智和无数规则筑起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冰墙,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如同春日河面上崩裂的冰块,再也无法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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