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颤着眼睫往后缩,却被祝千行抱得更紧了。他言辞急切:“让哥哥来照顾你。”
祝千行不是第一次这么上赶着给人当哥哥了。
十五岁那年的冬天,他站在福利院院长的办公室里,迎接来自祝家三个人的审视,做出的是同样的回答。
“请放心,我一定会当好千帆的哥哥。”
祝千行这么承诺,所以他被带回了祝家,有了自己的新名字。
那一刻,把同样年纪的瘦小孱弱的何向辜抱在怀里,祝千行心里想的只有带他回家。
“跟我回家吧。”
祝千行的声音轻了许多,他捻去小哑巴眉毛上的水痕,小心翼翼地绕开小哑巴耳朵上的冻疮,将藏在何向辜耳后的一块洋葱皮拂落。
良久,小哑巴都没有动作。
何向辜茫然地望向那个会定期带他去看妈妈的和善的社区大姨,女人站了起来,细细抿过言辞,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小同志,从程序上来说,你不能领养他。”
小哑巴才十五岁,而且有个虽然和死了没什么分别但确实还活着的户主老爹。
完备的防止人**易的法律之下,年仅22岁的祝千行要领养他,几乎算得上痴人说梦。
祝千行的脑子一僵,身躯也因此而迟滞,被过分瘦弱的小孩儿逮着空当从他怀里钻了出去。
何向辜本可以趁着此时绕过祝千行推开门跑出去,但他没有。
他只是歪着脑袋微笑着,竖起两根大拇指,又一次弯了弯。
【谢谢。】
他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了,但仍然为祝千行所说出的话而满心欢喜。
祝千行活了二十多年,毕生所有的冲动意头全在看见小哑巴浅浅的嘴角弧度的时候,一齐冲向了头颅。
“不重要!”
他试探着挪开脚步,见小哑巴没有要逃跑的意思,这才放心大胆地走到房间里来。
“他现在没吃没穿住在菜市场,就算您帮他申请援助,不也需要一段时间吗?我常年出差,租的房子没人住也是闲着,比地下室和菜市场都好上太多了。我只是想给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给他一口热饭吃,给他一件新衣服穿。”
小哑巴极力忽视自己袖口处的布料磨损,但微笑却因眼神的刻意逃避而变得更加难堪。
尚未得到答复,祝千行便迫不及待地转向小哑巴,几乎是哀告一样,声音沙哑着问:“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这句话,从来没人问过他。
作为爸爸的祝东风没问过,作为妈妈的纪凌云没问过。
何向辜的眼睛明亮得无需任何比喻,但同样也干净得容不下任何的伪装。
他脖颈微扬,整个人在听到询问之后几乎是探向祝千行,手臂半张着,仍保持竖起大拇指的姿势,在下意识地心意展露之后,后知后觉,又开始表现出未经掩饰的惶恐。
他摆着手,向后蜷缩,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一样,急于逃避自己刚刚一瞬间真情实意的表现。
而祝千行箭步上前,抓住了那双手。
“你愿意,我听到了,”祝千行喜极而泣,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何向辜,你说你愿意,我听到了,我听到了……”
没有手语,没有口型,没有掌心里的笔划,在连连的后退和摆手里,祝千行确信,那一刻,他就是听到了何向辜的回答。
留下详尽的身份信息押了身份证又签了保证书之后,社区的心善大姨最终同意让祝千行先带小哑巴回家。
她向监区申请了一星期后的探视,小哑巴何去何从,他本人和他母亲的态度都很重要。
祝千行已经无心再去考虑七日后的事情了,他把自己身上裹着的冲锋衣脱下来,把小哑巴罩进去,护在怀里,带回了出租屋。
那间老破小是他工作之后租来的房子,离单位的距离不算近,但胜在便宜,以及离祝家的距离也同样的不算近。
他大学一毕业,就钻进老破小过上了独居生活,在带着何向辜踏进房门的一瞬间,恍惚产生了这里是家的错觉。
“阿,秋——”
祝千行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把小哑巴往浴室里推:“你先去洗澡,别冻感冒了……往右拧是热水,对,就是这样……你先洗,脏衣服丢在门口就好,我去给你找身衣服……”
祝千行带上浴室门,埋头又钻进了卧室,在自己不多的衣服里找出来一套没穿过两次的珊瑚绒睡衣,颜色粉嫩像个桃子,但团购打折只要三十八块。
好在内衣裤还有新的,足够撑到他等雪停了出门给小哑巴买衣服。
他把浴巾连同这些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敲了敲门。
水声停了,但浴室门迟迟没有要开的样子。
一只手影浮现在有些泛黄的磨砂玻璃上,看样子有人正贴在门后,同样小心翼翼地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祝千行后知后觉地抿嘴笑了笑,隔着玻璃戳了戳那个小小的手影:“你把门开条缝,我递给你就走,不看你。”
手影撤去,良久,把手转动,几根湿漉漉的指头瑟瑟地从门缝里伸出来,像惊弓之鸟一样做出随时要撤退的姿态。
祝千行笑着,放弃了让人把两只手都伸出来的打算,从旁边的置物架上翻出来一个干净的纸袋,把衣服装进去,挂在那几根伸出来许久的指头上。
手指缩回,衣服送到了人手里,门缝也随之合上。
“我先回房间了,你洗好出来找我。”
听着又逐渐大起来的水声,祝千行回了卧室,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管冻伤膏,归置东西的时候,在杂物堆里看见一双旧手套。
那是刚上大一的时候,纪凌云寄过来的。
祝东风死后的第一年,祝千行考上大学,一边上学,一边继续着自己的打工之路。
因为要上课,大部分时间只能做一些夜晚刷盘子的杂活,祝千行的指头泡成红萝卜,纪凌云的手套恰到时候地寄过来。
只是要往手上戴的时候,祝千行才发现那双颜色艳丽的卡通手套短得要命。
他后来知道了,那是养母织给弟弟的,祝千帆不喜欢,又转送给了他。
十二岁小孩儿的棉线手套,怎么都戴不到十九岁的祝千行手上。
祝千行抓起手套,以投篮的姿势丢进了垃圾桶,面不改色地继续收拾房间。
小哑巴这个澡洗了很久,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他穿着不太合脚的拖鞋走过幽暗的客厅,找到了藏着祝千行的那间卧室。
被水泡久了有些泛白的手指按在把手上推开房门,坐在地板上靠着床睡着了的那个人被“吱呀”声吵醒,抬头看见披着浴巾的小哑巴,哑笑着招了招手。
何向辜顺从地走过去。
桃子颜色的珊瑚绒裹住他的整个身躯,睡衣后的兔耳帽子歪在浴巾下面,鼓鼓囊囊的,像是某种爬行动物的背甲,呵护着一颗仍有怯意的心。
“坐,我帮你擦头发。”
祝千行伸长手臂打开了台灯,又拍了拍格纹床单,撑着地想站起来,几番努力也没成功。
小哑巴看着他,弯下腰,跪在了祝千行的面前。
祝千行愣了一瞬,才从他乖巧弯着的脊背上抓起浴巾,安静地替人擦拭起来。
小孩儿的头发柔软得像玩偶身上的绒毛,祝千行感受着掌心里那颗有温度的脑袋,气息打在何向辜的耳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今晚你先和我一起睡,明天我把隔壁房间收拾出来给你,等雪停了,就带你去买新衣服,剪头发……”
来来回回擦了几遍,小哑巴都快长到肩膀的头发总算是干燥了一些,祝千行拧开冻伤膏,将何向辜的每根手指都抹得黏黏糊糊,生怕漏掉了哪个裂口。
替人擦完了手,他从床上扯过一个毯子,靠着暖气片铺开,把小孩儿塞了过去。
“你头发还是有点湿,抱歉我这里没有吹风机,但是暖气挺足的,你靠在这坐会儿。”
“休息吧,我去做饭,你想吃什么?”
祝千行臂弯搭着浴巾摸了摸他的脑袋,刚要起身,跪坐的小孩儿拉起了他的手,安静又虔诚地低下头,指尖在他掌心里划动,黏黏的,滑滑的,更像是一条鱼了。
【我想先去一趟菜市场,和大叔打个招呼。】
小哑巴眨着眼,全然不顾窗外可见的寒风雪色。
对啊,他住在土豆、南瓜堆里,晚上不回去,总要和那个搭帐篷的好心人说一声。
“我还没给你买新衣服,你穿成这样出门会冷的。”
祝千行犯难,谁让他在一日一日的奔波里越长越高,他现在的衣服对小哑巴来说,确实过分宽大了,就连珊瑚绒的睡衣,也是在手腕处翻了一下才勉强合身。
【我穿原来的衣服就好。】
何向辜眼神澄澈,祝千行一只手揉着太阳穴提醒他:“你刚洗完澡,再穿原来的衣服又弄脏了,怎么上床休息?”
小哑巴摇摇头,似乎并没有长久住在这里的打算,随时都要披上他的那身破烂化身灰姑娘逃走。
“我去吧,”祝千行当然不肯放他走,“你把地址写给我,我去替你说。”
摊开的掌心之上良久未有动静,小哑巴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跑出了房间。
祝千行担心他又要逃跑,可小哑巴很快就回来了。
他鼻子上的热气和红意未消,一双手捧着什么东西,动作缓慢地朝祝千行展开。
小哑巴的掌心里堆着一团揉皱的纸币,还有几个或是金黄或是银亮的钢镚儿。
祝千行数了数,那是三十块零七毛。
【买水果,谢谢大叔。】
他写完,手心拱起来,做出祈求的姿态,要祝千行用这三十块零七毛帮他买些水果答谢那个肯收留他夜晚睡在南瓜堆里的好心人。
“钱……哪儿来的?”
祝千行没接那些纸币和钢镚,皱眉下意识询问,岂料他的话到了何向辜的耳朵里就成了天大的误解。
小哑巴焦急地比划着,钢镚从他的掌心里漏出来,“当啷”砸在昏沉颜色的地板上。
他举着手掌,做出发誓的动作,喉咙里因为过分急切而发出类似于齿轮转动“咔咔”声的古怪声响,眼角像是急出了晶莹。
在小孩儿的慌乱和窘迫里,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的祝千行再次摊开了自己的手掌供人书写。
像是一个泥菩萨,伸手向他深陷苦难里的信徒。
何向辜再次得救。
【我捡废品攒的。】
【不是偷来的。】
【我答应了妈妈,要做好人,不偷不抢不赌。】
小香菇有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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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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