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已经挂了很久,方母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她呆呆地目视前方,像是被某个遥远而沉重的回忆牵绊住了思绪。
“妈,”方若想试探性的询问,“失魂症是什么?”
方母这才回过神,眼神从虚空中收回,聚焦在病床上的儿子脸上。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明显的慌乱:“你……你刚刚听见了?”
“嗯。都听见了。”方若想坦然道。
方母的眉头立刻紧紧皱起,瞬间就明白过来,方若想之前都是装的。她狠狠地瞪了方若想一眼,不悦道:“小孩子家家的,瞎打听什么?这不是你该问的事儿!睡你的觉去,养好伤比什么都强!”
方若想心中冷笑,面上却努力的挤出几分“担忧”,他迎着母亲审视的目光,竭尽全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显得十分“真诚”,声音也刻意带上一丝焦急:“可我担心我哥啊!他要是症状再复发怎么办?”
他调动了全身的表演细胞,竭力演绎一个‘担心哥哥的弟弟’的形象。
但其实,他快被自己恶心吐了。担心方若幻?怎么可能!他恨不得方若幻立刻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这样一来,看到他的人,应该就会多一点了吧……
方母深深的看了方若想一眼,眼神复杂。半晌,她伸出手,不是抚摸,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拉住了方若想那只没有扎针的手。
“不会的。若想,妈不要求你什么,真的。”她的目光紧紧的锁在方若想身上,声音认真到几乎有点偏执,“你只要……好好的活着,平平安安的活着,就是对你哥、对我,还有你爸最好的回报了。”
又来了……
方若想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烦躁和不耐。这套说辞,他从小到大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就好像他存在的价值,仅仅在于“活着”本身,至于他的需求、他的渴望、他的痛苦,全都无关紧要。
他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但没什么用。
“你记住,不管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要离开这个家,不要离你哥太远,一步都不要!知道吗?”方母的神情比之前要柔和一些,但说出的话却要更加不容质疑。
方若想心里没有任何波澜,他冷漠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在心里无声咆哮:我不知道!如果有得选,我绝对不要做你们的儿子!更不要做他的弟弟!
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厌恶,方若想嗤笑一声说:“可是妈,您是不是忘了?我哥马上就要高考了!等他上了大学,天南海北的不知道会跑到什么地方,我难不成跟着他转学,转到他们大学附近的高中?”
方母:“……”
“再说了,等我哥以后大学毕业,工作结婚了,要搬出去住了,又该怎么办?难道要让他在他们的新房里给我专门留一间卧室?这像话吗?”
“你哥他愿意的!”方母的脸色变了又变。她似乎对方若幻有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斩钉截铁的脱口而出,“不管他走到哪儿,他都会愿意带着你一起!”
“……”方若想长出一口气,想要排出胸腔中积压的浊气。他看着母亲那笃定的样子,只觉得荒谬至极,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力的笑来,“可我不愿意。”
“我不是他身上的挂件!”方若想的声音陡然拔高,“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受、和自己想走的路的人!我不属于他!也不依附于他而生!”
“总有一天,我会拥有我自己的家庭,有我自己的生活!而在那个家里,不会有他方若幻的位置!”
“妈,你知道的!就算他是我哥,血缘上割不断,我们也不可能永远绑在一起!”
他每说一句,方母的呼吸就沉重一分,胸口剧烈起伏。她的脸色由青转白,眼底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方若想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方母那只空着的手猛地抬了起来,高高扬起,目标正是他青青紫紫的脸!
方若想下意识的闭眼,等待着那熟悉的耳光落下。他甚至在心里自嘲的想:也好,就当是给这张惨不忍睹的脸上,再添一些色彩吧。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他睁开眼,看到母亲那只手在空中剧烈的颤抖着,最终,颓然又带着不甘的地垂落。
或许是方若想脸上纵横交错的青紫和刺眼的纱布,让她无从下手,又或许是儿子的决绝,让她感到了一丝寒意。方母最终收回了她的巴掌,改为用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她咬牙切齿:“你们必须绑在一起!就算你们以后各自成了家,也必须住在一起!这是命!由不得你选!”
“命?”方若想冷笑,“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我接受这种荒谬‘命运’的理由。否则……”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语气冰冷而坚定,“我一定会逃离方若幻。离开这个家,离他远远儿的。早晚的事,我说到做到。”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母子两人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方母驼着背,目光呆滞的盯着地面。她接二连三的叹着气,那叹息声沉重的如有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在纠结,到底要不要说出那个深埋多年的秘密?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里的静谧被方母设置的闹钟声惊破。她的身体猛地一颤,手忙脚乱的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的挣扎和痛苦瞬间被一种程式化的匆忙取代。
“到时间了……我得回去给小幻做饭了……他晚上还要复习……”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看也没看病床上的方若想一眼,抓起自己的包,脚步有些虚浮的走出病房。
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母亲的身影。病房里只剩下了方若想一个人。
饥饿感猛然袭来,方若想后知后觉,自己还没吃饭。他母亲走的急,也忘了把餐卡留下。
他苦笑一声,自嘲的叹了口气。
后来,是再次前来探望的叶淼淼,二话不说,跑出去给方若想买了包子和粥回来。
看着他沉默的吃东西,叶淼淼敏锐的察觉到他心情低落。她没有追问原因,而是体贴的转移话题,讲起了一些轻松有趣的见闻,比如,她和闺蜜在同一场考试中,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同一个冷门素材写作文,结果得到了相同的分数,被老师调侃为“心灵感应”;又比如,一个气质忧郁、留着半长发的俊秀青年,某天丢垃圾的时候,被他的发丝偷袭了眼睛,一个不留神把手机扔进了垃圾桶……
叶淼淼的声音清脆悦耳,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一个又一个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小故事。
方若想安静的听着,原本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然而,母亲那凝重的神情、孟姨绝望的哭诉,还要那个神秘的“花雾祠”,始终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不去。
“淼淼,你听说过……飘零村吗?”
话一出口,方若想就后悔了。叶淼淼和他同龄,家境优渥,接受的是现代教育,根本不信鬼神,她怎么可能知道。
“唔,”出乎方若想的意料,叶淼淼只是稍微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我听说过。”
方若想的眼神瞬间凝滞。不是吧?他就这么随口一问,她还真知道?
叶淼淼扬了扬下巴,说道:“那个村子很小的,在西郊那一片,听说都快荒废了。但怪就怪在,它的名气还不小,因为村里住着一位据说很厉害的神婆,大家都叫她‘王神婆’。那位神婆听说神秘的很,说话做事全都讲究一个‘缘’字。跟她有缘的人,可能随随便便走在大马路上都能碰见;可要是缘分浅薄,就算整天蹲守在她的祠堂门口,风吹日晒的守着,也未必能见上她一面。”
“很多人都慕名想要去找她算卦、解难,不过嘛,十有**都是败兴而归。但那些真正跟她有过接触、得到过她指点的人,对她的评价都高得不得了!有说她是‘在世观音’,慈悲心肠;有的夸她‘神机天算’,料事如神;甚至还有人在自己家里塑了她的神像,天天烧香供奉呢!”
缘分啊……方若想眯了眯眼。他母亲在电话里也提到了这个。
叶淼淼摊摊手,脸上带着点不以为然:“但其实吧,我觉得这说法还是太玄乎了,跟童话故事一样,可信度不高。估计就算有人编出来骗人的把戏,跟那个‘皇帝的新装’差不多,利用了了人的心理弱点。生病了还是得去正规医院看医生,求神拜佛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嘛……”她表达着自己的观点,带着现代年轻人对迷信的天然质疑。
方若想配合的笑了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她的看法。理智上,他完全认同叶淼淼。可对像孟姨那样走投无路的人来说,当现代医学束手无策时,求助于虚无缥缈的神灵,似乎就成了绝望中唯一的一丝希望了。
只是不知道,她这一趟飘零村之行,能不能碰上那所谓的“缘分”,见到那位神秘莫测的王神婆。
方若想直觉,他母亲一定是见过的。否则,她不会用那种近乎虔诚的语气,说出“花雾祠”这三个字。
“对了淼淼,你刚刚说,有的人还在家里塑了那神婆的神像?你……有见过她的神像吗?”
方若想模糊的记得,自己家那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地下室里,似乎供奉着什么东西。母亲有时会拎着香烛和成捆的纸元宝独自下去,在里面待上好一阵子。在他小的时候,母亲好像也试图拉他下去祭拜,但被他拒绝了。
他当时只当是母亲个人的迷信活动,并未深究。如今回想起来,那里供奉着的,莫非就是这位王神婆?
叶淼淼摇摇头,说道:“没有。我也只是听别人这么传的,具体什么样没见过。”她好奇地看着方若想,眼里带着探究,“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对这个这么感兴趣?我记得学校之前发的宗教信仰普查表,你填的是‘不信教’啊。”
“没什么,”方若想垂下眼帘,轻描淡写道,“就是听你说起,觉得挺新奇的,随便问问。”
方母今晚没再出现。夜幕降临后,是方若幻独自一人来的医院。他依旧沉默,在病房外安静的看书做题。
算了。方若想躺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点猜测:方若幻幼时可能真的有过类似于“失魂症”的异常状况,父母为此求助过飘零村花雾祠的王神婆,并且得到了对方的指点,方若幻最终“恢复”了。母亲因此对她深信不疑,甚至在家里秘密供奉了她的神像。
只不过,失魂症……
啧,还是不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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