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洵觉得好笑,却不会跟莫世临说真话。
他抿了下唇:“这不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罪您了嘛,害得您还要拜托穆姨传话。”
莫世临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看你在三楼太辛苦,你别多想。”
太辛苦,不要多想,没别的意思。
原来莫世临可以对他用这么敷衍的理由。
“我没多想啊。”贺洵顿了一下,然后抬眼,定定地对着莫世临扯出个笑,“我哪儿敢啊。”
“贺洵...”莫世临终于敛起笑意盯着他,声音很低地叫他的名字,冷薄的丹凤眼底暗含警告。
贺洵眼神平静地与之对视:“我说错了吗?”
终于伪装不下去了吗。
贺洵突然觉得很讽刺。
虽然他早就知道莫世临这样的人展露出来的谦和与好脾气多数时候都是伪装出来的,却还是被对方偶尔泻出来的一丝高高在上的姿态而刺痛。
尤其是害死丁夏冰的罪魁祸首还是莫文进,面前这个人的亲叔叔。
丁夏冰的尸骨未寒,他很难保持情绪不扭曲和失控,也太难不把怒火蔓延到莫世临的身上。
“也是,在你们这种身份的人眼里,自己大概无论是做什么还是说什么都是对的,哪儿容得了别人质疑。”
贺洵很嘲弄地笑了笑,语气讥讽,话锋转得犀利:“你叔叔身边的那个小明星死了,你知道吗?”
莫世临闻言盯了他良久,才冷笑了一下,似乎是误会了什么,他按捺着不快语速很快地说:“就因为这个所以你现在跟我闹脾气?我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贺洵,他是你的谁啊,你就那么关心他?”
“我没闹脾气啊。”贺洵的眼睛弯了一下,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阴的影,“我只是想,你最近因为这件事应该也受到了不少媒体的叨扰吧?实在是很辛苦,所以以表慰问。”
这句话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挑衅了。
大概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的冒犯过,果然话音刚落,莫世临就俯下身重重地掐住贺洵的下颌。
贺洵疼得皱起眉,手中的甜筒啪嗒一声砸在地板上,半个身子被禁锢在沙发里,昏黄的灯圈影绰绰打在他漂亮憔悴的脸上,惨白又可怜。
“贺洵。”莫世临脸色阴沉,手上的力度加重,手下白皙的皮肉逐渐泛起红痕,骨头发出很轻微的错位声响,他死死捏着贺洵的下巴往上抬,居高临下地迫使贺洵与他对视,“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贺洵的整张脸麻木又酸涩,瞳孔中被迫溢出两滴生理性的泪,顺着乌青的眼睑流到下巴,洇开在莫世临的手上。
冰凉湿润的水痕抵着皮肤晕开在清晰的掌心纹路上,莫世临冷着眼不为所动。
“我从来没这么以为过。”他有自知之明的。
贺洵很艰难地笑了一下,声音嘶哑,语气却不肯有半点的示弱,漆黑的眸微微闪烁,难掩嘲弄:“我只是好奇...莫总有看过那些视频和照片吗?看到你的亲叔叔...做的事了吗?请问莫总...对那些视频有什么感觉和看法?莫总...又是怎么做到视而不见的?”
他不是故意刺激莫世临的,他只是太恨了。
恨这些高高在上的资本家,狠这些挤压普通人生存空间的上等人,狠他们捂嘴压事,连要以真相至上的新闻报道都要染指。
从小山村到一线城市,从连课桌和书本都供应不起贫困中学到国内顶尖一流的传媒大学,从纯真赤诚的校园到鱼龙混杂的娱乐圈,从少不更事到逐渐学会虚以委蛇,他见过太多走投无路的人。
被房地产商欠款却投诉无门的农民工,被轮/奸杀害的幼师新闻后续永远上不了热搜,在娱乐圈被压榨到极致却不敢反抗的普通人,劣币驱逐良币,勤勤恳恳的小演员吃剩饭睡地板遭人冷眼,有金主无德行的人薪酬达天价还被媒体奉为座上宾,剧组选角色不看你是否科班出身演技是否达标,要看你在床上伺候的好不好,会不会来事,懂不懂人情世故,有没有背景。
咖位、C位、地位,资本跟媒体沆瀣一气,宛如生化武器一样企图摧毁并重建大众的世界和审美观,记者笔下的文字不再是批判人性的尖刀,而是为他们虚假赞美书写的趁手工具。
其实做娱乐记者真的不是贺洵的第一志愿,到头来他却发现原来天下的乌鸦一样黑。
有未成年就被骗进娱乐圈的小女孩在会所门口跪着求他,却是求他不要把自己的遭遇报道出去。
因为她怕连累家人。
连累家人。
他以为这句话只会出现在封建社会的女人嘴里的。
他恨之入骨。
恨不得将他们抽髓拆骨,再将他们的灵魂和肉/体都钉在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不想做被他们精神囚禁的奴隶,他的身体不由他做主,可他的精神是仅存的净土,不允许他人践踏。
新闻必须是真相至上,而他也是真相至上的。
所以他要说出来,现在要说出来,在莫世临面前更是要说出来。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想在莫世临面前遮掩哪怕一丁点儿。
“你...生气了么?”贺洵艰难地伸出手,指尖搭在莫世临的小臂上,仰头盯着对方阴翳的双眼。
莫世临漆黑的眼底涌动,手臂上的青筋暴起,复杂的火在心中焚烧。
他想,他错了,贺洵不是愿意跟他一起出演狗血爱情剧的演员,反而更像那些咄咄逼人的局外人。
两个完美的面具人终于在今晚一齐撕开身上巨大的假皮,裂缝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黏腻沼泽。
莫世临闭了闭眼睛,松开手转身就要走,可下一秒又被人拉住手臂。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贺洵的身板却还是挺得很直,他声音哑涩,嘲弄地一字一句问,“你有什么感觉?看到那些?”
他这是铁了心不给对方冷处理的机会了。
被刻意挑衅的怒火再度蔓延四肢百骸,莫世临终于忍无可忍地回身扯着他的衣领粗暴地将他掼在墙角,贺洵先前同刘业打斗的伤痕还未痊愈,脊背与墙壁猛烈摩擦,暗紫色的血痂刺啦一声裂开,登时溢出一股鲜血,染红了雪白的墙壁和T恤。
莫世临单手扯住他的头发,乜着那抹刺眼的红,讽刺道:“自己都像个破烂的布娃娃,还有闲工夫管别人?”
“那你也不用管我了,别找人跟踪我能做到吗?”
这种事猝不及防被摆上桌面,莫世临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才好,紧接着又有点丝丝缕缕恼怒,好像显得他多在乎他似的。
好在他除了是莫世临之外还是莫总,很快就松开手,好整以暇地重新坐回沙发上:“你好像真的一点儿都不怕失去这份工作。”
谈话的角度重新回归到上下级层面,空气都陡然变得冷起来,他双腿交叠,上位者的姿态终于回拢。
贺洵觉得心脏有点难受,却还是说:“是啊,我就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
“可惜了,我一开始怎么没看出来。”
“现在、你知道了。”后背的痛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贺洵的声音终于开始有点发颤。
刚才摔在地上的甜筒已经彻底化成一滩浑浊的水,不收拾的话大概不到一个小时就会招来飞虫,就像他们关系的真实写照,但凡没有一个人愿意维系表面的平和之后,立刻就会变得泥泞不堪。
贺洵双手堪堪撑住墙壁,心想莫世临果然和他的脸一样薄情,他看那些东西真的都没有感觉的,一时之间本就敏感的心又狠狠的动荡几下,委屈和悲恸蓦然从心头升起,疼和晕一起袭来,大脑再次陷入混沌。
其实他真的很想问一句。
如果...有一天我也被那样对待...你是不是也会对我视而不见...
之后就双眼一黑,栽倒过去。
*
等贺洵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了。
天花板是陌生的,但仔细一看就知道是在莫世临的房间。
冷气开得很足,灰色的被褥柔软亲肤,深色的窗帘紧闭着,周遭斥满了莫世临身上常用的香水味,是很淡很淡的木质香。
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双手撑住两侧,要挣扎着坐起来。
“醒了啊小伙子?”原本正在整理药箱的医生见他醒了连忙按住他的胳膊嘱咐道,“你先别着急动,刚给你后背的伤处理了一下,再多休息一会儿。”
贺洵从小对于穿白大褂的人就有种莫名的敬畏,闻言立马乖乖不动了。
医生满意地点点头,提起药箱站起来,转头跟莫世临嘱咐:“倒是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肚子里没东西低血糖犯了,心情瞧着也不太好,心气郁结身体肯定好不了,平时让他多注意身心放松。”
说着,又睨着床上的贺洵:“年轻人得按时吃饭啊,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行啊,看你瘦的,胳膊摸着都硌手,要不是你莫少好心,这大半夜的你非得晕死过去不可。”说完还嫌不够似的,又补了一句唬人的话:“别小看低血糖,有时候也是能死人的。”
贺洵当然知道要感谢莫世临,只是他晕倒前才刚跟对方闹了一场不愉快,现在醒来就只剩下尴尬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抿着唇点点头不出声了。
莫世临没看他,很斯文地把医生请出去:“知道了,辛苦您。”
送走医生,不多时莫世临又端了一碗粥回来,而贺洵已经坐起来倚在床头,缄默地看着他。
贺洵这会儿又像只乖巧的猫了,一点儿也看不出刚才跟他张牙舞爪的样子。
他的视线擦过贺洵没有血色的嘴唇,又很快移开,将粥搁在床头柜上,声音里没什么波澜:“吃点东西,这么晚叫穆姨她们起来不太合适,点的外卖。”
清淡的粥粒静静地躺在白瓷碗里,散发着若有似无的热气和米香。
“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床上的人突然发问。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
莫世临略带嘲弄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啊,他说他不知道。
“你额头怎么了?”贺洵突然蹙起眉问他。
贺洵说这句话的本意显然是想缓和气氛,可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却让莫世临更加不爽了,简直一秒都不愿意多待,立刻起身就要出去。
可走到一半,他又折返回来,也许是待在自己房间不用伪装的原因,他向来冷傲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倦怠来。
之前他总以为就算贺洵不喜欢他他也可以用强的,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是他高估自己了,也低估贺洵了。
眼前这个人其实除了脸以外哪里都是硬的。
对方都愿意为了别人来质问他了,他还逼人家干什么呢,他还没那么不要脸。
“贺洵。”他俯身扣住贺洵的肩膀,眸色冷而沉,“你记住,不管是人还是东西,不是心甘情愿给我的,我都不要。”
贺洵一怔,却能明白他的潜台词:这场成人游戏莫世临不想再玩了。
可脑海中还是不可抑制地划过一张清纯可人的脸,怀揣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报复心理,他抬头看着对方定定地说:“嗯,你说的对,而且每个人也都有自己命定的归宿,你当然也是。”
莫世临扣着他的肩膀,挑眉默然地望着他,似乎是在品味他这句话里暗含的意味。
贺洵偏开头,不给他做阅读理解的时间,很镇定地推开他的手,勉强下了床。
今天晚上实在是跟莫世临写了一本子烂账,都半夜了,灰姑娘的南瓜马车都要失效了,他们的对话也该结束了。
“今晚的事对不起,是我自己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那些话是我脑子不清醒乱说的,你别往心里去。”他又恢复了那副敬业男佣的职业表情,态度挑不出半分错,右手扶着门框,没回头,“不打扰莫少了,我先回去,莫少也早点休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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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pisode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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