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桑群这么一说,阮牧年原本有些不敢睡。
可不知为什么,微微摇晃的肩膀,缓慢深长的呼吸,烈阳下喧嚣暂歇的街道,就这样趴了一会儿,困意自然而然地涌上。
阮牧年眯了眯眼,又眨了眨眼皮,真的有点困了,桑群的背是摇篮桥。
眼前是光照有些晃眼的午后街景,眼皮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肉红色的皮肤包裹视网膜,慢慢变得黑暗幽远。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应该是梦。
因为眼前出现了一扇门,很老旧的木板门,窗格蒙着半透明的膜,有些泛黄。
门紧紧锁着,门外有动静。
他记得这扇门,那是他住在舅妈家时的房门——准确来说是杂物间的门,他住在杂物间。
有些熟悉的情景,他似乎能预料到外面在发生什么,轻轻掀开窗纸的一角。
狭窄的视野里,他看见了对立而站的舅妈和……妈妈。
舅妈是个举止浮夸的女人,大嗓门,正手舞足蹈地向妈妈说着什么。
妈妈背对着他,西装,短发,十年如一日的打扮,看不见表情,也不怎么出声。
她们在说什么?
像是回应他的疑问,迷蒙的环境被凿开一个洞口,声音如流水般涌出。
“我跟你说呀,你家牧年就是死脑筋,”是舅妈的声音,尖利带着不舒服,“他那个成绩,保送二中不是问题。哎呦!偏偏要去报那个什么,什么五中还是六中,你说这个孩子……”
好耳熟的对话,似乎就埋藏在记忆深处,如今被粗鲁地拔出,呈露在他眼前。
是……他小升初发生的那件事吗?
妈妈的声音很冷静:“他为什么不想去二中?”
“还能为什么?二中收学费呀!要钱呀!”舅妈拍着手说,“我看他啊,就是被他那个同学给骗了!就想着去什么面试成绩前几名免学费的初中,我那天都看到了,他不仅自己要去参加面试,还做小抄要帮他那个同学作弊呢!”
什么。
阮牧年拼命摇头,手指推着窗格,想要站出去解释。
不、不是这样的。
可木板门纹丝不动。
妈妈问:“什么同学?”
“就那个什么,桑什么……就家里破产那个!哎呦小小年纪,脸看着可凶了,”那道刻薄的声音这样说道,“你是不知道,你家牧年啊天天偷家里的东西,什么水果啊零食啊还有他自己那点压岁钱,都拿去救济他那个同学呢!要不是我管着你给的生活费,他恐怕都给出去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妈妈给的生活费,明明都花在了表哥念的补习班上。
桑群不肯收他的钱。他只好收集了一周的塑料瓶子拿去卖钱,桑群才收下的。
他的压岁钱,除了偷偷藏进团团肚子里的那点,明明都被舅妈拿起来了。
“那他现在通过面试考试了吗?”
“没,我知道以后,替你把这小子关起来,没让他去参加那什么考试,”舅妈得意的声音响起,“这傻孩子不知道二中有多好,多少孩子挤破脑袋都进不去呢!反正就是呢,牧年以后要是念了二中,他那生活费肯定要涨一涨了,二中学费多贵呀!你说是不?”
不要答应她,不要……
“嗯……如果教育资源好的话,学费贵点没关系……”
“哎呀,我就知道姐你明事理!我呢帮你照顾着牧年,你就放一百个心!等他上了二中,也能跟他那破同学分开,省的再坑咱家的钱。瞧瞧,牧年多好一孩子,被那坏学生一带,都会帮人作弊了!”
没有!
他没有!
阮牧年使劲拍着木板门,用力撕开窗纸,可他的力气忽然变得很小很小,什么动静都发不出来。
他张开嘴大喊,努力地喊,喊得声带发疼。
桑群不是坏孩子,他也不是。
明明是舅妈要他帮表弟作弊,他没答应,舅妈就骂他白眼狼。
他们明明没有做坏事!
大人为什么总要撒谎?为什么?!
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手好疼,拍得掌心发麻。可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仿佛那些歇斯底里的呐喊,自始至终只发生在他小小的世界里,回荡在这逼仄的杂物间。
好重……身体好重……
他努力靠近窗纸缝里漏出的光线,整个人却被什么东西拖着往下。
就好像沉入海里。
……海?
是了,他感受到了,脚趾间的黏腻,迈不开的腿,沉重的手臂和逐渐困难的呼吸。
看不见摸不着的海水一点点漫上,他的反抗徒劳无功。一片寂静的杂物间,只有黑暗见证他被淹没的全过程。
救命……谁能把门打开……拜托了……
门外的声音逐渐遥远,大人们的寒暄进入尾声,他的学业前程就这样被下了定局。
拍打渐渐弱化成挠抓,他的力气越来越小,连方寸大的窗纸都要掀不起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景象发生了变化。舅妈家的家具摆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模糊的深色背景。
视野中心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单薄的肩膀披着宽大的校服外套,一缕光落在他的侧脸。
看清他的瞬间,阮牧年又生出了一股力量,缓慢又拼命地撞到门板上。
桑群!
救救我!
桑群慢慢转身,那双黑沉的眼眸看过来,却没有跟他的目光对上。
然后那个冷淡的少年启唇,仿佛在跟另一个存在于虚空中的人对话。
“你要去二中,是么,”十二岁的桑群已经没有多少鲜活的表情,闻言连声调都没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别走!
桑群,求你别走!
我在这里啊,我被关在门里了,你快帮我开开门啊!
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桑群再次转身,背影高瘦削薄,就这样一步步消失在深色背景里。
我不想考二中的,我不是故意不去参加考试的……
求求你,桑群,别走……
求求你回过头……
年年一直在你身后啊……
门外一片死寂,仿佛剧目落幕,再没了光影和声响。
他彻底绝望,四肢像被海水灌满般发肿下沉,黑暗中他无法确定自己已经落地还是仍在沉没。
呼吸在慢慢丧失,却远没有窒息的感觉。
就这样……结束了吗?
可是没有,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还能感觉到无处不在的、黏稠得令人恶心的海水。
他仿佛被困在了溺亡的前一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里出现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套崭新的校服,二中初中部,还有一块印着他名字的校徽、一条红领巾。
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混沌,求生的本能让他伸手去抓一切可以看到的事物。
哗啦。
几乎是在触碰到校服的瞬间,困住他许久的海水尽数退去,堵塞的耳膜终于畅通。
他好像明白了。
他穿上那套校服,戴好校徽,系好红领巾。
他看清了周围的景象,还是那个小小的杂物间。
然后他伸手去推门,没推动。
于是他抬起头,窗纸不是玻璃,他却能看见自己的表情,他看见自己提起面部肌肉,露出一个春风和煦的微笑。
下一秒,门开了。
门外是正在吃早饭的舅妈一家,他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接受他们递给他的有些半焦的早点。
他看着舅妈熟悉的面孔,笑着说。
舅妈,我讨厌你。
这句话没有发出声音。
于是他又换了一句:“舅妈,我先去学校了。”
又有声音了。
他好像明白了。
新学校门口,他遇见了穿着同款校服的桑群,低着头站在校门口边的大树下,单肩提着书包。
他想走过去,脚步迈不开。
桑群!
你怎么来了?
还是没声音。
有人朝他走来,不记得是谁了,但他们好像都认识他。
“嗨,牧年。”
“牧年,原来你也在这所学校啊?太幸运了吧!”
“牧年牧年,我们是同班同学诶!”
好烦。
好讨厌。
能不能走开,能不能不要靠近我。
他想去跟桑群打招呼,他想去问他是怎么考进来的,他想短暂地卸下伪装,他想……
他不能想。
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他再也看不清桑群的身影,无法判断对方走了没。
脚步还是迈不开,强行移动就会有恶心的海水从脚底漫上来。
他的手指冰凉,脸上却绽开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早上好啊,”他站在人群之中,站在万众目光之下,笑得唇角生疼,“我是阮牧年。”
我是阮牧年。
我会是……你们眼中所期待的阮牧年。
他终于明白了。
……
再次睁开眼时,面前是昏黄的灯光,看不出时间。
阮牧年眨了眨眼,梦的余韵仍留在意识表面,让他有些许不舒服。
好像做梦了,可能是个不太愉快的梦。
反正也不记得了,就这样遗忘吧。
他动了下脑袋,发现有点不对劲。
家里有这样的枕头吗?触感有点……
一只手从半空横过来,在他侧脸挠了挠,拨开睡得凌乱的发丝。
“醒了?”
桑群的嗓音从上空响起。
阮牧年愣了愣:“我怎么……躺在你腿上?”
桑群低头捏起他的下巴,重重揉了一下。
“说睡就睡,到家了也醒不来,”他的声音冷冽带着不耐烦,却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嘴里不知道念叨什么,放沙发上就不动了,也不让抱。”
“噢,”阮牧年揉了揉脑袋,在他腿上翻了个身,朝着桑群的肚子,“我可能……做噩梦了吧。醒来就不记得了,不好意思,辛苦你了。”
抱不到床上睡,桑群只能坐在这里充当他的枕头,好可怜。
桑群挠了挠他的鼻子,问:“怎么这点路也能做梦?”
“唔,痒,”阮牧年皱了皱鼻子,桑群动作太轻,弄得他痒痒的,“不知道啊,我都不记得内容了。”
桑群拍了拍他的肩:“该起床了。”
“桑桑,”阮牧年就这样往他肚子的方向蹭,伸出胳膊,“抱……”
桑群整个人都僵住了,按住他的脸不让他动,后仰着脑袋吸了口气,咬牙挤出一句。
“嘶,”他的声音愠怒里带着颤抖,“你压到我了。”
阮牧年呆了一下,连忙坐起来,红着脸道歉:“对、对不起,我忘记我躺在你腿上了呜……”
“你没事吧,”他担忧地低下头,伸手想帮忙——不知道帮什么,但总要表示表示,“要不要紧啊……”
桑群感觉自己青筋都要暴起了,怎么还带围观的,他羞愤地闭上眼:“怎么,废了你赔?”
阮牧年:“我可以帮你联系医院……”
“有病,”桑群缓过劲,低声骂了一句,拍了拍旁边,“坐好,别再乱动了。”
阮牧年乖乖坐好。
“说说看吧,”桑群把某人攥了一路的发带丢到茶几上,抬了抬下巴,“篮球赛训练,嗯?”
阮牧年直冒冷汗:“啊哈哈,这个……就是临时去吃了个饭……”
“哦,”桑群点了点头,“挺临时的,连你妈那种大忙人都能请出来。不错,继续。”
“桑桑,”阮牧年侧身抱住他的胳膊,可怜巴巴道,“不要再拷问我了……”
撒娇管用吗?
啧。
偶尔。
桑群勉为其难允许偶然**件发生一次,缓下语气:“我不问,那你自己说。”
阮牧年揪着他手肘处的衣服纠结。
“说不出口?”桑群说,“那我继续问了……”
“说、我说!”阮牧年连忙叫停他,可不敢跟桑群对答,一不小心就全踩进坑里,他宁愿自首,“妈妈约我吃饭但我没有告诉你,因为、因为……”
桑群静候他下文。
“因为,”阮牧年低声说,“我就是不想告诉你。”
桑群:“?这是什么理由。”
“我不想告诉你,”阮牧年继续说,“连我想一想都能知道她为什么要找我聊聊,你猜不到吗?桑群,你刚刚还在上面留了那么久,是不是跟他们说了什么?”
怎么成自己被拷问了,桑群纳闷:“没说什么。”
“我已经在道歉了,你不能对我撒谎。”
“……真没说什么,”桑群道,“顶了两句嘴,帮你拒绝了他们,没了。”
阮牧年安静下来。
怎么交代到一半没声儿了,桑群动了动胳膊:“嗯?”
“……谢谢,”阮牧年贴着他的肩膀,轻声说,“我不想跟你分开。”
桑群嗯了一声,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
“我好不容易从舅妈家搬出来,每天还要上学,只有这么点自由,”阮牧年说,“我不想跟你分开。桑群,你明白吗?从妈妈再婚那一刻起,她的家对于我而言,跟继续住在亲戚家里没有两样……”
桑群没出声打断他,只是沉默地摸着他的头。
“所以我不想跟她见面,她是行动力很强的人,决定了什么很难改变,”阮牧年接着说,“我不想跟她吵架,因为我……也跟她一样执着,所以场面会变得很糟糕,我不想看到。”
“你当初让我去,我承认,那个时候我是有点侥幸心理的,”阮牧年捏起桑群的手指,道,“说实话,第一次我其实偷偷拒绝了她。可她后面还是要约我,从那时开始我就对她有点失望……”
桑群点头,手指转了一下,让他玩得更舒服。
“但我对她还抱有期待,你也看得出来,如果我告诉了你,”阮牧年说,“你会难过的,我也会难过。是我擅自要你出来陪我,却可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不想你难过……”
桑群抓了抓他的手指,轻叹:“小麻花。”
“很别扭吧,”阮牧年低低道,“可我就是这样的。”
这世上太多事都是错综复杂的,应该做的和想要做的,爱着的人和爱他的人,没有人能够完美地平衡这一切。
期待已久的亲情,守望多年的母爱,终于跨越十多年的岁月来到他眼前。
可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只会等在原地眼巴巴眺望的流浪小年糕了。
身不由己的感觉他再明白不过。被动地接受安排,肩负所有人的目光,在阳光下如完美雕塑般行走。
是拥抱母亲递来的邀请函,从此继续他乖巧懂事的苦行,还是残忍地割断维系他至如今的童年的期盼?
他不想做这道选择题,正如桑群所说,他只会逃避。
可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了呀。
再难过,再舍不得,面对母亲陌生又凌厉的话语,他只能感受到指尖不断发青变冷的麻木。
直到。
那些罔顾所有的电话与讯息,那行行躺在聊天框里的焦急,以及桑群说的那句话。
你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
原来、原来他早就不是一个人走在阳光下,原来树荫下一直有人等在那里,等他耐不住炎热,等他终于精疲力尽,然后拍了拍身边的空地,招呼他过来坐下。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一事实。
所以,他给出了答案。
想要做的事情。
和爱他的人。
开头有说二中大多是本校直升哦,所以年年和桑桑初高中都是二中哈
看文愉快哦,欢迎多多评论[奶茶]后天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28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