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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正文

「在这里,死者是幸运的。」

「因为死去的他们,不会再有更多的负担。」

「只要想着自己挂念的某物,闭上眼就好。」

「而生者就不一样了。」

「毕竟……谁不想活着回去呢?」

「………………..」

12 月,阴暗的天空中风雪大作,冰冷的战壕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空气,堆砌的沙包早已被染成血红,与浓烈的火药味混在一起,深深刺激着我的口鼻。

「好冷啊…..」

我拿出怀里珍藏的一串手链,看着它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在腊月寒冷的北风中,我仿若看到那里有一抹怀念的身影,正冲我笑着,立在门前等我回家。

「看什么呢,孔成威?」

朝我搭话的这位叫虞光耀,是和我一起被召回参战的士兵。此时他正摆着一如既往的古怪笑脸,乐呵呵地凑了上来打量着我手里的物件。

「手链?」

「阿云给你的?」

「嗯。」

我轻轻点头,用温柔的目光最后扫视了一遍手链,随后将它小心翼翼收回怀里。

「这是她临走前给我串的。」

「说是让我平安回来的护身符。」

「真有她的风格。」

虞光耀笑着耸了耸肩,不再言语,趴回了他原先的位置上。

算来,自从战争开始到现在也有差不多八个月,快满一年了。开战前,指挥官曾向我们保证过,至少会让我们回去过年,想想还真是期待啊。

我平生最喜欢的东西有三样,一是性命,二是妻子宋云,三是她做的葱花面。我来到这里朝思暮想,没有一天不期望着能再吃一碗她做的葱花面。

为此,在回家之前,我必须得好好活着才行。

「敌袭,防卫准备!」

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叫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急忙眯起眼睛向前看去,看到风雪的缝隙间,黑压压的人群正排成一条线,杀声震天地朝着战壕的方向逼近。

毫无疑问,敌人再度发起了冲锋,算上这次,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八次了,真是不要命啊。

「也许,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了?」

我一边拿起手里的枪对着看不清的前方扣下扳机,一边向旁边的虞光耀如此搭话。

「谁知道呢?可能是这样吧。」

「虽然这几个月一直在打胜仗,但……」

「在战争胜利的前一秒,谁都不知道。」

「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牺牲者。」

「也是啊….」

正如他所说,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牺牲者。这几个月来类似的场景我已经见得够多了,昨天还生龙活虎的战友今天就不见了他的身影,甚至上一秒还在和自己说话的朋友,下一秒就被一发子弹打穿了脑袋,再也醒不过来……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虞光耀瞥见了我的视线,眉宇间透露出十足的疑惑,但很快他就似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抬手对准我戴着头盔的脑袋轻轻来了一个手刀。

「你搁这咒我死呢?少用这种看死人的眼神看我!」

「我还死不了,至少不可能死你面前。」

「行吧。」

言语间,敌人的攻势肉眼可见地凶猛了起来,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话题,专心瞄准起眼前的敌人来。

周围是络绎不绝的枪声,眼前是如同恶鬼般扑上来的士兵,但我明白,他们也只是活生生的人而已。所以我在每次开枪的时候都会尽可能压低准星,这样就算打中了也只会打伤他们的腿,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而已。尽管数次被战友指正过,但我还是会不自觉地这样做。

当然,如果是那些哪怕手脚断了一两根也要往上爬的亡命之徒,我还是会确确实实地杀死他们的,尽管我于心不忍……

砰————!

在一声响亮的枪声中,跑在最前面的旗手倒在了我的枪下,这是我的罪孽,但没办法。

因为,在曾经刚打第一场仗的时候,虞光耀就对我说过了。

「如果你不能杀死他们,那他们就会杀死你。」

「如果谁都如你一般不忍杀戮,那么战争就输了。」

「战争到了最后,只会有一种结果,死亡。」

「问题只在于死的是我们还是他们。」

所以,哪怕鲜血已然浸红我的手心,我也只能这么做,为了自己,为了挂念着自己的她……

于是,我调转枪头,又瞄准了另一个拖着残躯前进的士兵,扣下了扳机。

「抱歉…..」

就这样,我重复瞄准着一个接一个的敌人,拉栓,扣动扳机,每一次枪响后,我心底的罪恶感就会加重几分,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或与我同龄,或比我还小的人们倒在那片冰冷的雪地上,无动于衷。

「反击的时刻到了!」

「为了胜利,冲啊!!!」

随着敌人的攻势逐渐减弱,指挥官吹响了反攻的号角,在漫天遍野的炮火声中,我看到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战壕,嘶吼着涌向那风雪中的最前方,但他们的脚步并不似在前进,更像是被什么所追逐着,而忘我地逃命。

「冲啊!!!」

这很好理解,在我们身后肆虐的炮火声就是答案,如果不能前进,如果不能冲到旁若无人的最前方就会被这炮火所吞噬,永远留在这里。

所以,我也跑了起来,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再次回到那片阔别已久的土地。

「冲啊!!!!!」

在那之后,鲜血横飞,哀号遍野,在鲜红的雪地上,我们竖起了胜利的旗帜。

但我却并不像周围人一样欢欣雀跃,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至少对我来说,被杀和杀人都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当然,和我一样的还有另一个人,此时他正在指挥官的命令下打扫战场,一杆又一杆捡起那些已无人认领的枪。

「嗯?」

脚边传来的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低头一看,是一名受伤的士兵抓住了他的脚腕,似是想借力站起来,但因为伤势太重,甚至连抬头都没有做到。

除我之外,与他共事的几个战友也注意到了这一幕,他们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枪,瞄准了他脚边的那名士兵,但虞光耀抢在他们所有人之前扣动了扳机。

砰.———

「嘁,竟然还有漏网之鱼,真晦气。」

「继续收拾吧,大伙都警戒点啊。」

听到那一声枪响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枪,继续游荡于尸横遍野的雪地上,仔细地搜查着掩埋在血肉与白骨之下的枪械。

只有我知道,那一枪并没有打中人,而是打在了旁边的雪地上。

尽管口头说着那些战争的大道理,但他也跟我一样,对杀人这件事感到反感,虽然不会跟我一样只瞄着腿打,却会在每次打扫战场的时候,总是这样放跑一些负伤的士兵,当然,除了我并没有其他人知道。

「这样,距离战争胜利也没有多久了。」

「终于能从这片地狱脱身了。」

晚饭后,风雪停了下来,与我并立坐在篝火旁的他这样说着,松了一口气。

刺骨的寒风不觉使他裹紧了身上的衣服,顺手又从衣兜里拿出火柴和烟来,点上一根吐出一口烟雾来,这缭绕的烟雾,在篝火的照耀下格外显眼,与他略显疲惫的双眼相映衬。

就像……所有的烦闷,都会随着这烟雾而散去一般。

「抽吗?」

看着他递来的烟盒,我摇了摇手回绝,说道:

「不了,家里人鼻子尖,能闻出来。」

「别逗我笑,狼的鼻子都没这么灵。」

「是啊,但她就是能闻出来。」

「就像我知道你没有杀他一样。」

「这样啊…」

他无奈地笑了笑,像是自嘲似的,笑着说道:

「又被你看到了啊。」

「明明我都开枪了。」

「少来,我可不知道你杀了人还能有闲心贫嘴。」

「也是啊….」

谈笑间,周围的篝火已然在我们未察觉到的时候全部熄灭,仅剩我们围着的这一堆,还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重复一遍,全军,灭火,就寝!」

「明白,长官!」

显然,这第二遍的重复是仅针对我们二人的,所以我们只好止住话题,灭掉篝火睡觉。

对我来说,这是最熟悉不过的场景,睡在寒冷又坚硬的雪地上,听着若有若无的鸟鸣,进入梦乡,并在第二天的清晨醒来,继续行军。

如此往复,在经过了又三天的行军后,我们来到了下一个战场。

与前些日子不同,今天的风雪不似前些日子那般遮云蔽日,我们也没有趴在战壕里,而是趴在平原的起伏后面,用望远镜观察着敌人那一排触目惊心的战壕。

「如果指挥官说的没错的话,这应该是他们的一个重要据点。」

「如果我们能把这里打下来,守上几天。」

「等支援一到,再向前推进,切断他们的补给线,逼迫他们后撤的话。」

「那么……就能在过年前回家了……!」

虞光耀一边说着,嘴角一边露出止不住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严防死守的战壕之后,是故乡的亲人在守望着他。

不止是他,也许跟我们一样的这些战友们,也都已经看到了在不远的未来,与亲人,与朋友,与恋人团聚的场面吧。

「就连指挥官也不例外,在我们的侦察结束之后,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下达了开火的命令,甚至连冲锋前的演讲也是,字里行间,透露着对归家的渴望。

「这连绵的战壕后面,就是我们的家!」

「这哀嚎与死亡的防线之后,就是我们日思夜想的某人!」

「为了他们,为了回家,我们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前进!」

「榴弹手装弹,准备!」

「为了胜利!」

「开火!!!」

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我看到原本清澈的天空炮弹被遮蔽,有如狂风暴雨般一个又一个地密不透风地砸落在敌人的阵地上,尽管隔了相当一段距离,但我还是能看见,我还是能听见,那横飞在空中的血肉,夹杂着仿若响彻天空的哀鸣。

这种场面我并不是第一次见,但无论见到几次,总会被这幅场面宛如地狱的画面震慑到说不出话来,因为我知道,那每一声爆炸里,都藏着不知道多少个如我一般的生命,然后,这样的爆炸声,却已不知道多少次在我耳畔络绎不绝。

「这也就是说….如我一样的无数个他们,都在连天的炮火声中,再也无法与他们的亲人团聚了….」

「是啊。」

听到我不知何时吐露而出的心声,虞光耀轻轻来到了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在这样一副灾难的画卷前,对我这样说道:

「这就是战争。」

「如果他们不死去。」

「那死去的就会是我们。」

「如果他们的尸首不会东一片西一片地被炸个粉碎。」

「那么我们将会暴露在同样遮云蔽日的炮弹下。」

「而且很遗憾,我们没有战壕,不能跟他们一样还能活下来几个。」

「是啊…」

「……….」

但……这也太残忍了….残忍到连待在炮火之外,都仿佛成为了一种罪孽。

就这样,听着炮弹轰鸣的声音,我出神地盯着那些面目全非的战壕,又默默对他们道了一声:

「抱歉….」

回过神来的时候,炮火声已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冲啊!!」,以及目不暇接向前涌上去的身影,他们每一个都如同恶鬼一样,仿若将一切弃之不顾地,赌上生命去冲在最前面。

于是,我也迈出了脚步,同他们一般,为了嘴里所谓的「胜利」,在这片苍茫的雪地上驰骋,向前。

「冲啊!!!!!」

「如果你不能冲的比任何人都前….」

「如果你无法作出比任何人都更大的觉悟…..」

「那么….无论是谁,都只有死路一条。」

不知何时,炮火声再度响了起来。我看到地上划过的那一道道密密麻麻的黑影,不分敌我地炸开在我的前方,后方,亦或是左右,本覆盖在地上的白雪也因接连不断地爆炸而一次又一次地被掀起,一次又一次地落在我的头顶,我的肩头,我的脚尖上。

这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

谁知道,下一颗炮弹炸起来的会是雪,是土,还是你的手,你的腿…或是你的脚….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想活下来,然后,回到那片我朝思暮想的地方。

所以,我只有前进!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冲破弹雨,冲破炮火,冲破一次又一次的落雪。

「冲啊!!!!」

机关枪也好,榴弹炮也好,尽管眼前尽是这些能瞬间夺走我性命的东西,我也不能够心生哪怕一丝一毫地畏惧,更不允许自己的脚步因畏惧而停下。

「作为士兵,我被允许恐惧的时候只有一个时候。」

「那就是倒地不起的时候。」

「除此之外,恐惧,即代表着死亡。」

于是,我冲到了最称得上前面的地方——敌人的战壕。

我是第一个吗,这点我无从得知,但眼前的景色却是货真价实的。

战壕里的士兵们,他们看着我的表情,就如我数月前第一次参加战争时,第一次看见那些冲锋陷阵的人们即便血如泉涌也要嘶吼着冲上来的表情一样,充满了恐惧。

「恶魔….」

「这….一定是恶魔!」

其中一个士兵条件反射地举起枪,用枪托向我砸了过来,却被我用手肘挡了下来。

恍惚中,我看到的是士兵惊恐的表情,以及自己血红的衣袖。

「抱歉…」

「但是……你们需要去死!!」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同我们的战壕一样,他们的战壕里也充斥着冰冷的空气,垒起的沙包上积累的血液甚至已然将整个沙包染红,散发出刺鼻的血腥味。

不止是沙包,还有我,当我抬起衣袖,试图拭去落在衣服上的风雪时,才发现根本没有一片雪栖在我的身上。

无论是头顶、肩头,还是脚尖。

因为无论是这三处地方,还是这三处以外的地方,都已被炽热的鲜血所浸红,容不下任何一片雪花的栖身。

甚至于刚飘落在衣角上的白雪,还未存在一秒钟,就被这炽热的鲜血所抹消。

我想……一定是因为我脚下的这些尸体吧。

这些……由我一个个亲手杀掉的,活生生的,如我一般的人。

「真奇怪啊……」

早在我冲进战壕的那一刻,风雪就逐渐加大了几分,到了现在,我的面前除了这洗面的银白之外早已空无一物,但是为什么…我却不会冷呢….

是因为……我已然麻木的心吗?

是因为我已然感知不到的罪恶感吗?

还是说……是因为现在的我,是一名士兵呢……

「我不明白啊……」

不明白也没关系,因为这不是终点。

我的罪孽还没有到尽头,我嗅到了。

呼啸的风声里,我隐隐嗅到了一丝愤怒,一抹白色的身影在雪的缝隙中展露了他的轮廓,怒发冲冠地举起军刀向我扑了上来,把我按在了脚下那片被尸体掩埋的雪地上。

「可恶啊!!!给我去死啊!!!」

「你这个恶魔!!!!」

恶魔….?

我一边招架着他的军刀,一边对这个词感到一丝疑惑。

「对,恶魔!!!」

「明明他都放下了枪!」

「明明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明明他完全没有办法伤到你!!!」

「为什么你还要杀了他!!!!」

顺着他泪流满面的视线,我看向身下已然咽气的那一具尸体,只见他表情狰狞,惊恐的双眼里除了害怕看不出别的任何东西。

这样的他,毫无抵抗能力的他,毫无战斗意志的他,胸口上却插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穿过他阻挡在身前的手掌,穿过他被浸红的衣服,刺进了他的胸膛。

然后,在他的尸体旁边,我看到那银白色的雪地上,静静地躺着一张半边被鲜血染红的合照。

这个时刻,我的心就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揪住了一样,使我暂时找回了作为人的理智。

「照片里,其中一个是个女人,另一个人,就是他。」

他和我一样……!

终于,我沉寂的心灵沸腾了,我麻木的罪恶感爆发了,我的身体也在风霜的侵袭中逐渐感到寒冷了……一切的一切,都在一阵发自眼角的酸楚中,毫无征兆地一颗颗、一粒粒地倾泻了出来。

但,从嘴里自然流淌出的话语,却并不似表情一般悲痛呢……

「因为……这是战争……!」

「如果不杀了别人,那么自己就会被杀。」

「如果不变成恶魔,那么就会被别的恶魔所杀。」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杀人啊!!!!!」

嘶吼着,痛楚着,我抬脚踢开了他压上来的身躯反扑上去,按住他握着军刀的手,在风雪的肆虐中与他就这样僵持不下。

漫天的雪花下,即便他的脸就离我不到几十厘米,但我却依然看不清他的模样,就如同盖了一层银白色的面纱一样,看不到他的表情。仅能听见他凄凉的笑声,似是自嘲一般,也似是在指责我一般,与呼啸的风雪一起萦绕在我耳边,久久不绝。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么,杀了别人,就能绝对避免被杀吗?」

「在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杀人犯!」

「但他们还不是都死在了雪地上….」

「呵呵呵….」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但是,那些活下来的人里……」

「没有一个不是杀人犯的。」

「你也明白吧?」

银白色的天地里,仅有他的轮廓若隐若现地被我压在身下,但他的话却并不像身体一样模糊不清。

真奇怪,明明是我压制着他。

明明我才是会活下来的那一个……

为什么我在哭,而他却在笑呢…….

他就这样笑着,从嘴里吐出一个个刻骨铭心的字眼,如同一把长剑一般,代替他手中的军刀刺痛我的心脏。

「那也改变不了什么….」

「无论你是死是活……」

「你都已经是一个沾染鲜血的杀人犯了!」

是啊...确实如此啊…这份罪恶是货真价实的。

所以,在逃无可逃的事实面前,我诞生了赎罪的想法。

哪怕只是一点点….

「你,想逃走吗?」

「在这风雪中,应该没人会发现。」

「哈?」

风雪依旧没有丝毫减弱,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的语气中我也能明白,他对这突入其来的提议十分疑惑,甚至还有点心生不满。

「你是在拿我开玩笑吗?」

「如果可以,我当然想啊!。」

「想杀了你给他报仇,然后活下去。」

「不过…我貌似没有这个机会了。」

「嗯?」

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这心情太过杂乱,我竟犯了一个作为士兵决不能犯的错误。

我的身后,正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举着枪对准了我身下的人。

几乎在我转过头去的一瞬间,他扣下了扳机,砰地一声,响彻这银白的天地。

该说是幸运呢…不幸运呢…

幸运的是,身后不是敌人,不是战友,而是虞光耀。

不幸运的是,他还是死去了,我的这份重量,没有得到哪怕一丝一点的减轻。

它就这样沉在心底,一下又一下地鞭笞着我的心灵。

「没事吧?」

嗯,我当然没事,但是不知为何,我发不出声音。

我能听到的,我能看到的,好似只有这永恒肆虐的风声,和这无休止的暴风雪而已,他的身影,他的声音,就仿若是从云端回响,映射而来,那么空灵,那么遥远,那么飘渺。

貌似连握住他的手,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没事…」

「那就好。」

「一直没看到你,还以为你已经….」

「嗯?」

虞光耀注意到了我的脚下,堆砌在雪地上的尸体旁,一张半边染血的照片。

「这是….」

「我干的。」

几乎不假思索地,我看向那位死去的男人,淡淡开口道:

「他的幸福…被我夺走了。」

「明明他和我一样……」

「为什么…我非得这么做不可…」

虞万方并没有急着回复我,而是俯下身子,将照片塞到了他染雪的衣兜里,随后才缓缓开口道:

「因为,这就是战争啊。」

「即便掠夺他人的幸福,我们也要活下去。」

「即便将自己变成没心没肺的怪物,我们也要回去。」

「一位母亲的笑颜,是另一位母亲的悲泪。」

「我们别无选择。」

「这样…..」

「嗯。」

他一边应答着,一边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了起来。

「我也是….」

「即便我如此漠视一切,即便我好似不在乎一般笑着。」

「但是….我只是比你杀的更多,比你更麻木了而已。」

「战场不允许多余的情感,要怪,就去怪那些挑起战争的老头子吧。」

「来吧,继续前进!!」

「我们能做到的,只有活着回去而已。」

「而且,我们也一定会活着回去!」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冲啊!!!!!」

话音落下,擦着我的肩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眼前的苍茫里,笑声却仍回荡与风中,回荡于我的脑海中。

我想,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吧,这宛如机械一般,毫无生机的笑声。

但是正如他所说,我们能做到的,只有活着回去而已。

所以,我只是摸了摸怀里的那串手链,那串由一颗颗红色的珠子,串成的手链,仿佛再度回到了那阳光明媚的午后,我背着包,看见她站在玄关,轻挥纯白色的衣袖包裹着的手臂,对我说道:

「成威…」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

「冲啊!!!!!!!!!」

「……..」

在那之后,几个小时过去,我们获得了胜利,以惨痛的代价。

直到这风雪停了我才发现,我来时的路,那段目不暇接的脚印上已然尸横遍野,正如我所想的那样。

「如果不能跑的最快,如果不能冲的最前。」

「那么,他们就是代价。」

「然后,我们赴死的理由….」

「却仅仅是为了那面旗能够在这耀武扬威…」

我回头看去,看向那片已树立在敌人战壕顶的,纹着国徽的那面旗。

它真漂亮,一尘不染,就像是新织出来的一样,威风凛凛地被风扯出一道道微弧。除此之外,它的旗面、旗角上甚至没有沾上一点泥土,与一身狼狈的我们截然不同,如同本不存在于这个战场一般。但这由我们用自己的不堪换来的胜利,却要由它来宣布。

真该让你也下来去炮火里跑一遭啊……

心底的埋怨被我藏在了心里,没有说出来。

毕竟……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我。

「宋云…」

「等着我,我一定,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只要能在支援到来之前,死守住这里……」

没错,这是最后一道坎了,援军到来后的推进一定会比先前更加顺利,只要能守住这里……

没事,我已经做好觉悟了,一定没事……

哪怕是再沾染十个、二十个,甚至上百个如那位士兵的鲜血,我也一定要回去!!!

但……很遗憾,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我能对这罪孽感到安逸的时候,也就只有这刚攻陷了阵地的一天而已。

当天夜里,难以入眠的我看到连日的风雪终于停止了肆虐,久违地留给了我们一片安祥到想哭的夜晚。

没有风声,没有厮杀声,没有枪声,有的是月光温柔的轻纱,淡淡地盖在战壕里每个人的身上,有的是他们的鼾声,平稳祥和到令人潸然泪下,如同不敢相信自己就快从这个地狱解放了。

所以……我才忽略了那违和的声音。

起初,我以为那是蝉鸣。

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了,现在是冬天,不可能会有蝉,然后,这里不是能安眠的家。

那嗡嗡作响的轰鸣……分明就是……

「空袭,空袭!!!」

「所有人原地趴下,寻找掩体!!!」

在我的意识了解现状之前,指挥官急促的怒吼声让我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那一个个划破寂静的黑影,此刻正裹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遮云蔽日地在战壕里投下一个又一个□□。

一个,两个,三个,它们像宣告死亡的镇魂曲,毫无节奏地一个接一个落下。土坡上,屯兵洞外,战壕里,甚至是近在咫尺的几十米旁炸开。在几近撕裂听觉的响声中,我的余光还能瞥见刚才瑟瑟发抖的队友,此时已被炮弹所撕裂了身躯,血与肉就像雪一样自天空中泼洒而下,浇在我发白的脸上。

「…!」

那一瞬,铭刻在我心里的,是阔别已久的恐惧。

死亡,就近在我的眼前。

腿没有力气,头抬不起来,身体动不了,我所能做的只有祈祷,趴在地上,听着那不觉与耳的轰鸣祈祷生命。

「没事的……没事的……」

「我会没事的……」

「对了…手链…」

我又鬼使神差地把手伸进了怀里,摸到了那串温暖的手链,这才平复住几近呼之欲出的恐惧,抬起头来打量着四周,寻找更安全的地方。

「成威!!!」

「这里!!!!」

我顺着呼唤声侧眼看去,那里是一处屯兵洞,虞光耀正站在那里向我招手!

「快,这里安全!」

「快过来!」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又一颗炮弹炸在我身后的大地上,我再也想不了那么多,顶着那被掀起的雪抹,一鼓作气冲到了吞兵洞里,这才松了口气。

「还是我太天真了啊……」

「我还以为只要拿下这里,剩下的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但是,貌似现在开始才是真正为活着而战的时候。」

「你看。」

接过虞光耀递来的望远镜,我从瞭望孔向前看去,看到雪地前方的轨迹以大地的起伏为分界线,隔开一名正摇着旗的军人,在他的身后,勉强能看到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在月色下的轮廓显得静默又富含杀意。而下一秒,随着旗帜的摇动,那一片潜伏的杀意即刻迎面扑了上来,它们踏破银白,撕裂寂静,伴着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喊着声震寰宇的杀声,来为我们带来绝望。

「果然……战争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这样的场面我先前也曾见到过几次,所以它们的吼声并不能如炮火一般为我带来恐惧,但即便如此,我也永远不可能说得准,自己会不会被它们所掩埋,就此死在这片雪地上。

「士兵们,拿起枪来,射击!!」

「让敌人的尸体铺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杀!!!!」

「有一个算一个,让那些敢阻挡我们的人!!!」

「粉身碎骨!!!!」

于是,士兵们拿起了栓动枪,架起了机枪,往迫击炮里装上了炮弹,再度奏响了不知何时停止的轰炸乐章。

这次没有遮蔽视线的风雪,也没有回荡耳畔的寒风,即便夜色还未放明,即便枪声不绝于耳,我仍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们脸上狰狞的表情,没有理智,没有意志,也没有光彩,就像一具具被牵着向前的木偶一般。

「不一样……」

这和我几个月前见过的表情不同,那时的他们虽是依旧狰狞,但眼里或多或少还会存在着一丝光芒,或是热血,或是勇气,亦或者希望,但现在……

「他们和野兽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

「这应该和他们接连的败退就脱不开的关系吧。」

「当然会这样。」

一旁的虞光耀头都不回地回应我道:

「那帮老不死的在乎的只有战争的输赢,哪会管士兵的死活。」

「凭他们的权力,完全可以把任何一个人送上战场充当战力。」

「只为了在战争中夺得胜利,证明自己的正确。」

「真该把他们送上这战场来。」

「是啊。」

回想起来,这场战争最初也只是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作为由头而引起的争夺领土的战争而已,在我看来,没有任何的荣耀可言。

不如说有荣耀也无所谓……

无休止的枪声,每一颗都仿佛杀意十足,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声枪响,会不会宣告你的死亡。

刺鼻的火药味,无时无刻不刺激着大脑,使你忘却那些本该熟悉不过的味道,家乡的风,妻子的料理,以及家……

见惯的血色,蚕食每颗本该向阳的心,淡漠了善良,淡漠了人性,在这里,每个活着回去的人都已是一个怪物。

我不知道荣耀有多大份量,需要付出这么多的代价去换取,我只想回家……

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了……

「想回家….」

「光耀,我好想吃葱花面啊……」

「想吃吗?」

一边说着,光耀回过头来,将我的枪口向上抬了几度。

「想吃的话,就不要打腿了。」

「瞄准他们的脑袋,彻底地杀死他们吧。」

「这样……就能回去了吗?」

「嗯,我向你保证。」

「这样的话,一定能回去的……」

我何曾不明白这只是善意的谎言,但我还是想去相信它,所以这一次,我并没有把枪口调回我熟悉的角度。

保持着这个角度,我瞄准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位士兵的脑袋,扣下了扳机。

「抱歉…..」

「但是,永别了……」

这是我第一次只用一颗子弹就杀死了一个敌人,换作那些以杀敌为荣的士兵们也许会高兴,但我却只感到了寒冷……

比驰骋在风雪里时更冷,比躺在雪地上入眠更冷,也比昨天看到那张照片时更冷。

「真奇怪呢……」

这样的雪夜我已经见到过无数次了,更何况今晚甚至没有下雪,刮风也只有一点点而已、

「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我发觉有什么东西,永远地弃我而去了,我可能不再只是一个士兵了。

更是一个能够面无表情,夺人性命的怪物……

「亏我还觉得自己已经做好觉悟了……」

「结果我还是这么懦弱啊……」

但是,我却别无选择,只能重复着拉栓,开枪,拉栓,开枪,的过程,打的中也无所谓,打不中也无所谓,因为我的心总是会在每一声枪响过后更加麻木几分,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亮了。

当黎明破晓,第一缕阳光穿过重重硝烟照到我的身上时,我再也扣不动扳机了,我的手指在发抖,不,不止我的手指,我的全身,都已经是破败不堪地萧瑟在朝阳中,那么沧桑。

「明明我的身上只有些雪而已….」

「为什么,我会觉得这雪不是雪,而是无数人炽热的鲜血呢…」

他们像一根根烫的火红的尖刺一样,炙烤着我,刺痛着我,将我的心灵推向痛苦的彼端,甚至于产生了不想回去的想法。

「如果能就此卸下这些重量的话….」

「那么,死在这里也不错啊….」

「别开玩笑了!!!」

一阵凌厉的耳光忽然袭上了我的面庞,使我从刺痛中恢复了意识,定睛一看,那挥出手掌的人此时正怒视着我,神情间似是难以置信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光耀….」

「你刚才说……死在这里也不错?」

「一派胡言!」

怒发冲冠的虞光耀干脆上前来揪住了我的衣领,朝我怒吼道:

「如果你现在死了,那你杀的那么多人算什么!!!」

「如果你现在死了,那我们的约定又算什么!!!」

「说好了要一起回去就一定要一起回去,敢自说自话地去死我饶不了你!!」

「给我想起来,你身上背负的重量到底是为什么而存在!」

「你究竟是为什么而背负着这些重量!!」

「给我想起来!!!」

这是这八个月以来,光耀第一次朝我发这么大的火。

影响中的他,总是挂着若即若离的笑脸,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一样。

但我明白,那只是因为他已经麻木了而已,他已经对这个地狱感到厌倦了而已。

和我一样,我们都已经背负了太多数不清的重量,抛弃了太多曾披着的光彩,我们都早已不是曾几何时的自己。

但,就是这样的我们,却有一个从未抛弃的约定,那就是活下去。

而如今,我却要私自打破这个约定,所以他才会如此生气吧。

「抱歉…..」

「但…太沉重了….」

「我已经,不堪重负了……」

「那又如何!」

光耀继续义正词严地说道:

「这是最后的坎坷了。」

「只要坚守住这里,我们就能回去了。」

「我以为我会考虑你的感受,让你去死吗?!」

「别开玩笑啊!!!」

「给我想起来,你明明和我不一样!」

「你明明有必须要活着回去的理由啊!!」

「…………」

我明白,我们背负着同样的重量,怀揣着同样的愿望,估计心底或多或少也想过同样的事情吧。

但…明明完全一样,他却与被朝阳刺痛的我不同,他沐浴在光里,身影那么高大,那么令人安心,仿佛他本来就该被光所拥簇着。

这就是为什么….他叫虞光耀吗…

相比之下,我可一点和成威两个字不沾边呢。

不过……活着回去的理由吗……

不假思索地,我再度伸出手去摸了摸怀里的那串手链,即便我的身躯如此冰冷,它却依旧温暖,不同于刺痛我的阳光,不同于炙烤我的鲜血,这温度是如此令人安心,就如同依偎在了最爱之人的怀里一样,充满了温暖,使我不觉舒展了痛苦的眉头,展露了一丝笑容。

「呵呵,这就对了。」

「今后不许再说想死的话。」

「我们一定会活下去。」

「一定…….!」

砰————

「…..!!」

那一瞬间,万籁俱寂。未尽的话语被枪响所打断,四溅的血液飞洒于黎明的光晕下,与陨落的身影一起,洒在我藏不住惊愕的脸上,倒在我发颤的怀里。

「光耀…….?」

他中枪了……

然而,朝阳却依旧在他的脸上晕开,顺着脖颈处往下,连同他的脸,连同他的伤口一起涵括在了光里。

所以,我看到了,他此刻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悲凉,又比任何时候更为灿烂。

在这样的笑容下,他抬起摇摇欲坠的手臂,握住了我的肩膀,说道:

「活下去…..」

「……」

话音落下,他的手臂垂了下去,眼神中的光芒,烟消云散。

「光耀!!!!」

「光耀,你醒醒啊!!!」

「光耀!!!!」

「光耀….」

无论我怎么呼喊,无论我怎么摇晃他的身体,他都再没有任何回应。

它就像这战场上随处可见的任何一具尸体一样,只是一具残躯。

但我明白…..它并不只是一具尸体…他明明就是个活生生的人….

就像这战场一样,尽管尸横遍野,尽管血肉横飞,但我还是能明白,这里之前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

或许这里先前也长着鲜花吧…..或许这里也曾是个旅游胜地吧。

但这都无所谓……对于现在的我而言,这里和那些残躯没什么两样,那些鲜花已然被弹壳掩埋,那些鸟鸣已然被炮火驱散,这里……

只是残墟而已……

但,只要我明白这里曾是个美丽的地方,这就够了。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但..开什么玩笑….

「明明就快回去了……」

「为什么要把枪口对准他啊!!」

「可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失去了理智,冲出了战壕,拾起了地上的枪,发了疯一般地朝那些开枪的人们冲上去。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尽管我这么痛苦,尽管我这么震怒,尽管我的步伐已然比冲锋陷阵时还要迅捷,但面对这样的枪林弹雨,结果,自然只有一个。

砰————

就如我之前一直在担心的事情一样,下一声枪响,会是打中我的那一枪吗?

当然是,但我是幸运的,这一枪只打中了我的腿。

我又是不幸运的,这一枪并没有带走我的性命。

我忘记了等着我的人,忘记了活着的约定,忘记了,那一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面。

即便中枪,我也依旧匍匐着在向前,全然不顾落在身边的炮火,全然不顾擦肩而过的子弹,只是一昧的,向前….

我隐约能感觉到,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对挚友被杀的愤怒,也不是对这战场的一切感到憎恶,而是…痛苦到忘记了一切,只想向前。

如果有那么一颗子弹……能结结实实地打穿我的脑袋,把我从这该死的地狱中解放出来……

那该有多好啊……

但……就连这样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一枪,两枪,三枪,随着我中弹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的行动也越来越困难,只是动一下,活动一根手指都能感到疼痛。

然而,都这样了,我却依旧保有着意识,我却依旧保有着生命。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谁也好…..」

「请杀了我吧!!!!!」

「喂,听得到吗?」

「请杀了我吧!!!!」

很遗憾,就连赴死的愿望,都没能遂愿。

这到底不幸运呢…还是幸运呢….

但……只有这份痛苦,是我无论祈愿与否,都无法避免的。

即便枪声逐渐停止了也一样。

我抬起头来,风雪在不知何时又重新肆虐了起来,为这本就寒冷的战场雪上加霜。

向周围看去,尸横遍野的雪地上没有一个活人,除了我以外。

「成威…..」

呼啸的寒风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身影正立在不远处,呼唤着我的名字。

「成威…」

我向那身影匍匐着爬去,可无论我怎么接近,那身影的距离好像从未与我接近半分。

于是我加快了匍匐的动作,尽管全身上下的伤口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我,我依然向着那缥缈的身影爬了过去。

「成威…..」

我能看到了……那轮廓所勾画的身影,正是我心心念念的某人,尽管看不清她的身形,但我好似已经能想象到了,她站在门前对着我招手,欢迎我回家的样子。

「宋云….」

「宋云…!!」

「等等我,宋云!」

「就差一点了!!」

「宋云……噗啊!」

眼看着就要触及到他的身影,我伸出的手却摸了个空,身子也不由得下沉,摔进了一个坑洞里,刚抬起头准备爬出去,却发现那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地,我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坑洞,而是战壕,被我压在身下的更不是理所当然的土地或雪地,而是尸体。

「成威…」

我再次听到了呼唤,但这次的身影并非阔别已久,身形也并非虚无缥缈。

而是实实在在地,就在我眼前,被我压在身下。

「光耀!!!「

我急忙抬起腿来,把他从尸体堆里挖了出来,但他却一动不动,那被子弹贯穿的胸口也已流干了血,仿佛一具没有声息的尸体一般,只颤颤巍巍地吐出寥寥数语。

「成威….」

「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话语就像一把刀子,掺杂着漫天的风雪一起,刺痛着我寒冷麻木的心,使我不由得崩溃地叫了出来。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啊啊啊!!!!!」

「………!」

那一瞬间,周围的场景改变了,眼前仍是无休止的风雪,身下,周围仍是密密麻麻的尸体,但我却不在战壕里,在战壕外的雪地上。

「梦啊…..」

我撑着雪地,试图重新站起来,但身子只抬起来了一点,就又因难以承受的疼痛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双皮靴踩在了我身旁的雪地上,拿枪对准了我的脑袋。

「你说你,闭着眼不好吗,非要睁眼。」

「那么就让你一直睁着吧。」

风声依然呼啸在耳边,暴雪就像那一天一样,蒙蔽了我的所有视线,但我却能清楚地听到,言语间,他已上好了膛的声音。

但他却没有立刻开枪,反而是将枪放下了。

原因是他听到了微弱的言语,正从脚下的尸体传来。

「救救我……」

「我……想回家……」」

「我……想吃葱花面……」

「救救我…..」

也许是心软,他没有开枪,默默听完了我这一句,才回应道:

「抱歉,你不死,我就得死。」

「你也明白吧?」

「是啊…..」

也对啊……这个道理我再明白不过了,就像我几天前遇到的那个士兵一样,我也对他说过一样的话。

如果不杀了别人,那么自己就会被杀。

因为….这里是战场啊…

「对啊…抱歉..」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把怀里的那串手链拿了出来,紧紧地握在了手里,等待那一声枪响。

「你的名字是?」

「孔成威…」

「住在哪里?」

「青城县……」

「我明白了。」

他没有再多问,将手指扣上了扳机。

「去死吧!」

砰————

………

隔日,风雪依旧大作,在昨日的战役中,驻守的士兵已然损失了半数,就连防线也已经退到了退无可退的最后一条。

听不到战友的悲鸣,听不到近在咫尺的杀声,指挥官的耳朵独独只听到了一种声音。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

哪管他是不是又一波的轰炸,如果不能对哪怕一丝的可能性抱有期望,那这里就只会是地狱了。

所以,指挥官再次发动了鼓舞士气的演讲。

「战友们,听到了吗,帝国的飞机正轰鸣着赶来了!」

「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反攻就在此刻,冲啊!!!」

「哪怕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们!」

「我们也一定要活着回去!」

「活着回到自己的家……」

「乡….」

当飞机的轮廓显现时,指挥官呆住了。因为那并不是战斗机或是轰炸机之类的东西,而是运输直升机,他仅仅是匆匆赶到,匆匆地往阵地上空投了几个箱子,就匆匆离开了。

「嘁,只有武器弹药吗?」

「也罢,如果是重武器的话,应该还能撑……」

「……..」

但当他打开箱子,看见箱子里凌乱地塞着的东西时,他彻底哑口无言了。

因为,箱子里的不是武器,不是弹药,更不是什么能造成伤害的东西。

而是帝国的勋章。

曾几何时,有过那么一个被重重包围的军队,但他们为了荣誉,还是牵制着包围他们的敌人直到最后一刻,在此期间,他们曾请求过自己的国家为他们空投那些代表荣誉的勋章。

而如今…这些勋章被空投过来,就说明…

「果然….回不去吗…」

指挥官丢掉了手里的枪,随地找了几具尸体翻来翻去,总算翻到了几根烟。

他点上了一根烟,吞云吐雾了一口后,向着身后的士兵们宣布道:

「投降也好,逃跑也好,都随便你们吧。」

「支援……已经不会来了……」

于是,那一天之后,这片战壕再没有响起枪声,再没有落下炮火,仅剩依旧肆虐的风雪,在这片血与泪交织的残墟上呼啸着。

实际上,在这支军团连战连捷的时候,那些老头子们就已经意识到了,这是埋伏。

但他们却没有第一时间让军团撤退,反而是继续突进,为的就是尽可能牵制这些敌人。

以便减少另一路的压力……

所以,就如他们的计划一样,无论是指挥官还是士兵,都全灭在了那片雪原之上。

在那之后,帝国境内,某个傍晚,位于青城县的一户人家,听到了敲门声。

「好的,来啦~请问是哪位?」

来开门的是一位妇人女子,看上去很年轻,嘴边还残留着一丝湿润,似是在煮饭时尝过咸淡而留下的,而站在他面前的,则是一个高大的人,他的半边肩头上栖着几丝落辉,顺着他的手臂延展,最终落在手里的包袱上。

「那个……你是?」

「这个,收下吧。」

女子疑惑地歪了歪头,接过了他递来的包袱,掂量着说道:

「好轻…」

「这是什么呢?」

然而高大的人并没有多说什么,交出包袱后,转身就走了。

「真是奇怪。」

女子一边关上门,一边回到客厅,打开了包袱。

「这是?」

包袱里装着的,是一堆灰色的沙子,以及,一串由一颗颗红色的珠子,串成的手链。

毫无疑问,这是丈夫奔赴战场前,自己亲手为丈夫串成的手链。

然而,这串手链却和一捧灰一起被送到了家里。

无需言语,女子的泪腺比意识先一步做出行动,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而下。

毫无疑问,这是丈夫的骨灰。

「也就是说….成威他…」

「已经不会回来了……」

然意识到了这点之后,她的眼角自然而然地,无尽的悲伤渲泄而下。

夕阳西下,一如既往的傍晚,窗外的几户人家也早已升起了炊烟,飞出欢快的空气,然而独独只有这户人家,哪怕夕阳已顺着窗沿落到了地上,逐渐被月色所替代,也没有其他的响声传出。

唯一回荡不绝的,仅有女子刺耳的悲泣而已……

再也没有人,能蹲着坐在凳子上,一口一个好吃地享用自己做的葱花面了。

留给女子的,只有这堆仿若雪花的残墟……

「成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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