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过半的时候,赵意田姗姗来迟。
灯光有些昏暗,她压低半个身体,一只手淑女地挡在雪纺衬衫V领的地方。匆匆忙忙找座位的时候,眼神错位,直接迎上了景绮。
“她来了呀。”四下有人开始谈论,语气礼貌、措辞妥当,但说的都是些风凉话。
景绮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原本飘走的眼神又飘回到赵意田身上。她冲赵意田招手,热情地邀请她坐到自己这一桌。
赵意田的眉头先是向上抬了三分,又微微皱起,然后几秒之后,眉眼一路舒展到嘴角,微微挺起身子,就往景绮身边走来。
大家都是老演员了。
其乐融融一直演到散场。赵意田的一句“再会”、景绮的一句“保重”,就算是谢幕词。
等景绮取到车,发现赵意田仍在会所门口等待,于是好心泛滥,一脚踩下刹车。
“打车?”景绮摇下车窗,她还不至于天真地问落难公主赵意田是否在等待司机。不过也不好说,如果赵意田和王铭乔进展顺利,配个司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赵意田尴尬一笑,然后按灭手机屏幕,应该是放弃了打车:“看来还是得靠巴士。”
那种犹如上世纪画报里的小巴?那种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刻的小巴?小别半年有余,习惯了内地的便利,景绮显然再难忍受港城的交通建设。
“你如果信得过我的车技,我可以捎你一段。”说完,景绮已经笃定地解开车锁。
车是刚才在王於露的车库里随手选的,虽然王於露几乎从不亲自开车,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她收藏豪车。仿佛掉进万花镜的景绮,最后芝麻点将挑了这辆凌空灰的Carrera——一辆这辈子她应该都不会花钱买的两人座跑车。毕竟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每一分钱都要花得值。
赵意田打开车门,系安全带的时候,她眼角余光瞥见景绮脚上那双Adidas,粉色锻光鞋带、黑色小牛皮鞋身,轻快张扬,和她身上的Dior套装完全不搭,估计是刚换上的。
“你没让司机跟着来嘛。”她问道。
“离婚了,得自力更生。”景绮自己开自己的玩笑,又怕赵意田误解,煞有介事地补了一句,“我喜欢方向盘掌握在自己手里。”
“你说得对。”赵意田正在整理自己的衣服下摆,她从小优雅惯了,哪怕时过境迁,也不会让自己陷入邋遢。
“我最近考了驾照。”赵意田又说。
原来如此。景绮想到之前的八卦号报道,串联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并且默默脑补了王铭乔陪赵意田练车的场景。
认识超过二十年却不知交过几次真心的异性友人,被隔绝在密闭的不超过5个平方的狭窄空间里。车外是昏昏入睡的夜和寡淡无味的世界,确实很难不让狗仔浮想联翩。
“既然如此,不如今天就你来开吧。”景绮作势就要解开安全带、交换位置。
赵意田连忙摆手:“我还没单独上路过,就不祸害你了。”
祸害。景绮皱了皱鼻子,仿佛听到了新颖的笑话。不过她并没有发出任何点评,只是目视前方、踩下油门,一秒窜出几米。
或许是会所地处幽深僻静,又或许是Carrera隔音效果卓著,行驶在路上,只能听见规律的引擎声。
景绮嫌气氛疏离,开口问道:“你最近忙吗?我看你很晚才赶过来。”
她以为这是一个安全的问题。因为当代人就没有不忙的,做生意的忙,打工的忙,没生意也没工作的还要为了找生意找工作而忙。关于“忙”这个字,人人都能全自动地倒出几两苦水,听的人甚至不需要费心接话,便可打发走独处时间。
赵意田的回答却出乎意料:“我睡过头了。”
这可接不了话。景绮仿佛吃鸡蛋的时候吃噎着了,连车速都降下来。
“昨晚有点失眠。”赵意田又解释一句。
为了什么?景绮心中有几个答案,譬如为了王铭乔、为了她父亲,但件件敏感,她问不出口,索性挑最无聊的猜:“总不会是为了那些无聊小编的报道吧。你知道的,他们也是打工牛马。给他们点素材完成Kpi,就当做好事咯。”
赵意田耸了耸肩膀,说:“你想得很透。”
“嗯,毕竟我今天骂也骂过了,哭也哭过了。可惜——”景绮的眼睛锁定在后视镜上,她语调一转,咬牙切齿道,“他们还没完没了了。”
顺着景绮的目光,赵意田看见斜后方的一辆黑色面包车正不远不近地跟着,透过两重玻璃,似乎还能看到相机的闪光灯。
“抓好门把手!”景绮深踩油门、冲进了车流。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异样的兴奋。
这其实是景绮喜欢的时刻。日常生活总是枯燥重复,低头柴米油盐,仰头之乎者也,明明想撕碎那些虚伪的面孔、造作的平静、注水的繁荣,可还是要压抑。倒不如此刻,有人打破这潭死水,给了她一个放纵飙车的理由。
唯一可惜,是副驾还有赵意田。
不过赵意田是优秀的乘客,她只是逐渐挺直了背脊,抓着门把手的指节变得越发用力。但她没有对景绮发出任何指示,没有请求景绮减速,更没有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变道、超车而发出尖锐的叫声。
直到黑色面包车被彻底甩掉,景绮才开进一条分岔小路,轻点刹车,恢复平稳驾驶:“你还好吧。”
“没想到你车技这么好。”景绮竟然在赵意田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崇拜。
“是Matt教你的吗?”赵意田又问。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车速刺激到了她,她的身上竟然冒出些邻家姐姐的感觉。
景绮心想这是在吃醋吗,但嘴上问得含蓄了些:“你在意?”
赵意田果然仓皇地将目光移到了窗外。
“没有的事,我开车的技术都是谢骄教的。不止开车,就连骑自行车,也是她教的。”或许谢骄都称不上教,她只是营造出了一种轻而易举的氛围。
早在大一,景绮就拿到了驾照,从科目一到科目四,都是一次通过。但是景观成从不放心她自己上路,即使偶尔让她坐上主驾,不出五分钟就要以“方向打得太晚”、“你快要压线了”、“吓死人了,真不知道你的驾照怎么考出来的”、“你知道撞一次,我保费要涨多少吗”喊停。久而久之,景绮见到那辆车都觉得有心理阴影。
谢骄却不同,景绮不敢开她的豪车,怕撞、怕高昂的修理费。谢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要你不撞到人、也不撞到自己,车子蹭了就蹭了呗”。
当年谢骄为了赛车,经常去荃锦公路练S弯,练累了就把车门一开,要景绮开回去。久而久之,景绮的车技也磨练了出来。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她仍是保守的司机,即使在江浙车辆稀疏的高速路段,她也会控制车速,绝不会和附近车辆噶苗头,更不可能无法无天地把车速飙过150。
景绮正沉醉在过往回忆里,说到跑“大山”时,兴奋绵绵不绝。等到对面的车忽然打开大灯,斜45度直直冲撞上来时,景绮的嘴巴仍旧半张着。她全凭肌肉记忆打方向盘,力道强劲,方向盘都要被掰断。
刺痛耳膜的撞击声让她仿佛回到了和谢骄打电话的那一天,一样的说说笑笑,一样的车祸。
景绮对着眼前的一切呆楞了三秒钟,才逐渐回魂。老天保佑,只是撞进了绿化带,只是弹出了安全气囊。
“Constance?你怎么样?”她想起车上还有赵意田。
赵意田的身上多出了几道血迹,但她自我判断:“我没事。你还好吗?”
景绮同样说了句没事,虽然她这一侧的车门几乎完全凹陷,只能从跟着赵意田从另一侧爬出。
“果然逃走了。”景绮四下环顾一圈,并没有看见那辆肇事的白色车子。
“你能帮忙拨个电话给Matt吗。”景绮的这句话更像是命令,因为她甚至没有抬头看向赵意田,只是板着脸拨通了医院的救护电话。
两人在医院接受了全身检查,赵意田的检查结果显示手腕部位有骨折,还要根据骨折位置确认是否需要开刀。
景绮虽然并没有骨折,肩胛上方却隐隐冒出一丝酸疼,躺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辗转反侧间,焦虑也冒了出来,和方才事故带来的后怕混作一团铅块,扯着她整个脑袋往下沉。
王铭乔就是在这时候敲门进来的,捧着一束蓝色和白色相间的花,看起来就价格不菲,仿佛可以直接摆在花店门口当样品。
“Constance的手怎么样了?”景绮仿佛一个害怕被问责的员工,急忙解释道,“我不清楚他们是不是一伙的。先是有辆车一直跟着我们,好不容易甩开了,又一辆车直接撞上来,我已经避让得很及时了。换成其它人,也很难毫发无伤。”
王铭乔不说话,他将花束立在茶几上,然后给景绮递来了一杯温水。
景绮看着手中的杯子,一口没喝。
“你现在感觉如何?”王铭乔问道。他看过事故现场的照片,危难关头,景绮把最大的风险留给了自己。
景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因为半躺着的缘故,她上抬眼皮的动作甚至像是一个白眼。
“关心的话你还是留给Constance吧。”她拒绝和他上演温情时刻,尤其是官宣离婚之后。
王铭乔因此下了结论:“你没事就好。Kingsley已经在家等你了。”他是识相的人,知道她此刻情绪不佳,并不打算多作打扰。
可王铭乔刚转身,景绮又出声了。
“谢骄的车祸,你到底解决了吗?或者说——解决了多少?”
王铭乔的肩膀明显沉了一下,然后他又将身体转了回来。落日的余晖透过百叶窗一层一层地铺在王铭乔的卡其色衬衫上,随着他的转动而流动。他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浓重的金光里,但这种金光往往会伤害到他身边的人。
“这次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为什么每次都不能正面回答我问题!”景绮的声音一下子拔尖了,她最讨厌王铭乔这副永远运筹帷幄、镇定的样子,就像一切都是他算好的,而她为此要付出的焦躁、害怕、恼怒都像是笑话,“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交代?一年?十年?之前我还帮你劝谢骄,现在觉得我真是可笑。”
“Ricky!”王铭乔厉声制止了景绮更多的埋怨,“今天的事我很抱歉。我并没有想到一切会发生得那么突然。”
“要是今天真的撞出人命了。王铭乔,你的抱歉有用吗?还是说,我们正式‘离婚’了,我的存在就没有价值了,我的命就轻如鸿毛了?”
“你应该很清楚,假设没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为什么没意义。我甚至可以怀疑是你要撞死我,然后Kingsley就可以完全是你的孩子。可惜你算准了一切都没算到赵意田会在我车上。”
“景绮!”王铭乔的怒火几乎被点燃了,他就像一只准备捕食的雄狮,上半身耸起,眉眼锐利,每一根毛发都在用力,“你就这样看我。”
景绮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你什么都不说,却害我飞来横祸。你要我怎么看你。”她就像一只精干倔强的飞鸟,昂着头,因为过于短小而让雄狮难以捕捉。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纯白明亮的病房仿佛多了几道蓝色闪电。
或许是景绮脖子上的纱布太刺眼,这一次是王铭乔先撤走了目光。
“我猜测是我要转2%股份给Kingsley,有人坐不住了。”
“和我的关系是?”
“在他成年之前,由你代持。”
“你是不是嫌我们母子活得太平静,非要把我们卷进你家那些破事?”说完,景绮却开始自我反省。她想起当年的穷途末路,下巴不断地往胸口处收。
那些分期了一次又一次的信用卡账单,那些咀嚼到最后差点咽不下去的临期剩菜,那些醒来之后不知道希望在哪里的日子,是王铭乔救他们母子于贫寒窘迫之中。
所有的馅饼果然都有标价。
“王铭乔,车子撞上来的那一刻真的很可怕。”说完,景绮喝了一口杯中的水。她整个人就像是陷在了病床里,失去了筋骨,变得和那床薄薄的羽绒被一样柔软。
“对不起”呼之欲出。王铭乔竟有些希望景绮可以时常如此刻一般柔软、脆弱,如同一株奄奄一息的植物,需要一堵墙攀附。
但那只会是他的幻想。
景绮很快将身子重新坐直,目光坚定地要求着王铭乔:“之前的事都算了,你要向我保证,从今以后我和Kingsley的生命再也不会受到威胁。”
“幼儿园里我一直都有安排保镖。”他向她解释。
“我不管你的安排,我只要你保证!”
离婚之后,她的态度似乎更强硬了。不过这一次王铭乔确实理亏,于是老老实实竖起三根手指,复述道:“好,我保证从今以后你和Kingsley的生命再也不会受到威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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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Bad Rom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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