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七月中。
一年中最热的一段日子,偌大的纺织厂里,只有几个吊顶风扇在头顶上“吱呀呀”地转。
本该是下工的时间,今天的厂里却挤满了人,一个个都满怀期待地朝着尽头的那间办公室里张望。
发工资了。
忙忙碌碌了一整个月,每个辛苦的纺织女工都等着这一天。
现在流行银行转账,厂里的领导们上午就能收到银行卡的打款单,只有她们是等着财务拿着钱来到办公室,排队领现金。
先签字按手印,再拿工资条,确定数额没错,最后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份工资……
麻烦是麻烦了点,但当一沓钱票子拿在手里时,满满都是幸福感。
“郭慧贤?”
“到!”
“进来。”
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
几分钟后,郭慧贤挎着布袋笑盈盈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多少多少?发了多少?”
“有几天你加班没打上卡,加班费给你算上没?”
“那还用说嘛,慧贤这么努力,这次怎么着也得有四百块了吧?”
郭慧贤刚出来,几个同她关系好的大姐就围上来关心道。
别看郭慧贤年纪不大,却是她们生产车间里最能干的女工。
想知道这个月最高的工资发了多少?看看郭慧贤的工资条就知道了。
纺织女工的工资并不是固定的,除了基础的三百块外,还有各种补贴和绩效,以及调班、替班、加班的额外工时费。
郭慧贤含蓄地点点头,抿唇微笑,随后伸出了五根手指:“嗯,一共发了五百一十六。”
“哇!”
“太好了!”
“不容易啊,这都是咱慧贤应得的!”
一听到郭慧贤这个月发了五百多,几个大姐比她还要高兴,欢呼声恨不得要穿破头顶的天花板。
谁说纺织女工只能拿最低的工资?
瞧瞧,五百一十六!
厂里女工的平均工资在四百块左右,五百块,比不少坐办公室的职员还要高呢!
帮着她把布袋捂得严实了些,兴奋之余,张大姐又特意叮嘱她道:“快回家吧,路上可小心点,一定得把钱给装好了。”
郭慧贤:“好。”
发了这么多的工资,换成是别人,早就嚷嚷着要请客了。
但对待郭慧贤,厂里的各位大姐大姨们却从没起哄要她请过客。
她的每一分钱都来得不容易,比起让她掏钱,大姐大姨们倒是更盼望她的那一家子人,能别再那么不要脸地盯着她的钱包了……
回家的这条路,郭慧贤走得很慢。
因为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个月工资的用处:
和之前一样,要把其中的三百块上交给父亲郭明德;
给继母杨丽一百块,用作家里买菜买米的开销;
给弟弟郭云龙三十块,当做他的零花;
平常中午食堂吃饭固定要三十块;
哦对,她的鞋破了,得重新买一双,就算十五块吧,衣服的话……可以再缓缓。
也就是说,这个月她能攒下来四十一块!
揣紧肩上的布袋,郭慧贤仰起头望着那一抹残阳,悠长地呼出一口气。
只有在每个月发工资的这一天,她才能感觉到一丝轻松。
能攒下四十一块不容易,毕竟上个月她才攒下了十九块而已。
但一想到,她能离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更近一步,心里便能生出些许的慰藉。
郭慧贤有十七年没见过母亲了。
即使她努力去回忆小时候在母亲身边时的点滴,可时光匆匆,母亲的面孔依旧是模糊的一片……
在郭慧贤三岁那年,父母离婚了。
母亲程玉秀是农村户口,因为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得不到抚养权,只能任由郭明德把她带去远在南方的林市。
郭明德的工作体面,长得又好,再加上有一段当过兵的经历,很快就给郭慧贤找了个漂亮又温柔的后妈。
两人结婚后的第二年,郭慧贤就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郭云龙。
小时候的事,郭慧贤记得不太清了。
只记得后妈买给弟弟的饼干很甜,弟弟吃不完剩下的鸡腿很香,还有她每晚都睡的那条走廊,每当冬天总能听到外面的风雪声。
在她十六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程玉秀从豫市寄来的信。
是被郭云龙拿回来的,郭明德还没来得及把它销毁。
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每年母亲都会寄出好多封信,只是都被父亲撕掉了,并且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也是那一年,她第一次按照信上的地址给母亲回了信。
和郭明德说得不一样,母亲并没想过要抛弃她,相反的,为了能尽到母亲的责任,她这些年都在更加努力地工作。
白天刷盘子、晚上当保姆,赚得大部分钱都寄给了郭明德,只希望他能善待自己的女儿。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些钱的大部分,都花在了郭慧贤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上……
郭慧贤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北方的大学,她以为自己能够飞得更远,未来能立刻这个家,但没想到的是,这一年的郭家也有了很大的变故。
郭明德下岗了,杨丽被裁了员,郭云龙在学校打人,要赔人家一笔昂贵的医药费。
郭明德没有让她去上大学,准确的说,是压根没想过让她上大学。
从那天起,郭慧贤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动力,肩膀上扛起了一家四口的生活重担。
听说女儿没去读大学,而是去了纺织厂当女工,程玉秀气得打电话把郭明德两口子臭骂一顿,可郭明德只用一句“她是我的女儿,她干什么我说了算”就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
也是从那天起,程玉秀向郭慧贤承诺,一定会更加努力地攒钱打官司,把她的抚养权给夺回来!
郭慧贤不忍心母亲独自操劳,便也拼了命地工作,希望自己也能多攒一些钱。
她每天只睡五个小时,晚上会主动申请多加班两个小时;谁有事要请假,她第一个顶上,为得就是每个月能多赚几块钱。
加上这个月攒下的四十一块,她存折的钱就超过五百块了。
五百块,真要打官司的话,应该能付得起部分的律师费了吧?
走到巷子口时,郭慧贤下意识地看向了小卖部摆着的那台电话。
以前母女俩是写信,自从听说母亲住的村里通了电话,郭慧贤每个月的二十号都会给程玉秀打了个电话。
一个月一次,一次两分五十九秒。
打电话的时间不能太长,也不能浪费,因为她们都要仔细地省钱。
此时此刻,郭慧贤很想给程玉秀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攒到五百块的好消息,可想着现在她应该还在饭店上班,就暂时忍住了,想等到过几天二十号的时候再说。
回到家,还没进门郭慧贤就闻到了浓郁的饭菜香。
是炖排骨的味道。
虽然今天发了五百块的工资,但以往的发薪日,杨丽也没有这么郑重其事过。
难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杨姨。”
推开门,杨丽正在用汤勺搅拌着那一锅排骨汤。
听到郭慧贤在身后叫自己,杨丽淡淡地应了一声“回来了”,便继续自顾自地忙着手头上的事。
提前舀出几块只有脆骨、没有骨头的部位放着,那是她特意留给郭云龙的。
儿子今天跟朋友出去玩,回来得晚,即使是炖了排骨的好日子,她也不想最好的几块被郭慧贤挑走。
郭慧贤已经习惯了。
其实她不用特地挑出来,放在锅里也没关系,因为她不会吃。
把布袋挂在衣架上,郭慧贤一边把钱拿出来,一边走到杨丽身边,抽出几张交给她,“这是下个月的买菜钱。”
杨丽正忙着盛排骨,腾不出手,斜了一眼她手里的钱,确定有一百块后,朝一旁使了个眼色,“先放那吧。”
把钱放在灶台上,郭慧贤注意到了那只满是茶垢的水杯,又说:“我爸回来了?”
“嗯,”把排骨收好后,杨丽顺手把钱放进了口袋里,“在屋里躺着呢。”
郭明德是提前下岗,下岗后他没有找别的工作,而是整天都跟几个厂里一同下岗的人喝酒、打牌。
平常他都要吃晚饭的时候回来,而且每次回来,都会让杨丽给他沏一杯浓茶。
今天倒是回来得挺早。
拿着剩下的钱,郭慧贤推开了里面的那间屋。
“爸?”
郭明德被推门进来的郭慧贤吓了一跳。
他好似在藏着什么东西,听到郭慧贤的声音,赶忙直起了跟做贼一样鬼鬼祟祟的腰板。
“进来不会敲门吗?”郭明德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责怪道。
拍了拍手上的灰,他回到床边坐下,一想到今天是她发工资的日子,皱着的眉这才稍稍舒展了几分,“发工资了吧?”
“嗯。”
郭慧贤点点头,主动把数好的三百块交给他。
接过钱快速地数了一遍后,郭明德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三百块是她的基础工资,她每天都申请加班,他知道,所有的工资加起来肯定不止这么一点。
“这个月发了多少?”郭明德又问。
“四百八。”
不等郭明德追问,郭慧贤就继续说:“给了杨姨一百,等龙龙回来给他三十,我平常在食堂吃饭要三十,我的鞋有一双坏了得买一双新的……”
听着郭慧贤把剩下的工资用途都说了一遍,郭明德这才收起了眼神里的怀疑。
这些话,是郭慧贤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好的。
她不敢把真实的金额告诉他,因为她清楚,郭明德如果知道她身上还有钱,一定会想各种办法要走。
在这个家里,她就像是墙上挂着的那条破毛巾,除非是确定真的挤不出一滴水,否则他一定会再用力地拧一拧。
见郭明德没说话,郭慧贤便说:“那我先出去了,等会吃完饭,我还要去加班。”
“等一会。”
把钱装进口袋后,郭明德顺手拉来了一张椅子,语气十分温和:“过来坐,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有事?
郭明德的话,让郭慧贤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难道是自己藏起来的存折被他发现了?
郭慧贤不敢拒绝,只得乖乖走到他跟前,拘谨地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
“过了年,你就二十一了。”
郭慧贤没作声,只是轻声地“嗯”了一声。
看向郭慧贤紧紧并在一起的双腿,还有抠着衣缝的手指,此时此刻,她的局促不安在郭明德眼里,却成了淑女该有的腼腆矜持。
“二十一,说起来也老大不小了。”
“整天总是埋头在厂里上班也不是个事,该找个人家嫁了,日子也能过得松快点。”
“我认识的那个谁正好还单着没结婚,改天找个日子,让你俩见个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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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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