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飞来的灯笼与那句“恶鬼去死”就像是痛击了无惨的要害一般，纪伊丰甚至能看到他额头上瞬间凸起的青筋，贵族的权利和无上的力量同时被挑衅，这对无惨而言是不可饶恕的。
他仿佛丧失了大部分理智，被点燃的怒火使他甚至将纪伊丰扔在了脑后，那暴虐的压迫力直冲小侍女而去。
【可以逃的出去......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的话......】
纪伊丰内心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但是......】
心中的良知让纪伊丰无法撇下侍女一个人逃生，他看向小侍女的眼睛，企图从中捕获到哪怕一分一毫瑟缩的颤抖或对于死亡的恐惧，但侍女的瞳孔中除了悲切，就只剩下坚石般的决绝。
请快些逃走吧。
小侍女似乎在用眼睛这样劝诫他。
【抱歉。】
【抱歉......】
【抱歉......丢下你逃跑了......】
愧疚如潮水般波澜的击打着纪伊丰的内心。他来不及多想，撑起身体便用阴阳术快速向大门跑去。因为没有带人的拖累，他的速度更快了几分，几息之间就已经冲出了大门。
身后，鬼舞辻宅燃起了火光。
侍女扔出的那盏脆弱的灯笼，其间细弱的火苗即使被击碎也没有熄灭，它落在长廊上，借着长廊易燃的木质结构顽强的烧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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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惨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主公。
他性格暴虐，注重规则与阶级，对待下属总是用非常严苛的手段。因为疾病常年卧床更是让他对于一切风吹草动都过于敏感，只要他认为自己遭受了挑衅，他就会用最残酷的手段给予报复。
鬼舞辻宅中的仆人都非常恐惧他。
小侍女也是其中的一员。
她永远记得曾经和她一起工作过的侍女用一种听不出感情的复杂语气感叹道：
“只要都谨言慎行一些，哪怕是这种仿佛地狱般的宅子，大家也都能在其中平安的生活下去吧。”
虽然那位侍女在第二天就因为一件小事遭到了无惨的惩罚，硬生生被乱棍打死了。
但人类总是善于妥协的，只要情况不是最坏，他们总有让自己适应环境的能力。
不管是小侍女还是其他仆人，大家都怀揣着对幸福未来的向往，在鬼舞辻宅中拼尽全力生活着。
直至前几日异变突生，医师之死仿佛打开了不祥的大门。
起初只是几个人的失踪，紧接着无惨开始不再避着他人，明目张胆的对自己的下属和仆从痛下杀手，直至今天早晨，跟随了他时间最久的贴身侍女也成为了他的食物。
明明今天是一个晴日无风、天空湛蓝到让人身心愉悦的好天气。
小侍女注视着纪伊丰逃离远去的身影。
【无惨大人......他一定是被什么恐怖的恶鬼附身了！虽然他平日对姐姐们也是非打即骂，但是无惨大人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吃人这种事。传说不都是这么写的？只有恶鬼才会食用人肉。如果放任那占据无惨大人身体的恶鬼不管，他一定会给平安京带来巨大灾难的......】
【只要......只要能让那位神官大人跑掉的话......一定会有厉害的阴阳师大人们来拯救大家吧......】
无惨并没有给小侍女多想的时间，一转瞬就出现在小侍女面前，提着衣领将其拎了起来。收紧的领口紧紧箍在小侍女的脖子上，让她喘不上气。
她的眼神略过无惨，顺着无惨的发顶看向他身后广阔的夜空。
月亮依旧挂在那里。
无惨出奇的愤怒起来。
侍女的生死明明掌握在他的手中，却能用一种佛陀般自如的样子面对随时可能被剥夺的生命。这种坦然的态度，让无惨回忆起自己为了略微延长寿命而洋相百出的丑态。
【恶心！恶心！明明只是一个仆人，凭什么敢用这种姿态对我！】
他调整了一下手部动作，用两根手指狠狠掐住了侍女的脖子。
进入肺部的空气越发稀少，小侍女下意识扒住了无惨的手，想要为自己寻找一点呼吸的空隙，但无惨的手就像铁钳一样卡在她的脖子上，无论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侍女感觉眼前好像闪烁起金色的光点，亦或许在闪烁着的是无惨背后火焰摇曳的微光，她的眼球因为缺血的原因开始鼓胀，似乎随时都会冲破眼眶飞出来。
她又想起了那位神官，想起了神官安抚她时落在头顶的手的触感，那种温暖的感觉......
【如果可以......真希望能在这样温柔的大人手下侍奉啊......】
“咔嚓！”
无惨折断了侍女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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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屐在仓皇逃生的过程中早已被踢掉，纪伊丰脚上只余下一层薄薄的不起任何防护作用的足袋，他在京都肮脏的街道上狂奔，几乎不与地面接触的双脚踩进了泥土，踩进了水坑，踩到一颗颗嶙峋的石子。
纪伊丰知道自己的双脚已经被磨破了，但他不敢停下自己的脚步。
在他的感知中，身后无惨的气息并没有因为距离的拉开而变弱，反而越发强盛，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气势。
【这附近可是平民的住宅区啊！无惨难道想在这里大开杀戒吗？】
【不会的不会的.....如果他敢在这里毫无顾忌动手的话，几乎就算得上是对这个国家宣战了，不管是军队还是阴阳寮都不可能放过他的。】
纪伊丰一边想着一边快速转头向后看了一眼。
鬼舞辻宅的大火已经熊熊燃了起来，冲天的火焰仿佛染红了半片天空。
【真的不会吗？】
他心里有个弱小的声音质疑着。
“走水啦！”
“走水啦！快救火！”
还没等纪伊丰从那些许的违和感中察觉到什么，附近居民的呼喊声就打断了他的思考。
鬼舞辻宅的火灾实在规模太大，即使现在是夜半时分，也有许多人被这大火从梦中唤醒，他们纷纷从屋中跑出来，呼朋引伴的想要对抗这场灾难。
与同类在一起的感觉稍稍缓解了纪伊丰的恐惧。
【或许是我想多了......】
纪伊丰放慢了脚步，他在人群中站定，遥望着蔓延而来的火势。
火焰中似乎有一道身影若隐若现的走了出来。
在这种规模的火灾中活下来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出于对幸存者的关心，不少居民向那道身影的方向靠了过去。其中一位手里拎着水桶的青年速度尤其快，他一马当先走在所有人前面，手里托着浸过水的麻布，嘴里似乎在念叨着什么，纪伊丰听不真切，但大概是些关心的话语。
无惨并没有隐藏自己的想法，他的气势喷发着，带着似乎能将人皮肤划破的攻击性。
甚至不需要动用视觉，仅凭感知纪伊丰就能确定那是无惨。
“不要过去.....”
纪伊丰试图阻止，但还不等他说完，一条缠绕着畸形肉块的骨质长鞭便从无惨背后甩了出来，拎着水桶的青年直接被骨鞭抽成了肉沫，人体细碎的组织混着血液溅了周围人一身。
“啊啊啊啊——！”
短暂的静默后，尖叫声响彻整个京都。
人们慌乱的四散试图逃开，但他们在无惨面前动作迟缓的如同蜗行牛步，无惨只是甩动了几下骨鞭，纪伊丰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这些普通的百姓就和周围并不怎么坚固的房屋一起被砸得粉碎。
人类的哀嚎声伴着鲜血从建筑的缝隙流了出来，如溪流般与那些被无惨撕碎的人的鲜血汇聚在一起，在平安京并不平坦的街道上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血坑。
“你还要继续逃窜吗？如丧家之犬一般......”
“逃到哪里，哪里就会成为地狱，是你把灾难带到他们身边，你是最大的罪人.......”
明明是声音无法传递过来的距离，但纪伊丰好像还是听到了无惨的话语。
【我还要逃吗？】
纪伊丰内心动摇了一瞬，但紧接着他便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明明已经逃出来了......明明在他人的保护下活下来了......不能.....不能在这里放弃......】
纪伊丰深深的向无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向远处狂奔。
无惨似乎并不打算放过纪伊丰，他甩动着骨鞭狠狠击打在周围的建筑上，那些建筑脆弱的木质结构瞬间炸开。木条木屑迸飞出来，在无惨的控制下如子弹一般向纪伊丰袭来。无惨的力量非常可怖，只是听到这些“凶器”飞来的破空声，纪伊丰就清晰的知道如果被它们击中，自己绝对会立刻丧命于此。
他拼着会扭断脚踝的可能性，狠心往旁边一倒，将将躲过了袭击。
一根燃着火焰的木棍擦着纪伊丰的脸划过，从脸颊到眼下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
“唔！”
纪伊丰没忍住发出一声痛呼，他捂住脸，借着力道就地一滚，一头扎进了旁边的小巷。
大概是无惨的攻击打破了建筑间原本平衡的结构。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轰隆”一声，一根巨大的木梁顺着一旁房屋的残骸滚了下来。冥冥中有力量指引般正巧砸在无惨面前，宛如一道屏障将他与纪伊丰分割开来，硬生生打断了无惨的攻势。
【快跑！快跑！快跑！】
纪伊丰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他从地上爬起，甚至没有停下来察看的想法，只是一味的逃跑着。
声音渐渐消失了。
不管是火焰烧灼的声音，建筑持续坍塌的声响，亦或是人类渐弱的哀嚎都在远去。
外界的杂音越来越少，纪伊丰耳边的声音却格外清晰起来。
“是你把灾难带到他们身边，你是最大的罪人.......”
【不要说了......】
“罪人.......罪人.......”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无惨的话一直在纪伊丰耳边不断的重复。
距离那片残墟越远，他的声音就越清晰，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缠上了纪伊丰，让纪伊丰不由得开始思考自己所做的一切。
【如果我没有执意今晚拜访的话，阿宽就不会死了......】
【如果不是要掩护我逃跑，那个孩子应该也不会有事......】
【如果不是我引来了无惨，那些平民也不会这样痛苦的丧命......】
只剩下半个身体的阿宽、侍女悲切的眼神与平民区那如同修罗地狱一般的惨状在纪伊丰面前交替闪现。
纪伊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眼前闪现的景象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只剩下身体还在机械的奔跑，不知道应该向着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叮铃......”
注连绳被触动时铃铛摇动的响声暂时换回了纪伊丰的理智——他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跑回了家中的神社。
奔逃似乎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纪伊丰绕过注连绳，他拖着无力的双腿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跪倒在神社门口的石子路上，膝盖摩擦地面的疼痛他已经注意不到了，在看到家族神社鸟居的那一刻，即使他什么都没有在想，眼泪还是无法控制的涌了出来，大颗大颗的落在地上。
宽容的土地能承接所有情绪，有什么东西与眼泪一起融入了这片大地。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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