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坐在这儿。”
伤口处的痛感似乎已经麻木,裴承槿举起手臂,面上没什么表情。
司岱舟见他还是没有坐下的意思,开口道:“公子救我一命,我为公子治伤,也算是还了恩情。”
裴承槿自扮男装后,便不喜他人近身。
女子这番话倒像是将他架了起来,再不接受反而显得扭捏。
“既然这样,劳烦姑娘了。”
裴承槿直直坐在塌边上,上半身板正,下半身撑着地。一张脸也没朝着女子,反是冲着门。
“公子,可将手腕袖口的带子解了?”
裴承槿闻言,想单手解开,却一下扯到了伤口。
布料带着碎肉被生生扯离了手臂,司岱舟见裴承槿眼睛都没眨一下,下手既快又狠。
裴承槿将衣袖卷了上去,露出了这块模糊的血肉。
伤口不再流血,逐渐凝固的殷红色沾上了细尘,再深处还能看见鲜嫩的血肉在轻轻抽动。
司岱舟看得出来,这伤口从昨夜被蛊人划开之后,便再没处理。
“这伤口再不上药,公子便可做独臂侠者了。”
话中并无调侃之意,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恼火。
司岱舟端来一盆清水,冲开了蜷缩的血肉。
除去这条新鲜伤疤,短短一臂上竟还有几条已经落了痕迹的旧伤,蜿蜒在角落,或长或短。
抬眼一瞧,裴承槿端着身子,右手撑在塌上。
看似随意,可放在司岱舟面前的这只手,却是紧紧绷着,连手上骨节都凸起不少。
司岱舟正走着神,却听见裴承槿突然发问道:“还不知姑娘芳名。”
“啊,小女子姓宋,单名一个黛字,粉黛的黛。”
司岱舟掩饰般缩了下手指,短暂一停顿后,在伤口撒上了草药。
“多谢宋黛姑娘。”
裴承槿点头道谢,转而又道:“这尸身还是由我带走,放在此处恐是不妥。”
“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说着,司岱舟将白布敷在伤口,绕着裴承槿的手臂转了三圈。
“鄙人裴承槿。如今伤口已经上药,不好再叨扰宋黛姑娘。”
裴承槿起身欲走,倒留下司岱舟半举着手僵在了半途。
尸身被摆在另一间屋子的正中间,脑袋也带了回来,两样并排而放,样子诡异。
“姑娘,在下要查看尸身,还请回避。”
司岱舟见裴承槿模样严肃,也知自己以普通女子身份呆在屋中并不合理,于是微微欠身,退了出去。
裴承槿用剑划开怪人的衣裳,皮肉之上,黑色筋脉蜿蜒各处,而肤色暗淡,似是死了多时。
鼻尖一动,是熟悉的异香。愈闻愈浓,愈浓愈腥。
裴承槿又将怪人的手翻了过来,除却奇长坚硬的指甲,这手掌之中,还生着厚重的冻疮和黄茧。
再将尸体腿上的粗布划烂,裴承槿竟见到了大面积红肿烂脓。
手掌被死死攥紧,裴承槿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于是急忙查看这死尸的头颅。
双耳肿大,皮肉粗糙,面上多裂纹。
城郊流民在失踪前栖身于养济院,食不饱,穿不暖,加之一路颠沛,烂疮满身。
若是这怪人本是城郊流民……
裴承槿站在原地,几乎是瞬间,皮肤上涌起蚂蚁啃食之感,他呼吸加重,身体不住颤动。
不行……需得立刻面见皇帝!
手臂在上药后传来的抽痛时猛时缓,可裴承槿再无暇理会,一把拽开了屋门。
“宋姑娘,这尸身……姑娘!”
司岱舟见裴承槿的眸子猛地睁大,随后只见他左臂发力,将自己拽了出去。
裴承槿用剑鞘挡下一只利箭,左手抓死在宋黛的手腕处,伤口的白布再次渗出了殷红色。
“躲好!”
司岱舟见裴承槿已经飞身追了出去,为隐瞒身份,只好依言留在了原地。
裴承槿拔剑向这蒙面人劈刺砍下,对方身手不弱。他在接下一击后,一把将裴承槿踹落。
与此同时,火焰四起,热浪翻滚。
裴承槿在地上摔了两圈,等到再站起身,那人已不见踪影。
火?这人是想烧了那尸体!
猛火之下,木屋接连燃烧。
司岱舟伸手抓住了想要冲进屋去的裴承槿,喊道:“你做什么!”
“尸体还在里面!”裴承槿将宋黛的手甩掉,下一瞬却又被抓紧。
“已经烧了!你要去送死吗!”
“姑娘这是做什么!”裴承槿猛然回头,眸子深处跳动着隐隐火光。
“这是证据!铁证!”
“火势如此之猛!这贼人应是浇了火油!还不走!”
司岱舟气急败坏,又道:“你若烧成灰烬一片,要证据何用!”
火光烛天,裴承槿在一片烈焰中死死盯着宋黛的脸。
爆裂声接连不断,贼人竟然洒了不止一处火油。木屋崩裂,掉落的桩子从烈火中滚落,险些砸在二人身上。
眼看再耽搁不得,司岱舟手下发力,擒着裴承槿的右臂,将他拖了出去。
“丞相府——丞相府早已没了——”
“慕氏祖宅烧成灰烬——全府上下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眼前只剩翻动的火浪,火舌舔过皮肉,裴承槿却并无感觉。长久不停的刺耳声音在脑海中震荡,余音不消。
裴承槿似乎是站在相府废墟之上,四周是亲人痛苦的哀鸣。
火焰将一个人吞噬,只需片刻便使血肉消融。楼阁、亭台、水榭,则成片而燃,似是为此助兴。
恍惚之间,这熊熊烈火中,竟出现一个奔跑的身影。
裴承槿想要伸手抓住,却察觉手臂难动,桎梏难脱。
司岱舟好容易拖着裴承槿冲出了院门,一转身,只见裴承槿面色惨白,嘴唇颤抖,一双眸子更像是蒙上了雾色,失了神采。
“裴公子这是怎么了?”
二人身后,小院燃烧殆尽,仅余骨架在炽火中灼烤。
裴承槿听不见宋黛的话,冷意自脊骨而生,随着经脉席卷全身,手掌也开始无法控制地哆嗦。
相府之祸,便是如此惨烈吗?
裴承槿并没有见过丞相府是如何烧成灰烬的,所知事情,不过是世人口中泛泛之说。
然而,正因市井传闻绘声绘色,夜半梦中,裴承槿宛若亲临。一遍一遍,剥皮噬骨。
今日,等他真站在火场之中,却半点动弹不得。
司岱舟见裴承槿一副魂魄尽失的模样,没再出言催促。
他视线下移,正落在了他抓着对方的手上。
“咳!”
司岱舟猛地松开,给自己找了借口:“方才见你一动不动,情急之下才抓了手臂。”
话音刚落,他看见藏烨从不远处鬼鬼祟祟探出了一个脑袋,连忙使了眼色,让对方隐蔽起来。
藏烨本留在屋中布置,他哪猜得透皇帝又起了什么心思,只不过按吩咐办事。没来得及扫扫院子,便听见马蹄声自不远处响起。
这院中还停着他从皇都赶的马车,藏烨只得先将马车藏在了密林之中。
本想等着皇帝一同回宫,不成想没过多久,这院子竟着了大火。
他远远瞧着皇帝从院中奔出,被熏了一脸黑色,旁边还站着另一人。打眼一瞧,却是东厂厂公裴承槿。
藏烨顿时大了脑袋,正欲上前,又被司岱舟的眼神堵了回去。
这又是哪出?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不能违令,只好瞪着眼睛寻了个好地方藏了起来。
见破绽已经被掩藏,司岱舟刚松下一口气,又听见裴承槿开了口。
“多谢宋姑娘。”
裴承槿依旧是一脸惨白,只是眸中有了光亮。
“公子还真想在大火中将那尸体拖出来?”
裴承槿又如何不知大火凶猛,只是流民一事,事关重大。这怪人与寒鳞草,又紧密相连。
如此种种,这尸体便显得格外重要。
思及此,他叹出一口气,道:“是我鲁莽了。”
裴承槿转身再看这宅院,已葬身火海,将成光秃一片。
“今日这贼人是冲我来的,以至殃及了姑娘,将这院子也付诸一炬,实在抱歉。”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司岱舟却想起自己的图谋,和这并不属于他的可怜院子。
“火不是公子放的,何必如此自责。”
司岱舟话说一半,只见裴承槿五官微皱,嘴唇抿起。
“裴某自当赔偿,但难免贼人会一同追杀姑娘。在下深思熟虑,认为姑娘暂时离开伽关镇是最好选择。”
“姑娘失了住所,裴某难辞其咎,愿出钱财,为姑娘购下一处院子,以供居住。姑娘先前提及阿兄,若是不嫌弃,也可一并入住。”
裴承槿一口气说完,又担心宋黛不满,于是抬手行礼:“裴某给姑娘道歉。”
昨夜在岐山上遭怪人袭击,今日这怪人就在私家宅院中被人放火烧尽。
裴承槿看得出来,山洞中的怪人是被刻意留下的。只不过幕后之人失了手,于是才来灭口。自己的行踪,恐怕早已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有这般势力,又有诡谲手段,想必所图定非寻常。
而宋黛不过普通农户,又如何能讨条活命。今日他离开此处,入夜就会有人来杀她灭口。
司岱舟听完裴承槿所言,自然能猜出他的想法和顾虑。
只不过,他以宋黛面容见到的裴承槿,让他不觉真实。
此时他面前的裴承槿,与朝堂上,深宫中的裴承槿,更像是完全不同的二人。
一人避凉附炎,虚情假意。
一人璞玉浑金,有情有义。
见宋黛迟迟不语,裴承槿眉头轻蹙,又问:“宋姑娘可是有顾虑?不妨直言。”
司岱舟藏下了自己的复杂心思,莞尔道:“没有,都听公子的。不知公子要安排哪里的住处?”
闻言,裴承槿松了口气:“皇都中有轮守,宵小不敢作乱。裴某为姑娘在皇都中寻一住处,可好?”
“好。”
司岱舟不知自己是应下了裴承槿的提议,还是应下了内心隐秘的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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