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来海城是什么时候?
高一?不对......是高二,高二那年暑假,她突发奇想,拉着梦章偷跑来海城,去了人民广场,还吃了蟹黄汤包,更多的,存真记不清了,十七岁已经过去许多年。
但海城依旧是老样子,高铁站人来人往,进出都要大排长队,网约车等候区在遥远的另一端,存真拖着行李箱跋涉一圈又一圈,总算到达上车点。
初秋多雨,人多,车乱,工作人员吹着哨子,发出一声声尖锐长鸣,手机显示刚刚司机距离上车点还有十分钟,三分钟过去,司机距离上车点还有十二分钟。
地图上红色连着紫色,耳边哨声连着驱逐:“往前走!往前!别在这站着,没看见路都堵了!”
从G区走到F区,又从F区走到E区,行李箱震得人手腕发麻,存真捏了捏骨头,她还是不喜欢海城。
梦章发来消息:“下车了吗?”
只一句,心情立刻由阴转晴,存真嘴角勾起轻快的笑,两只手捧起手机:“下车了,马上又上车。”
绕着停车场走了大半圈,总算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车笛声中爬上车,她把镜头对准窗外,去拍窗景。
其实什么也拍不到,外面正在下雨,灰蒙蒙一片,定格的瞬间不过是个模糊的灰色色块,此刻的世界并不好看。
绚丽的色彩在她眼里,存真汇报:“预计二十二分钟到达!”
从北城到海城,高铁大约六小时,算上地铁时间,打车时间,下午四点到达,早上七点就要出发,凌晨六点,天还没亮,她头重脚轻地爬起来,把洗面奶挤到了牙刷上。
难得有时间调休,为期五天的假期,是这几个月来难得的休息机会,多睡一会儿不好吗,为什么要跑来这座讨厌的城,讨厌的天气,讨厌的交通。
但看到不讨厌的信息,一切又都明快起来。
上次和梦章见面是什么时候呢?好像还是三月份。
去年十月,梦章辞掉工作,重新开始考研,一整个冬日都在补习上课,总算等到初试成绩,存真又被外派到戈壁滩跟发布会,一去就是两个月,直到开春才回北城。
她前脚刚回来,后脚梦章便开始准备复试,只抽出半天时间匆匆吃了顿饭,本想考试结束再聚,存真又被带到分公司出差。
分公司业务部年初集体离职,存真被委以重任,连跳两级,从AE变成AM,工资只加一千块,工作量倒是涨了三倍不止。
什么996什么007,广告牛马根本没有上下班一说,死都要死在工位上,Q1Q2的项目无缝衔接,丝毫没有喘息空间,一连忙到九月底,直到上周她鼻血流了一周,还在会上晕倒一回,加一才主动让她休假,打开内部系统,调休时长已经攒了一百二十个小时。
二战考研,梦章依旧没能考上霁大,新学校在海城,阴差阳错,存真再次回到这座她和她第一次旅行的城市。
这日是周五,下班时间正是堵车高峰期,整座城市在混沌的雨水中缓慢沸腾着,堵得水泄不通。
学校宿舍不足,梦章与一位同校学姐住在校外的人才公寓里,五十平的小两居,面积不大,收拾得干净整洁,存真从电表箱里找到钥匙,推开门,闻到空气清洗剂的味道。
在北城,这样品质的房子月租要六千起,她付不起这样高昂的租金,选来选去,最终只能租下一间厅隔,恰逢那段时间严查隔断,时常有人忽然砸门,她们每天过得胆战心惊,生怕被发现,“家”会变一片废墟。
“现在梦章可以睡个好觉了。”存真想。
她把行李箱放到鞋架旁,客厅正对卫生间,大门打开,穿堂风掠过整间屋子,入秋,带着雨水气息的风格外清爽。
她们在北城的房也是两室一厅,只是客厅被改建成隔断,因此显得无比拥挤,三家合住,六个人共用一个卫生间,洗澡只能靠抢,存真下班晚,总是洗冷水澡,勉强冲一冲身上,头发实在太脏,统统塞进棒球帽里。
她换好拖鞋,没去卧室,鬼使神差地想要看一看卫生间,卫生间只有窄窄两三平,算不得有多好,但地面收拾得很干净,没有一丝水渍,不像她们之前的房子,两块砖上放着三个垃圾桶,用过的卫生纸仍旧掉的到处都是。
存真打开水龙头,洗掉手上的风尘仆仆,洗手台上一左一右放着两个收纳筐,左边的是梦章的,她认得她的牙刷牙膏,她喜欢买茉莉味道,她记得。
另一侧应该是那位学姐的东西,比梦章的多出许多。
在北城时,地方小人又多,东西不好放在卫生间,都是装在篮筐里收在各自卧室,洗漱时再拎出去,她的篮筐总是放在梦章床下,因为梦章的床离房门更近一些。
存真想着过去的事,盯着洗手台发了一会儿呆。
她们的东西总是混着用的,有次她的牙膏用完了,总也想不起来买,于是梦章刷完牙,就会把牙膏放到她的篮筐里。
存真看了看学姐的牙膏,是满的,学姐应该不会像自己一样粗心大意。
卫生间隔壁就是厨房,台面堆着零星几样厨具,似乎很少使用,冰箱空着大半,只放了些面包牛奶和酱料。
北城的冰箱,她们很少用,那冰箱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存了陈年腐肉,总隐隐有股腥臭味,门上沾着油污,经年日久,擦不干净。
学姐住在主卧,梦章住在次卧,床品还是之前那套,存真脱掉外衣,躺到上面滚了滚,床垫换了,感觉不一样了,床头摆着两个枕头,哪个是梦章的?
从左边滚到右边,再从右边滚到左边,一手抓着床单,另一只手顶着床头柜,就在存真维持着这个诡异的动作准备再来一圈时,忽然,大门发出“哒”的一声轻响,她认得她的脚步,梦章回来了。
从客厅走到卧室只需三秒,此刻爬下床已经来不及了,存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忽然死死闭上眼,佯装熟睡。
她心里盘算着,等梦章进来,她是装睡看梦章的反应呢?还是突然坐起来吓她一跳呢?
然而脚步声走到门外,并没有靠近,只是停顿两秒,轻轻合上了门。
哎?怎么不按套路来?
难道不是梦章,是学姐?不是说学姐今天不在吗?
她闭着眼胡思乱想,忽然,门外传来一声猫叫,不多时,又传来哗啦啦的袋子声响,似乎是猫粮的动静。
哪来的猫?
梦章没有进门的意思,她只好装作刚刚醒来,睡眼惺忪,打着哈欠,满是表演痕迹地打开门,梦章正在卫生间洗手,倒是阳台的猫被惊动,飞快逃出来,拖着毛绒绒的大尾巴躲进沙发底下。
动作飞快,像一道残影,存真犹豫两秒,疑心自己眼花。
卫生间水停,她轻手轻脚走到一侧,梦章刚推开门,她抓紧时机猛扑上去,吓得梦章连退两步:“吓死了——睡醒啦?”
“嗯......”许久未见,存真莫名有些紧张,装模作样地问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喊我。”
“刚回,没多久,你不是说坐高铁坐得腰都要断了吗,想说让你睡一会儿,饿不饿?”
“不饿,你吃了吗?”
“没有,等你一起。”
窗外还在下雨,北城的秋日也总是多雨,某个瞬间,存真忽然恍惚,这里是哪里?海城还是北城?她们是不是依旧生活在一起,下了班,回到家,讨论着晚上要吃些什么。
猫从沙发底下探出头,拘谨地缩着身子。
“你养猫了?”
她怎么不知道?
猫胆子小,存真一说话,又吓得钻回去。
“没有,有个朋友住在楼下,她下周不在,拜托我照顾一下。”
哦......不是她的猫。
“朋友......什么朋友?”
“驾校认识的,她的室友讨厌猫,也不喜欢外人上门,所以每次她出去,就把猫送到我这里。”
“嗯。”存真点点头,梦章的新朋友,梦章的新生活,梦章的新小猫,她都不清楚,这里是海城,不是北城。
她甚至不知道,她在考驾照。
“她叫小白,之前是学校的流浪儿,她没见过你,有点怕生。”梦章蹲到沙发旁,朝存真伸出手,“你伸一根手指,让她闻一闻。”
存真把手放到梦章掌心,被梦章牵着靠近,小白露出小小的粉色鼻头,触了触存真的指尖,而后忽然从另一侧钻出来,扭头冲进阳台,开始狂抓猫抓板。
“她......怎么啦?”
“她喜欢你。”梦章指给她看,“你看,尾巴竖的高高的,这是开心的意思,她呀,就是有点胆小,其实很粘人的。”
那样胆小的猫,却和梦章很是亲近,想来应该认识许久了,存真抿了抿嘴:“粘你吗?”
“也粘,她早上会在我身上踩来踩去,据说是因为猫不理解人为什么会睡这么久,担心人类死掉。如果我的房门被风关上,她还会蹦起来试图开门,其实小猫很聪明,什么都懂。”
“嗯。”
嗯,知道了。
不想听了。
自从进到这间房子,存真便觉得不舒服,许是阴雨天,气压低,呼吸总是不畅,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要用力吸气再吸气,然后变成一声薄薄的叹息。
她想起,之前她们说过,要一起养猫的。
北城那间房,那个破破烂烂,四下漏风的隔断,她们裹着冬衣蜷缩在床上,哆哆嗦嗦着说过许多天马行空的话。
以后要养猫,以后要养狗,要安投影仪,大幕布,还要买零食车......不,是零食柜,一整面墙的零食,吃不完的零食。
她们靠着对未来的想象抵抗眼下的艰难,总有未来,总有未来。
后来,未来就戛然而止了。
存真忽然意识到她在做些什么,她在对比。
对比梦章在北城和在海城的生活,和自己在一起时的生活,和他人在一起时的生活。
她在......她在试图找出一些她过得不好的证据。
在北城时,梦章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国企出版社看似光鲜亮丽,实则上下级阶级分明,她的领导患有重度焦虑,情绪时常失控,砸键盘砸桌子,梦章的提问总是得到不耐烦的神色,再要追问,便是训斥——“张嘴之前先过脑子。”
她本就不擅与人沟通,一次两次三次,勇气耗尽,只剩疲惫。
那段时间存真刚开始接触新业务,加班熬夜,日日不回家,最忙的时候甚至在公司沙发上睡了一晚,她连饭都吃不上,一个月累瘦了六斤,实在无暇顾及梦章的状况,她想着,出版社,清闲稳定,又不加班,有什么可累的呢?
等她觉察到梦章的异常,梦章已经变成了一株枯萎的植物。
——她的试用期没有通过。
毕业短短两个月,工作丢了,秋招结束了,应届毕业生的身份也没有了,她的自尊在一场又一场毫无回应的面试中被消耗殆尽,整个人变成沉默麻木的机器,存真与她对视,只能看到空洞憔悴的眼,深夜里仍在看那些招聘软件,看到眼眶酸痛,流下一滴疲乏的泪。
毕业后,她们迎来最萧瑟的秋,梦章困在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里。
存真无法进入她的梦,她也无法去握她的手,无法打开她的心,她知道,无事可做的茫然和永无止境的等待足以毁掉一个人,在这个仍在寻找社会身份的阶段,梦章需要的,是一个明确的解。
于是她说:“继续考研吧梦章,去读书,去做你喜欢的事,回到学校去。”
备考的时间只剩下短短两个月,时间紧迫,梦章很快搬走,住进了考研集训营,存真找了新室友,新室友在特效公司做后期,也是个没日没夜的活儿,两人睡在同一个房间,却一直没能熟络起来。
也可能是因为长大了,她并不喜欢交朋友了。
生活开始在没有梦章的状态下进行日出日落,十点上班,存真八点就要起床,只花十分钟穿衣洗漱,而后花更短的时间冲去公交站,共享单车以蛮横的姿态占据了大半个人行道,她摸索出一条曲折但人少的路线,虽然雨天会有摔跤的风险,但可以成功赶上八点半的进站列车。
耳机从卧室持续运作到公司工位,存真趴在窗边,一只胳膊被人群胁迫,嵌入两片后背之间,只好用另一只手查看信息,确保置顶的工作群目前风平浪静,她仍可享受一个半小时的安静时光。
也偶尔点开和梦章的聊天页面。
自然什么也没有。
梦章过得好吗?她不知道,她少有消息传来。
她希望她过得好,这是在北城,存真日日祈祷的愿望。
可现如今她真的过得很好,吹灭蜡烛的动作又陷入迟疑。
她的小猫,她的室友,她在海城的家,阳台上那盆死了一半的多肉存真没见过,她不知道那是梦章的还是学姐的。
外套上都是小猫的毛,梦章找来粘毛刷清理干净,又把存真的行李箱拖到卧室,回到客厅,见存真正在翻看茶几上的杂志,她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头顶的发旋。
梦章忽然发觉,存真安静了许多,太久未见,曾经朝夕相处的人之间,居然也会升起一丝不易察觉不愿承认的疏离。
她总也没时间去剪的头发现在只有及肩长度,指甲长一点点就不舒服的人却做了裸色美甲,这件外套梦章没见过,是新买的,裤子也是,鞋子也是,这些陌生的东西隔在她们之间,变成一面看不见的墙。
“晚上我们出去吃?有什么想吃的吗?”
海城和北城一样,最好吃的是麦当劳和肯德基,梦章提前查看了几日,筛选出几家备选,她记得存真说过想吃俄罗斯菜,还想吃墨西哥菜,印度菜她也想试试,据说贵州酸汤有洗洁精味,不知道真的假的......
然而存真仰面躺倒在沙发上,晃着脚想了想,却说:“好累,不想动。”
海城哪里有好吃的?她哪也不想去,就想和梦章赖在家里,晚上吃什么?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清汤面。
去年秋天,她在公司加班时,常能收到梦章的消息,估摸着她快到家了,梦章会提前给她煮一碗面条,清汤面,放一个鸡蛋一把葱花,煮到黏糊软烂,趁热吃下去,灌了夜风的胃总能舒服很多。
那时她们过得实在贫瘠,家里只有一口小电锅,早上煮鸡蛋,晚上煮面条,短短几个月过劳而亡。
“我想吃面条。”存真想问家里有吗,话到嘴边换了个问法,只问,“厨房有吗?”
“挂面吗?有。”
天色渐晚,她靠在厨房门口看梦章煮面条,厨房东西不多,但基础厨具还算齐全,甚至还有了围裙汤勺这些“讲究”的东西,她们之前是从不用这些的,餐具都是外卖送的一次性流体勺,为了能少洗一个碗,经常就着锅吃饭。
梦章头发长了,还是扎着低马尾,浅蓝色衬衫,牛仔裤,干干净净的简单穿搭,依旧是熟悉的味道,但这套衣服,存真没见过。
拖鞋也是新买的,进门时就看到了,一双红苹果,一双青苹果,给存真准备的,却是一双小狗。
拐着弯问了句,梦章答:“哦,同住的学姐买的,说是见面礼,一人一双。”
“你和她关系好吗?”
“挺好的。”
水烧开,屋里蒸汽漫上来,更显潮湿,小猫探头探脑走来看,梦章忙关上门,嘱咐道:“你和小白去客厅玩,别让她进厨房,地上有姜蒜。”
她居然知道了小猫不能吃哪些东西。
存真被赶,只好坐到沙发上招呼小猫,小猫似乎知道她不是坏人,小心翼翼跟过来,蹭了蹭她的裤腿,两个磨爪的假动作后跳上沙发,踩着梦章的书包去闻存真的头发。
这个书包,也是新买的,之前那个是浅米色的,现在这个是浅灰色。
白色的猫毛落在上面,十分明显,存真不满,训斥小猫:“你掉毛。”
小猫短促地应了声:“咪——”
“你掉毛,听见了吗?小猫都掉毛,人类就不掉毛。”
小猫不懂,歪头看她。
存真和她讲道理,捡起书包上的猫毛给她看:“你看,你真的掉很多毛知不知道,你不要进那个房间知道吗,你的猫毛会落在床上的,那个房间的姨姨容易过敏,还有洁癖,知道吗,嗯?我们击掌为盟。”
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小猫爪子,单方面宣布此项约定就此生效。
清汤面很快煮好,厨房门打开,涌出一股热浪,存真家就是开面馆的,没滋没味的清汤面自然算不得什么美味,但她连吃两碗,吃得干干净净,天气潮湿,她被热汤激出一身汗,放下碗筷要去洗澡。
打开行李箱,找出换洗衣物,拉开拉链一侧又关上,存真犹豫片刻,来找梦章:“我好像......忘带睡衣了。”
互穿衣服是寻常事,梦章说:“那你穿我的。”
她拉开衣柜,翻出一套白色棉质睡衣,这套存真见过,梦章在北城时常穿。
存真得偿所愿,又说:“我牙膏也忘带了,借用你的。”
“好,在洗手台,左边的篮子里”
海城的淋浴和北城那套差不多,找不出错处,存真仍在鸡蛋里挑骨头,隔着门喊:“梦章——”
梦章很快回:“怎么了?”
她忽然被这句寻常的回应哄好一些,嘟囔着说:“你家洗发水掉头发,拉黑!”
“不会吧,那是防脱洗发水。”
什么?这下换做存真疑惑,她最近是不是加班加得太狠了,还是今天早起,没休息好,怎么感觉头发越掉越多,这个班再这么上下去,她不会英年早逝吧。
身体乳是真的忘带了,梦章的身体乳总是放在卧室,存真擦干身上,犹豫几秒,只穿着内衣就推开门。
猫刚好路过,似乎没见过毛这么少的人类,惊恐地跳着走了。
梦章正在客厅叠衣服,视线看过来,又很快转过头:“不冷吗,怎么不穿衣服。”
“哦,我要涂身体乳。”
存真装模作样地蹲到行李箱前,翻来翻去,找不到,身体乳那么重,谁要背过来?
果然,梦章走进卧室,把自己的拿给她:“用我的吧。”
存真接过,见她转身回到沙发前,继续专心致志地叠衣服。
这并不是第一次她这样“**”地出现在她面前。
夏日,天热,在苏城的家里,或是在北城的出租房,她常穿一件吊带走来走去。
大学浴室没有独卫,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更换衣服,她们早就看过彼此的身体——相比之下,还是存真这个南方人更害羞些。
但是刚刚,从浴室走向卧室的三秒忽然变成一个问句,变成她判断她心意的依据。
这样的三秒,存真试探过很多次。
大四那年,梦章右手扭伤,不方便洗手,袖子推上去又落下来,她索性抓住她的手帮她洗。
刚上班时,她加班加到头脑昏沉,起不来床,梦章来喊,她半是难受半是做戏,死死抱着她的腰。
最大胆的一次,她借着酒醉楼住她的脖子,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秒,轻轻吻过梦章的颈侧,寂静的深夜里,单薄的身体是否有盖住雷鸣般的心跳?
如果有,那她为什么听得如此清晰。
如果没有,那梦章没有听到吗,她仍不知晓吗?
她的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但平静的、习惯的、梦章的答案......从来没有正确过。
身体乳仍是之前那个,梦章总喜欢这样厚重的质地,存真挤出一大捧,一点一点揉进身体,梦章的睡衣粘附在皮肤上,变成束缚。
领口处,手腕上,嘴巴里,都是茉莉的味道,苏城的味道。
海城会卖茉莉花手串吗?她还喜欢吗?
存真仰了仰头,躺倒在床上,一早爬起来赶路,她真的累了。
手机叮铃一声,是忘记屏蔽的群聊有同事发消息:“宝,达人初稿已经完成啦,辛苦看看哦~”
屏蔽,锁屏,把手机扔到一旁,梦章不知道在干什么,存真听着她的脚步声,无从说起的委屈忽然满溢,她既想找她大吵一架,又清楚自己没有缘由,既想破罐子破摔撕烂这层窗户纸,又无法承担这份冲动的后果。
与其说是需要勇气,不如说是需要底气,冲动并不难得,两杯唯恐天下不乱的酒就能放倒强撑的理智,但冲动之后呢,她能否面对覆水难收的结局?
茉莉的味道像要把人淹没,存真痛苦得只剩暴躁。
到底在干什么?铲屎?喂猫?叠不完的破衣服?海城的雨怎么没完没了,这种破天气,什么植物能养得活?床单潮的要命,衣服倒是能晒干,真能晒干吗?阴干的衣服怕不都是霉味,她自小在隔壁苏城长大,最清楚了。
正烦着,梦章总算进门,存真不想理她,索性再次闭眼装睡。
这次,梦章却来喊她起床。
“真真。”
存真不动。
“睡了吗?”
存真眉头紧锁,语气不善:“睡了。”
梦章没再说话,存真听着身后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放到桌上,又似乎是什么东西开始充电,两只耳朵外加两只眼睛巴不得集中一百二十分注意力,通通长去后背上。
梦章到底在干什么?她说睡了就是睡了,听不出她在赌气吗,听不出她心情不好吗,才七点,新闻联播都没播完呢,她的假期只有短短几天,分秒不可浪费,就这?她就让她睡了?
好好好,睡睡睡,早知道千里迢迢跑过来就是来睡觉的,她就该一巴掌拍晕自己,北城没有床吗,她的床不能睡觉吗?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微弱的按键声,没等存真反应,热风伴着嗡鸣直击她的后脑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自我折磨,忽遭惊吓,差点原地起跳,脑门咣当撞在床板上。
“哦......嗯嗯嗯嗯......”
她缩成一团,听背后传来轻轻的笑:“又不想吹头发,装睡。”
“喂!我早上七点......六点就爬起来了!困死了。”
梦章来拽她的胳膊:“不把头发吹干,明天可就爬不起来了。”
“我困,我动不了了。”存真撒娇耍赖,再试一次,就一次,“你帮我吹,我睡着了,我已经睡着了你没看到吗,呼噜呼噜呼噜。”
抓住她的手松了松,而后收了回去,身后忽然安静下来,一秒、两秒、三秒......存真的心在这短暂的永恒里再次被攥紧,帮忙吹头发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她的语气、她的话术,也并无错漏,但梦章为什么没有说好,为什么,她在想什么?
满怀的期待变成浅浅的疑惑,想起自己的非分之想,又感到后怕和恐怕。
她不会......不会......
怨她不知道,又怕她会知道。
终于,吹风的声音再次响起,梦章的手指揽过她轻柔的发,嗡鸣声填满整个房间,存真高悬的心总算放松下来,她沉默着陷入枕头,不敢再说话。
千里迢迢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许只是想吃一碗清汤面,想她帮她吹吹头发,想把海城变成北城,想把这并不属于她的小房子当成家。
第二日,她们哪里也没去,只是在家里做饭。
雨后的天气仍旧闷热,厨房窗子被完全敞开,于是手忙脚乱的声响要传到邻居家去惹人笑话,小猫也跑来看热闹,翘着簌簌掉毛的大尾巴围观人类。
梦章把它扔到阳台,回来时,见存真正在清洗碗筷,背景是浸了落日余晖的摇曳树影,她停在门边,看得出神,风来探寻她的心事,卷起额前一缕细碎的发。
第三日,她们哪里也没去,只是窝在家里看电影。
存真的注意力并不在电影上,闪烁的光影和主人公的话语皆因心不在焉蒙上一层灰白的雾,视线对光亮处不感兴趣,漫不经心潜入灰蒙暗色。
梦章那件熟悉的淡蓝色睡衣占据了全部视野,身体有了自主意识,挪动一步,手背相抵,再往上,触到面料起球,擅作主张的右手顺势停在那里,满足于食指关节与尺骨的小小连接。
她笑,不为面前这部高评分喜剧电影,只为自己入木三分的演技。
第四日凌晨,存真还在睡,忽然接到公司电话,同组同事传错物料被客户骂了个狗血淋头,领导喊她立刻去杭城救场。
为什么是她?因为她在海城,全公司都知道。
可她现在在休假,休假怎么了?广告人不下班。
时间被剥夺,假期被剥夺,连做梦的权利都被剥夺,她再也没有断绝一切的休息权利,她要上班,要工作。
梦章问:“一定要去吗?”
一定的,因为这个客户的项目即将到期,马上就是新一轮竞标,因为负责销售之前帮过她一个小忙,工作上有人情要还,因为个人绩效和全组平均绩效挂钩,马上就是年底,她需要年终奖,更需要用十全十美的项目结算去谈涨薪。
五百块,一千块,说了梦章也不懂,她只能点点头:“嗯,要去。”
落地杭城时刚过早上九点,她收到梦章的消息:“本来今天想带你去吃生煎的,这边有家生煎很好吃。”
于是当天晚上,工作结束,存真又坐最晚一班车回到海城,到家已经凌晨一点,梦章迷迷糊糊来开门,看见她,以为做梦:“嗯?真真,你怎么回来了?”
存真对答如流:“我身份证忘在你家啦,客户要回海城,刚好把我带回来。”
这么晚的天,这么好的客户。
这样想念的梦章,看不出这样拙劣的谎言。
千里迢迢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北城买不到的美味生煎,北城买不到,杭城也买不到。
然而第二天,她们并没有去吃生煎,梦章一早要去学校开组会,临时安排的,她以为存真不会回来,便没有和她说。
那家生煎店只隔着几站地铁,很好找,她把地址发给她,存真笑着说:“算啦,之前天天吃我妈做的,早就吃腻了,你去吧,我要继续睡,太困了。”
存真不知道,研究生的组会要开多久,直到她离开,梦章都没有回来,杭城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下午还有一场拍摄要驻场,临近中午,她再次坐上去杭城的车,天色黑透总算收工,同事来问:“存真,你回北城吗,还是回海城?”
假期只剩最后一天,现在赶回去,明早刚好去吃生煎,存真摇摇头:“不,我回苏城,回家看看我妈。”
“啊?”同事很惊讶,“你家是苏城的啊,我以为是海城呢。”
“不是。”
海城没有她的家。
第二日中午,存真如愿吃到生煎,妈妈牌,一如既往的味道。
她连着奔波两日,驻场一跟就是十几个小时,累得双腿浮肿,全身瘫软,太阳高悬才爬下床,店里人知道她睡着,动作轻手轻脚的,没有人吵她。
已经到了饭点,店里却没什么人,只有几位街坊邻居在聊闲天,存真坐在靠窗的位置,对着空荡荡的河岸发呆,看了好一会儿,仰头喊:“妈,河道管控吗?怎么没看到船?”
妈妈收完东西,擦擦手坐过来:“早就不开了,前两年翻了一次,那船上有个心脏病的,听说是没救过来......”
“哎,哪能呢,救过来了。”前台赵姨接话,“我听说是有个人成植物人了,家属那个闹啊......”
“哪有,你们这听风就是雨的,那么浅的河道哪能淹死人啊?就是线路不赚钱呗,寻个由头就给停了。”
听大家聊起这件事,正在抹桌子的小工也加入进来,这人是新来的,存真不认识。
玲姐为着孩子上学的事儿换了个城市,几个老人前几年也不干了,店里的工人来来往往,她回来的少,总也认不明白。
妈妈闲聊几句,抓了盘蒜慢慢剥着,扭头问存真:“你们宿舍那两个考公的,考上了吗?”
“哪那么容易......好像是省考没过,在准备国考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本来说在北城的,前两个月刚刚回老家。”
“唉,是难,现在这世道干啥都不易,这一回老家,你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不会啊。”存真撑着头挑面碗里的蒜苗玩,“有空就一起出去玩呗。”
妈妈看她一眼,像是叹了口气,忽然问:“你还记得赵然吗?”
存真点点头。
“你初中的时候,最好的朋友是然然,后来她考去六中,慢慢也就没联系了,小学的时候,天天和梓静黏在一起,小学毕业她们家搬去哪了,岭城还是岚城?你还说寒假要去找人家呢,幼儿园和你关系最好的......叫......好像是叫思盼吧,那时候我接你放学,你俩天天手拉着手,一说回家就哇哇哭,你还记得思盼是谁吗?那都多少年的事儿了。”
思盼?那是谁?存真完全没有印象。
“这朋友啊,关系再好,不在一起玩,慢慢的也就淡了。”
存真想说,那不一样,她们宿舍关系很好。
但她知道,关系很好的人,不止她们。
回到二楼,河岸的风又把门框上的水晶珠帘吹亮,存真想起许多年前的秋,她邀请梦章来家里吃饭,吃饱喝足,她领她到二楼,一间一间介绍卧房,挨个推门让她查看,莫名其妙又蛮横霸道地喊她上床睡觉——现在、立刻、马上!
中午吃了好多,太困了,睡一会儿,就睡一小会儿。
一直昏睡到黄昏时分,梦章要回家了,她跑到阳台上和她告别,一声一声自在地喊着:“梦章梦章——何梦章——”
初秋的风清爽悠长,存真的心像是飞舞的长发一样轻盈,风在舞蹈,她在歌唱,年轻的目光看不到更远处,只有梦章和当日的太阳。
于是她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
可是为什么呢,再醒来时,她们就是大人了。
大人要奔前程,要讨生活,要各奔东西。
隔壁人家院里种着一棵漂亮的枇杷树,存真盯着看,积攒的泪水忽然满溢。
秋日,起风,她总爱在路上蹦着去踩那些沙沙作响的落叶,梦章就陪在一旁,帮忙看车,帮忙看人,帮忙盯紧时间——快走了,要迟到了。
存真讨价还价:“就一片,最后一——哎呀!”
千里迢迢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非是刷到一句文案——总要和喜欢的人一起过秋天吧。
秋又来了,她长大了,再也不会去踩落叶了。
而看到好看的树,她也再难在她身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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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纪存真·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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