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栀此问一出,薛忱一惊:没想到这小混子除了鼻子灵以外,还有点本事。
她的问题直指关键:死者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既能大量接触到宫中为公主葬礼准备的陟霄降灵香,又让宫里人对他失踪三天毫无反应?
薛忱道:“或许曾经受雇于宫中,临时被人寻由头开除了。或许他参与谋害同昌公主,预感韦保衡要杀他灭口,本就想逃跑,找借口向上司请辞。或许他是要出远门采办更多香料。”
孟栀道:“你说的这些都有可能。接下来就要请二郎哥看看是否有宫中人脉能核实咱们的猜想了。”
薛忱沉吟点头。
孟栀又道:“二郎哥刚刚说,尸块原本是用一块多彩丝绸包着抛进护城河的?”
“是。”
孟栀道:“这又奇了。这染了许多颜色的丝绸,听上去就不便宜。舍得用丝绸来抛尸,想必是极富贵的人家——我说的,不是杀人的那个人,而是肢解尸体的那个人。因为如果负责肢解尸体的人是个穷人,就算尸体一开始是用丝绸包着送来的,他也一定会把丝绸悄悄留下,换成粗布去抛尸。下刀分尸的这个人本身就大富大贵,因此才舍得用丝绸包尸块扔掉。二郎哥,长安城里有什么达官贵人是做屠户或是刽子手之类的行当发家的么?”
“屠户是下九流,如何做得贵人?”薛忱道:“印象中没有这类人,还要再查。或许我母亲知道一些人的底细。韦保衡一定不是。”
孟栀腹诽:你们这些贵人吃到嘴的每一块肥肉都是屠户给你们切的,还在这嫌弃上了。
但因为还要哄他跑腿办事,故而面上不显,只说:“韦保衡不是,但他的亲戚里面未必没有,二郎哥不要对此掉以轻心。”
薛忱点头称是,随即回过味儿来,又皱着眉问她:“怎么说来说去,最后都是我去查?”
孟栀两手一摊:“我一个穷人家的小孩,除了你和你母亲,还认识什么达官显贵?我对你们这些 ‘贵人’的事一无所知。就算我想查,你教我怎么查?”
薛忱无法反驳,翻身上马:“人品最为可靠的刘瞻、郑畋两位大人都被贬出京,我一时不敢轻易去寻在职官员询问,以免走漏消息。我们先回去,你问问我母亲,或许母亲知道点什么。”
“哎?”孟栀抓住缰绳不给他:“一,你的母亲,为什么要我来问?二,你回去做什么?你得在这看着他们打捞,以防他们做手脚——新任的京兆尹,很有可能是韦驸马向皇帝举荐的,很有可能是驸马的人,不得不防。”
薛忱跳过了她第一个问题,反问道:“合着所有的活儿全是我一个人干?”
孟栀道:“谁让我又穷又体弱,还在通缉令上呢。我也不想的呀。而且谁说我不干活了?我贡献脑力了。而且这桩案子本来就是我从闻香司接过来的,没有我,你如何知道本次案件与同昌公主案之间的关联?没有我,你如何距离为温大人伸冤更近一步?”
薛忱满嘴都是牙,却说不出一个字,恨得只能咬牙不说话。
孟栀还赶他:“薛忱,你不能只在这里杵着,你得沿着护城河多看看,护城河这么长,沿河其它地方也在打捞呢。”
薛忱有一瞬间怀疑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姓孟的家奴,但孟栀说得又很有道理他不得不听从,于是恨得抢过缰绳,一夹马腹:“驾!”
随着尸块被捞出水后暴露在空气中的时间越来越长,空气中的腐臭味越来越浓重,普通人要么远远避开,要么捏着鼻子下水打捞尸块以换取赏银。薛忱载着孟栀骑马沿护城河巡视,渐渐觉得气味难以忍受,但孟栀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沿河各处渐渐打捞出了肩膀、胸膛、四肢另外的部分,没有内脏,没有头颅,没有臀部和裆部。
中途孟栀喊饿,去吃午饭,薛忱看了一上午的尸体、闻了半天的恶臭,毫无食欲,孟栀因为看不见也闻不见,饮食如常——虽然还是品尝不到食物全部的美味,但总比像薛忱那样被尸体恶心得胃里泛酸水要好。
薛忱看孟栀照常吃饭,越看越气。
到黄昏,护城河里忙碌的众人还是没能把死者的头颅找到。其余部分虽然也不全,但七七八八已经大致拼得出人形。
虽然没有找到裆部,薛忱粗通一些仵作的知识,单看骨架形状,能确认死者是男子,且较年轻。
至于为何偏偏裆部和头部一样未能找回……他猜测死者大概是宦官。分尸之人特意将这一截在别处毁弃,就是为了掩盖死者曾被阉割的痕迹。
不过他碍于男女之别,不好意思将详情对孟栀启齿,只说了结论。
“嗯……”孟栀摸着下巴思索道:“一时半刻,大概要想找回头颅是难了,多半已经被销毁了。要么咱们能找人从宫里打探到消息,确认死者身份,要么……二郎哥——”她又露出谄媚的笑容:“你武功那么高强,有没有可能 ‘嗖——’地把那些包尸体的布料偷走几块?或许从布料上面能确认参与分尸者的身份呢。”
那会儿赶他去干活时点着他的大名儿叫他“薛忱”,现在有求于他了,又满脸堆笑喊“二郎哥”。薛忱可算是把这姓孟的给看透了。
“办不了。”他是真办不了。就算他单枪匹马,都未必能抢走布料之后全身而退,何况还带着一个半点武艺都没有的小混子。
“哦,那薛忱你再跟上次一样把钱蓖姐姐请出来吧,问问她的鹰能不能办到。我的鹰估计不太行,而且我也不懂怎么使唤它。”孟栀说。
薛忱冷冷地嘲笑她和她的鹰一声,算作答应。
孟栀怕被人发现,猫在一棵大槐树下的角落里鬼鬼祟祟啃一张胡饼当晚饭。不多时薛忱带了钱蓖来。
钱蓖见了孟栀笑着直叹气:“你呀,当时训鹰你是一点儿没学会呀?”
孟栀嘿嘿笑:“其实……人的天赋……我的天赋不在这儿……就算好好学了,也学不好,所以就没勉强自己……”
钱蓖又捏捏她的脸,满眼宠溺地责怪道:“就属你歪理最多。”
薛忱这次在旁终于忍不住道:“不是,她这个学习态度,她这个做工态度,你们都不管的?”
钱蓖扭过脸来,脸上没了笑,冷美人一叉腰:“你算哪棵葱?我家孩子,轮得到你来教训?”
薛忱连连摆手:“你们爱咋地咋地,快点把活干完我回道观还有事。”
三个人合计如何行动、如何逃跑。
三个人,只有一匹马,显然不能一起走。
孟栀出了个鬼主意,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钱蓖有些担心她,但也没有更好的替代方案,只得答应。
天色渐黑,护城河的捞尸队即将收工。
这时忽然一只猛禽从天而降,众人大惊,连忙躲闪,那猛禽一个俯冲,叼起一张裹尸的布料便飞走,将上面放置的尸块尽数抖落,有的抖落在地,有的滚回了河里。守在旁边的胥吏连忙去扑过去回收。
在场盯着不良人和百姓们做事的法曹参军看见,急得大叫,唤人去追鸟。
因沿路楼房树木视线阻隔,众人有时看得见鸟,有时看不见鸟。追着追着,忽然看见那大鸟将爪子一撒,布料坠下,扔给了一匹马上两个人。众人连忙转而去追人,追到不知哪里,马上的人将布料往地上一扔,众人停马取来一看,却不是先前裹尸的那块湿布——而是不知哪家的破衣裳,干燥的。此时再要找那二人一马,已经不复见踪迹。
薛忱送了钱蓖回王记香铺。遇上王七娘,七娘扯着薛忱给他塞了一大包胡饼,说是给孟栀的。薛忱嫌费事,百般推脱不要。王七娘硬塞进他怀里:“跟姐客气啥!快走吧!”还没等薛忱说话,七娘在他马屁股上猛拍了一掌,马儿这辈子没挨过这种痛,激得撒蹄狂奔。
此时的孟栀,正趴在某个房顶,怀里紧紧抱着那团裹尸布,虽然她自己闻不见,但生怕臭味招来别人的注意。
薛忱揣着重重的一大包胡饼,一肚子没好气,骑马找到孟栀,施展轻功腾上屋檐,拎起孟栀就要跳下房来。
怎知孟栀手里的裹尸布耷拉出一角,好巧不巧垂到薛忱脚下,湿漉漉将他一滑,薛忱怀里揣着胡饼,手上又拎着孟栀,平衡不稳向地面歪去,电光火石间薛忱带着孟栀用力往屋檐上扑,孟栀生怕掉到地上也伸着胳膊到处抓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只听“嗤啦”一声——
俩人确实没掉到地上。
薛忱扒住了房檐上的砖瓦。
孟栀在下坠的时候抓住了薛忱的袴子。
孟栀再瘦小也有一百斤。
薛忱的袴带显然承受不了这个重量。
于是薛忱的袴子在连腰处生生撕裂,被孟栀下落时一撸到底,最后挂在了他脚腕。薛忱用力勾着脚腕,才没让孟栀摔地上。
但代价就是,这番动静引来了左邻右舍和路上行人都来看。
男人两条玉柱似的大长腿在月光下灿灿生辉,脚上挂着一个姑娘,姑娘怀里还抱着一团衣裳似的布料。
这时有人皱着眉打量孟栀:“哎,这好像是通缉令上那个京兆尹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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