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河二十五年,自边关奔驰而来的战马打破了虞京的歌舞升平,热闹繁华。
蛮族连破边陲三城的消息闹得人心惶惶,醉于“太平盛世”的朝廷终于开始警醒。
少年丞相宋允安七次上奏提及派遣援兵支持西北边陲一事,安于享乐的帝王终于慌不择路地睁眼去看那片黄沙茫茫的西北边陲。
朝堂之上为谁带兵出征一事闹翻了天。
最后,是一向病弱的太子殿下拖着病躯自请率兵出征西北,驰援镇守西北的燕家军。
程清安是在凤凰关见到的太子殿下,这位传言中病弱的储君,正被西北风沙呛地低咳。
彼时青年银甲着身,玉冠束发,急行军半个月,身上尽是风霜,却也难掩风华。
“民女程清安,见过殿下。”程清安没有行叩拜大礼,只是微微抱拳。
无他,她实在是看不起大雍皇室,虽然这位太子殿下比其他皇亲国戚有担当些,但她依旧颇为不屑。
她不跪自己瞧不起的人。
若非为了凤凰关后的万千百姓,她也不会应了师兄的请求,跑来西北当军医。
众所周知,蛮族嗜血好斗,对自己族人尚且野蛮,更不说对他们一向看不起和排斥的大雍子民。
倘若蛮族将士杀入中原,恐怕铁骑所到之处,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所以她才会在明明讨厌大雍皇室和贵族的前提下依旧答应师兄,来帮助这位太子殿下。
太子垂眸看着抱拳的少女,想起宋允安的嘱托,利落下马,道:“可是允安的师妹?不必多礼。如今西北战事如何?”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程清安,望向她身后死寂的城关。
程清安抬头,目光扫过后面的大军,师兄的书信说,太子殿下据理力争也才带了十万将士。
十万!
其中多为未经战事的新兵和疲敝之师,而蛮族将士将近三十万,如今西北死伤惨重,能上战场的战士顶了天也才七八千。
这么大的差距,如何能够抵挡蛮族。
少女绷着一张脸。
太子向来擅长察颜观色,见她目光扫过身后将士,有些无力,道:“抱歉,这是我能够调任的所有将士了。”
朝廷之中党争倾轧,帝王昏庸无道,将精锐之师着重聚在京师,且近些年对武将打压严重,至今日竟已到了无将可派,无兵可调的地步。
这十万将士还是太子和宋允安多番争取,数次上谏才聚了来,其中算得上精锐的不足五万。
太自闭了闭眼,饶是他,也不由失望无力。
对国家,对朝廷,对那位稳坐高台的君王和沉迷享乐的贵族。
若非允安一次又一次的坚持,他大概也是想冷眼看高堂之上的那群人自取灭亡。
这样的国,百姓流离失所,昏官当道,将士食不饱腹,苦守边疆得不到支援……这样的国,到底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他是在不懂允安的坚持。
太子的脸色灰败,无力与失望尽显。
程清安顿了顿,有些怪异的瞟了他一眼,垂眸道:“殿下不必对民女解释这些,民女只认得伤患,不认得朝堂。民女带殿下去燕将军府,请。”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太子也不再多言,先带将士去接应燕家军。
程清安跟着他安顿好十万将士,又带着他往将军府去。
街道上人烟稀少,家家户户都闭着门,西北的风凛冽如刃,呼呼刮过时,宛如万民同泣的悲戚。
但太子记得燕将军府的小公子燕临三年前来京师的时候曾说过,西北民风开放,不论男女都是可以上街的,西北的人民,就像西北的风沙一样,潇潇洒洒、风风火火,平日里就热闹非常。
太子至今仍记得那个宛如骄阳的少年说起西北生活时眉宇间的快活和骄傲,语气里带着西北地区独有的潇洒自在,令人听着看着就对西北心向往之。
可小公子口中热闹非常的西北、民风开放朴实的西北,怎么成了今日家门紧闭,寂静无比的模样呢?
走过长街,偶有三两个衣衫破烂的百姓坐在角落,身前放着破破烂烂的碗,看到太子和程清安走过,只是淡淡抬眼,神色木然。
太子顿了顿,不由问:“他们……”
程清安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殿下饱读诗书,当是比谁都清楚,不是么?”
太子动了动唇,阖眼无言。
所以,允安,这样的家国,真的还有存在的必要么?
见他脸色难看,程清安叹了口气,道:“殿下也无需多想,将军府虽然无力帮这群人寻个好去处,但到底给了口饭的。”
她低声道:“起码,先保住性命……”
未来太远了,对于此时在西北的每个人来说都是奢望,但至少,先把此刻活过去……也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程清安的话得到了印证,太子在靠近将军府的地方看到有人施粥,每人限领一碗,不可多拿。
太子停下脚步,望着施粥处长长的队伍,问:“为何……”
程清安打断了他:“殿下,你可知朝堂粮饷迟迟未至?”
太子沉默,程清安接着道:“你可知连将士们都食不饱腹?你可知这粥是我师兄宋允安联系多方送来的?将军府能顾及周边百姓就已经尽力了,实在没有办法保证更多百姓的饥饱了。”
少女讥讽一笑:“朝廷的粮饷,还在虞京的酒宴里泡着。”
太子沉默地看着一个瘦小孩童捧着豁口的碗小心离开,指节捏得发白,他抿着唇:“抱歉。”
他本是贵不可及的一国储君,到了西北,却说了不知多少的抱歉。
程清安眸光冷淡,“走吧,燕将军在将军府等您。”
燕将军府邸看上去威严大气,和太子想象中的将军府并无不同。
进去将军府就会发现里面很空。
太子蹙眉。
偌大一个将军府,连仆人都稀缺。
似乎察觉到这位太子的疑惑,程清安道:“燕将军府中大多仆人都自请去照顾伤患了,留下来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也都陪伴燕将军左右。”
青年蹙眉。
陪伴燕将军左右,他记得燕将军这人并不爱人服侍。
他抬眼,却对上少女略带悲戚的双眼。
她道:“殿下,请随我来。”
他随着少女进了庭院。
庭院空空落落,不同于京师贵族种满花树和落满装饰的假山,这个庭院很空,只种了一株木棉。长风经过时,浩浩风声入耳,带来西北独有的浩荡,木棉树在风中沙沙作响,绯红木棉随风而落。
太子的目光追随木棉落在棺木上。
棺木的木质并不是最好的,只是很普通的木制成。
太子僵立在原地。
棺木里躺着的人金甲着身,身材健硕,国字脸,不笑的时候颇具威严,可太子也知道,他笑起来的时候是很爽朗的。
“这就是太子殿下吧?闻名不如见面,见了才知别人夸殿下风华绝代是真真合适!哈哈哈……”
爽朗的话语仿佛刚落在耳边,说话的人却已然逝去。
太子阖眸,他不忍见故人尸身。
“碰!”
巨响落在耳边。
棺木被合上。
太子睁眼,眸光落到了庭院中另一位青年身上。
铁甲着身,眉目冷寂,看不出旧时风流潇洒的影子。
可太子还记得他曾策马大笑,道:“殿下,等你来了西北,我拿西北最烈的酒招待你啊!”
如今他来了西北,那个承诺招待他的青年还在吗?
青年向太子行了君臣之礼:“臣,燕临,见过殿下。”
他从前在私下从不行礼。
终究,再不见半分熟稔。
太子动了动唇:“阿临……”
却无话可说。
任何歉意都抵不过燕小将军的丧父之痛。
许久,他长叹一声,打起精神,沉声道:“孤带来的十万将士和粮食药物便就交给你了。”
燕临冷淡应了。
可谁都能感受到这位将军对朝廷国家的失望。
太子沉默许久,抬头望向那株开的绯红入火的木棉。
烈烈西风下,它开的绯红如火,宛如烈烈燃烧的生命。
可再热烈的生命都会绕烧殆尽的。
哪怕是那位让人觉得会一直守着西北的燕大将军,也会有倒下的时候。
太子手指摩挲着腰间玉扣,心中失望无力更甚。
这样的家国,真的还有守护的必要吗?
阖眼,脑海中闪过青年朗艳独绝的面容,他手持奏折,微笑着:“道之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
太子握着玉扣,茫然地走出将军府,程清安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劲,犹豫了下,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庭院里又只剩下铁甲着身的青年,和在飒飒西风下,傲立枝头的绯红木棉。
“滴答。”
鲜红的血落在棺木上。
青年阖眸,指骨泛白。
(二)
遇到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战甲,脸上尘土混着血,瞧着凶神恶煞的,弯起眼眸笑时又有如春风吹过。
遇到他时,少年正在逗一只脏兮兮的猫。他安抚着因战争受到惊吓的猫,喂小猫喝了点水,随后抱起小小一只的猫,回眸时看到了走出将军府的太子和程清安。
少年高兴地打招呼:“安姐姐。”
程清安难得露出笑容,问道:“辞树,怎么跑外面来了,今早不还说要大睡一觉么?”
少年不好意思摸了摸头,道:“饿了,就出来找吃的了。”
他的目光看向程清安身旁的青年,想到安姐姐是去接太子殿下的,那么这位就是太子殿下了?
他眨了眨眼,有些手足无措地抱着猫,不知是不是该放下小猫咪行礼。
他瞪着眼,手足无措的样子分外乖巧,怀里的小猫咪感受到抚摸着自己的手顿在那,细弱地“喵”了声。
辞树惊醒,想要抬手抱歉,目光又落在了小猫的身上。
太子缓了缓神色,朝他笑了笑,温和道:“不必多礼。”
他的目光落在小猫身上,脏兮兮的小家伙气息极弱,仿佛活不过今晚。
察觉到人类投来的目光,它害怕似的缩了缩幼小的身体。
太子迟疑了下,问:“这小猫……还能活吗?”
辞树弯着眼笑:“不知道。但不管它能不能活,我都不能把它扔在这,不然一定会死。”
他又看向程清安,眼睛亮亮的:“安姐姐来的正好,快帮我看看这只小猫,我想它能好好活着。”
程清安将小猫接过来看了看,又还了回去:“带去刘大夫那里包扎一下伤口,喂口吃的,能活。”
辞树开心地弯了弯眼:“太好了!”
他温柔地抚摸着小猫,咕哝道:“看吧,我就说你会没事的。”
说着,抬头笑道:“那……殿下,安姐姐,我先走了。”
太子轻轻颔首,程清安也笑道:“去吧。”
望着少年离开的身影,太子问道:“他叫辞树?”
程清安:“是。”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那个‘辞树’么?”
“是。”程清安点头,“辞树是师兄七年前带到燕将军府的孩子。他来的时候,瘦瘦小的一个,满身是伤,不爱说话,成天躲着人,不让人靠近。”
“我后来才知道,他生在柳州。”
太子一怔。
柳州,自然灾害频发,贪官当道,是难民最多的一个地方。
三年前宋允安奉旨将赈灾粮送往柳州,在柳州呆了一个月,以雷霆手段整治柳州风气,当场斩了贪官。
可以说,宋允安是柳州人最信任的存在,他赋予了柳州新生。
他走的那天,柳州全城百姓跪送他出城门。
柳州人可能不信朝堂上的帝王,却绝对会信那位剑斩贪官的宋允安。
可这份信任却也让宋允安遭君王忌惮,因一件小事就罚了五十鞭子。
那也是太子开始对父亲无比失望的开始。
太子没想到,原来那位宋允安早已到过柳州,并领回了一个孩子。
更不知道,原来宋允安与将军府竟是旧识。
程清安继续道:“殿下,我的师兄是我师父最骄傲的弟子,所学甚广,其中属谋术和医术最为精通。他走过山川湖海,救过数不胜数的人,辞树只是其中之一,燕将军府也只是其中之一。”
“他是所有人口中的小神医,是我学医的信仰,可最后却入了朝堂。”
程清安直视太子的双眸,道:“我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他在半年前写了封信,告诉我答案在西北边陲,于是我来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位自见面时起便清冷淡漠的少女眼中泛起迷惘,她望着太子漆黑的眸,在向他寻求答案。
风尘仆仆自京师远道而来的太子殿下目光落在只有寥寥数人街道,沉默许久,轻声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但良医救不了全天下的人……”
他的先生啊,心中怀的是大爱,目之所及是天下。
程清安闻言沉默,日光如炬,她眼前晃过一帧帧满目疮痍的画面,脑海中闪过七年前辞树瘦小胆怯的身影,闪过燕将军万箭穿心的画面,闪过那个笑着说想托她写封信寄回家却倒在战场上的少年。
许久,她轻声道:“可是,纵使为相,也救不了这个天下……”
它已经从根上腐烂,不破不立,师兄的拯救不过是杯水车薪,何不让它有个新的开始?
(三)
战火还在延续,蛮族铁骑三十万,纵使并非全都是精锐之师,但也比大雍好的多。太子带来的十万之师精锐部分不足五万,西北剩余精锐顶天了也才七八千,这是一场必输的战争。
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悲戚之情在军中弥漫、爆发。
士兵找到太子时,青年正在施粥。
他神色温柔地把一碗稀粥递给一个衣着破烂的孩子。
士兵也曾帮忙施过粥,一眼就瞧出来太子给小孩的那碗粥分量稍微多一些,多的不多,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
士兵心里有些复杂,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前行了个礼:“殿下。”
太子放下手中的勺子,将施粥的活计交给另一个年轻男人,示意士兵到角落去说话。
士兵硬着头皮说:“殿下,您带来的将士里有人闹起来了,大喊着要回京师……小将军处置了一个闹事的士兵,据说是靖王的儿子,程大夫让属下来和您说一声。”
太子眉心皱起,士兵心惊胆战,生怕这位殿下一言不合去找小将军。
现在的小将军可不比从前那个走街串巷的少年郎了,沉着一张脸说“按军法处置”时,让人恍惚见到了燕将军。
生离死别,大抵是成长最好的助推者。
但所有人都怀念那个策马扬鞭、走街串巷宛如骄阳一样的少年郎,他喝最烈的酒,驯最野的马,是西北最快意恩仇、潇洒自在的风。
意料之外的是,太子殿下只是送了眉头,颔首:“这事孤知道了,身在军营,我带来的每一个将士,每一分粮草药物,都交予小将军处置。”
士兵愣了下,太子见他没反应,投去疑惑的目光,他问:“还有事么?”
士兵连忙低头道:“是,我会禀告将军和程大夫。”
说着正要退下。
却被太子喊住。
青年温声道:“施粥的活也差不多了,我想四周逛逛,你留下陪我吧,禀告的事就找别人。”
温和,却不容拒绝。
这是西北将士第一次见到这位大雍储君的威严。
士兵应了。
西北城的傍晚不如白日那么粗犷,夕阳西下,霞光染就绯红,时有大雁飞去,无端温柔。
但无人有闲暇欣赏西北难得的温柔,一次又一次的战火磨掉了生机,百姓排着长长的队伍领粥,麻木漠然,军营附近刚结束战火的将士抬起重伤或死亡的士兵往军医那里走。
悲戚满目,一片苍夷。
“重伤的往这儿抬!”
伤兵营那里更是忙的顾不过来,大夫忙着救治的将士,没受伤的扶着受伤的走。太子看到了辞树,温柔抚摸小猫的少年肃着面庞,指挥着人抬着担架往营帐里走,喊的嗓子都哑了。
还有程清安,她手上布满血,往水盆里一嗯,擦了擦手,又替下一个伤患处理伤口。
伤患太多,大夫人手不够。燕临也坐在一旁帮忙包扎。他冷着一张脸,手上的动作却很轻。
“砰!”
太子回头,却见两个将士倒在地下,一个已然昏过去,一个仍努力扶起昏过去的将士。
他显然已经精疲力尽,使不上半点力,又要倒下时,却发现手上的重量轻了些。
他抬头,却见锦衣玉袍的青年不顾昏过去的将士身上满是血污,将昏过去的人往自己身上靠,还指挥着另一个士兵:“搭把手。”
士兵“啊”了声,想去帮太子扶人。却见太子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扶那个摇摇欲坠的将士。
太子扶着人往程清安那边走,将士伤口流出的血沾了他一身,他却丝毫不在意,步履不停。
……
等到伤病处理好,已经深夜。
很多大夫已经累的毫无形象地靠着瘫着。
辞树蹲在一旁,显然是累极了,那只被他救下的小猫缩在他怀里。少年时不时低头抚摸,眼中尚有温柔。
程清安在收拾乱七八糟的药物,燕临在结束最后一个病人的包扎后不曾停留,走向夜的深处。
太子瞧着他走的方向不像是营帐,便问道:“你家小将军这是要去哪?”
士兵叹了口气,这一宿的经历改变了他对这位殿下的观感,老实答道:“小将军是去祭拜了。”
太子一怔。
士兵继续道:“将军走了,还有一些看着小将军长大的副将也走了,小将军扛起了西北的大梁,看似长大了,但我们都知道,他只是把伤口藏了起来……每天夜里,忙完各种事情后,小将军总是会跑到西山坡去看看故人……”
后面的声音轻不可闻,他道:“殿下,您要是再早些就好了……”
再早一些,燕将军也许会有一线生机;
再早一些,西北不会陷入这样必输的战局;
再早一些,也许那个被烈烈如火的少年不会被埋葬……
再早一些……
燕将军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中,那只拍着他的肩膀的手掌如此有力,如今却已经成了躺在西山坡的英魂。
太子动了动唇,心中无力更甚。
再早一些……
不能再犹豫了!
他攥紧腰间玉扣,耳边响起宋允安的话:“殿下,这世间是没有万全之法的,你不可能每头兼顾。大局之下,总要牺牲,如果想要每一头都保全,优柔寡断,那么,你一个都保不住。”
彼时清风明月,青年手执黑子,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断了他的全部生路。
与宋允安下棋,他从未赢过。
但这一次,不再是棋局,他不能再输。
他像深夜走去,士兵想要跟上去,却见太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跟。
只能作罢。
西山坡夜色浓重,青年将军的身影融入夜色,沉重,无声。
“哗——”
液体倾斜的声音。
燕临手中拿着个酒葫芦,酒液已经被他洒落在地。
昔年在京师求学的燕小公子曾说:“战火之下是很难找到全尸的,所以我爹就划了西山坡,将找到尸体的葬在西山坡,找不到的就在西山坡立个衣冠冢,想去祭拜时不用讲究很多,拿一壶烈酒就可以了。”
这几个月以来,他是否夜夜提一壶烈酒过来祭拜?是否曾在这些看着他长大的长辈面前露出伤口?是否曾在深夜悲痛大哭?
“你来做什么?”燕小将军提着剑,侧过身。
太子的目光落在剑上,那是燕将军的剑,据说是著名铁匠铸成送给燕将军,伴他击杀敌人,佑他平安归来的。
“阿临……”太子动了动唇。
燕临闭了闭眼,“别再叫这个了……别再叫这个了!”
“你不配。”燕临昂着头,双目赤红,“殿下,你不配。”
“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不想和你起冲突。但是,这不代表你我之间的国仇家恨能够被放下。我一定会活着,带着燕家军踏平虞京!”
太子一怔,国仇家恨?
倒是也没说错,若非帝王昏庸,援兵不会迟迟不到!他苦笑一声,“燕小将军,我有一计,或可赢得这一战的胜利。”
燕临却是讥讽一笑:“怎么,太子殿下怕我以后报仇,想要学你父皇,把我扼杀在战场里?”
太子蹙眉:“什么意思?什么叫……学我父皇?”
燕临漠然:“殿下,你可真是一直那么天真无邪。我父亲向来用兵如神,战场上胆大心细,一个刚及弱冠的少年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杀了他。是你的父皇,大雍的好皇帝,与敌人通信设计我七万燕家军,让我燕家七万儿郎葬身沙场!连尸骨都找不齐!他还以为杀了我父亲后蛮族会退兵,真是可笑!”
“你们都天真的可笑!我就应该让蛮族铁骑踏平虞京,让你们尝尝我们西北百姓和将士受过的苦。”
“不、不可能……不可能……父皇他……”怎么昏庸到这种地步!
太子僵立着。
燕临讥讽一笑:“你知道我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吗?是允安,他在虞京抓到蛮族人,截获密信,喊人跑死了好几匹马送了一封信到西北,可是……他迟了一步。”
原来算无遗漏的宋允安,也会迟了一步。
太子忽然想起那天他自请率兵时宋允安望过来的眼神,有释然、欣慰,但更多的是失望和无力。
那个坚定着“道之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少年丞相早知道七万西北大军是死于政治阴谋的时候,是否深感对大雍皇朝的失望无力,是否想过放手任他灭亡。
“啪啦!”
太子茫然低头,腰间玉扣不知为何突然坠落,扎在了尖锐的岩石上,就这么碎了。
先生,连你也失望了吗?
燕临冷眼看着他蹲下身去捡玉扣,提着剑转身想要离开。
“燕将军!”太子突然拔高了声音,“‘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此处地靠水源,或可效仿古法,水淹七军!”
燕临豁然抬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太子攥着破碎的玉扣,任由尖锐的棱角刺穿手心,血液一滴滴留下。他站起身,道:“大局之下,总会有牺牲的。若能护百姓安危,又何惧史书恶名。”
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
水淹之计,可以使蛮族损伤惨重,但周边百姓也都会被波及。
但这确实是十万将士对三十万蛮族士兵最好的计策。
燕临沉默地看着他。
原来那位讲究“仁义”、坚持“王道”的少年,也长成了“大局之下,必有牺牲”的殿下。
他没有言语,转身提着剑走了,但太子知道,他听进去了。
“滴答。”
“滴答。”
鲜红血滴顺着手指落在黄沙之上。
纯白玉扣染上了鲜红。
太子僵立良久,在星辰没尽时朝西山坡行了一次大礼。
(四)
水淹、火攻向来就是极为残忍的战术,往常来说,军中很少会有人同意。
但过往将领已然逝去,他们都失去了太多兄弟。他们讲慈悲,可谁又对他们慈悲?
所以这一次,水淹之计提出,无人反对。他们都需要一场胜仗来振奋军心,也都想要结束这场战争。再打下去,就撑不住了。
虽说大局之下,必有牺牲。
但太子和燕临等人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百姓牺牲。他们都在尽己所能的疏散百姓。
不能太显眼,但不能不做。
有些百姓愿意离开,有一些却困守着土地,不愿离去。
太子看着自密道离开的百姓,寥寥几人,更多的还是固守家中。
今日,便是水淹之日。
即将被水淹没的云城,曾经是西北最会酿酒的地方。曾经的燕小公子,最喜欢的就是策马跑到云城买酒,他曾经是最受云城女郎的欢喜的少年郎。
如今却要亲手淹了这座城。
“哗——”
水流倾泻而下,蛮族人凶狠的怒骂声和百姓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有蛮族人想要去开城门,但那里已经安排了士兵堵住门口。
太子手指颤了颤,却强迫自己去听百姓的叫喊声。
要记住这些教训。
要记住这些无助的声音。
要记住这些大局之下的牺牲者。
不能忘记!
“关上城门!这群蛮子欺侮我们这么久,他们还杀了燕将军,反正也逃不掉了,跟他们拼了!”
女子尖锐的声音咋然响起。
一群男女孩童铺在城门前,挡住了想要去开城门的蛮族士兵。
“跟他们拼了!”
“该死的蛮族人,杀了我的妻儿,跟他们拼了!”
叫喊声不绝于耳。
终于,洪水淹没声响。
洪水之下,又有多少生命还存活着?
太子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垂眸时却看到身侧滴落了一滩的血。
他抬眼,燕临死死地攥着手,指骨泛白,鲜血直流,却是极为冷静地吩咐人善后。
“那个第一个喊出跟他们拼了的女子有一家酒馆。”程清安蓦然出声,她的声音很轻,向来冷淡的双眸泛着血丝,“那家酒馆的酒是西北公认的最烈的酒,是燕小公子最爱的酒。”
西北百姓都知道,酒馆里的烈酒一开始一月只卖十坛,但后来就成了只卖九坛,因为有一坛酒是要留给燕小公子的。
喝不到酒他可是会闹的……
若是从前,她不会向太子说出这些事,可是……
程清安目光复杂,真没想到,这个一开始温润如玉、好似毫无锋芒的太子殿下,也会想出水淹之计。
虽然残忍,但到底救下太多太多的人。
太子一怔。
原来如此烈性的女子,酿出来的酒也是最烈的啊。
“殿下,安姐姐……”
辞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程清安皱眉:“不是让你不要来吗?”
少年扬了扬手中的信,“允安哥哥寄了信来,说是御敌之计。我这不是怕这信很急你们没看到耽误事嘛……”
“这里在搞什么……”
他抬头,唇角的笑僵在那里。
信纸飘落在地。
程清安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去看这哀鸿遍野。
“辞树,乖,别看。”
辞树手颤了颤,然后渐渐的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是……洪水?”
他迟疑地问。
程清安拍了拍他的背,无言。
太子拾起地上的信件,上面的字迹他比谁都熟悉。
是宋允安。
拆开信件,里面只是薄薄的一页纸,风骨极佳的字落下两句话:“水淹之计,可为上策。援军已在路上。”
信件自虞京送到西北,再快也得十天。
原来先生早就想到了水淹之计啊。
援军……
要从哪里调任援军呢?要说从朝中调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以他父皇的性子,能让这十万大军来都是他和允安再三争取。那就只能从其他边境调兵。
几处边陲,据太子所知,还有余力能调遣军队的地方也只有西南军。
但若无圣旨,谁敢轻易调兵?
太子捏着手中信件,不知为何,心中慌乱难安。
先生,你想做什么?
(五)
“踏踏——”马蹄声自身后响起。
太子和程清安等人回头望去。
整齐的铁骑飒踏而来,举在最前面的棋子是……
西南军!
先生他竟然做到了!
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成群的西南铁骑,铁骑身后是绚丽的霞光。
有人,为西北带来了存活的希望!
领兵的男子带着将士截杀想要逃跑的蛮族士兵,他坐在战马上抬头时恰巧对上太子怔愣的眸。
那一刹,心头的不安如乌云压顶。
分明希望将临,却总感觉要发生什么很可怕的事。
……
事实证明,太子的预感是对的。
领头的男子是西南边陲的大将军段凌,未至三十就已是一方的将军,让西南地区的敌军闻风丧胆,实在是年少有为。
他带来援军,也带来了一份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玉玺。
主帅的营帐中,段凌和他身后的将领跪了一地,玉玺被捧在身前:“请殿下回京师,接家国重任。”
他们一群人这么一跪,太子、燕临一群人吓了一跳,见到玉玺,饶是燕临也震惊道:“你这东西真的假的?你去偷玉玺了?”
这会儿他突然有了点从前的活泼劲儿。
段凌似乎有些无语,他道:“殿下先接了玉玺吧,这是宋允安交予我的,嘱托我一定要交给你。”
太子闻言接了玉玺,道:“将军请起,不要跪着了,孤受之有愧。”
他打量着手中的玉玺,脑中思绪纷乱。
先生给的?
先生怎么会拿到玉玺?
接家国重任……
他心中不祥的感觉越来越重。
段凌站起身,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陛下驾崩了。”
“啪!”
“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接连响起。
主帅帐中几人手中的茶杯一一摔落。
他们都抬头去看段凌。
却见段凌正伸手接着从太子手中落下的玉玺,叹气:“我的殿下啊,你好歹小心点,这玩意儿要是摔碎了你家先生起码得把我碎了!”
太子怔愣着看他。
燕临无语:“你这消息谁听了都冷静不了,更别说死的那位是他老子。到底怎么回事?你杀的?”
段凌叹了口气,他目光复杂地望向太子,道:“这个嘛……我和宋允安一起杀的。”
程清安厉声反驳:“不可能!”
师兄请求她出山助西北,又千方百计调兵,不就是为了护大雍皇朝的百年基业吗?怎么可能……亲手杀了那位昏庸无能的“陛下”。
段凌望向她,目光稍许温和,也许是因为她是个女子,他声音柔和了一些:“小大夫,你真的了解你的师兄吗?”
他继续道:“这事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了。那位陛下不知道是听信了哪个昏官的谗言或者是自己又自以为是聪明了,想要主和撤兵。你们也知道,一旦撤兵,蛮族人可不会信守承诺或者是心慈手软,蛮族铁骑势必会踏破百姓安平。宋允安怎么可能同意。这是其一。其二是,他好不容易说服了我出兵西北,他正愁着不知道怎样能让我名正言顺出兵西北,老皇帝还给他添堵,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其三,”他看向太子,道:“殿下,此战一胜,燕临不会善罢甘休,外乱方平内战又起,百姓何其苦?这个国家,需要一位仁义的君王,需要一位世人都信服的君王。”
“他在为你铺路啊。”段凌轻声道。
倏然,他又莞尔:“当然,也是在为天下人铺路。”
他在为所有人铺一条坦途。
太子动了动唇,无言。
要说他对那位所谓的父亲有什么感情,实在没有,但先生此举,难免会让天下哗然,且朝中腐朽朝臣极多,先生的行动又哪有那么容易。
段凌好像是看明白了他心中所想,笑了笑:“朝臣都是一些老家伙了,思想腐朽落后,也是时候该见见血了。宋允安雷霆手段帮你清了正好,不然等到将来你继位后又是一堆麻烦。再者,他宋允安是吃素的吗?入朝七年,他整治过多少贪官污吏?柳州不过是其中之一。他身后站着的是数万百姓,是让君王都忌惮的威信。”
“总之,谁都可能有事,宋允安不会有事的。”他摆摆手,又望向燕临,叹了口气,道:“宋允安说,燕将军的事,他很抱歉,他自以为算无遗漏,却没料到终究是迟了一步。他知道你想手刃仇人,但时局所迫,他……很抱歉。”
燕临垂眸,未曾言语。
他理解宋允安的决定与做法,但心中也确实怨恨宋允安的“迟一步”,埋怨他站在太子那一边,明明……
明明是他们先相识的啊!
明明是他的允安哥哥!
段凌没有管燕临的别扭,只是道:“反正事情就这样。殿下您可以先回朝堂了。我和燕临留下来应对蛮族即可。”
“不行。”燕临道。
段凌扶额:“又怎么了?”
燕临没搭理他,转头看向太子,道:“你不能走先,等战争后我同你一起回去。我爹的事,我燕家七万儿郎的事,必须要一个交代。”
太子沉默了会,点头:“好,我等你一起。”
“不行!”段凌最先反对。
几人的目光落在段凌身上。
段凌硬着头皮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必须即刻启程!”
太子轻笑了声,将玉玺搁在桌子上,漫不经心道:“将军,这几十年来,有君和无君有什么区别吗?”
段凌沉默。
太子吐出一口气,道:“所以,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段凌抹了把脸,问:“怎么发现的?”
程清安道:“你太急了。”
段凌挑眉:“嗯?”
程清安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太急着想把殿下带回去了,就像殿下说的,这几十年来,有君和无君毫无区别,不在乎这一日两日的事。且还有我师兄撑着……但你却如此着急想把太子殿下带回去……”
“其实,将军你也没有打算瞒着,你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诉我们这件事不对劲。”太子攥着腰间补好的玉扣,摩挲着那些裂缝,问道:“所以,先生怎么了?”
段凌沉默良久,见瞒不过去了,只能叹气道:“殿下可知宋允安身体底子不好?”
太子一怔,心中慌乱更甚。
“吱呀。”程清安靠着的桌子往后稍移,她却无暇顾及,只是紧紧地盯着段凌。
“他原本身体就不好,三年前五十鞭差点要了他的命,这些年来殚精竭虑,早已油尽灯枯。这是其四。”
他抬头看太子,眸光悲悯,“殿下,宋允安只是人,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他与人斗,千般算计,万般绸缪,尚且会迟上一步,更何况与天斗?身体一事,他无能为力。你该接过你的大任了。”
他垂眸,轻声道:“他该休息了。”
声音轻不可闻。
三人目光怔愣地看着段凌,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和难以接受。
段凌了解他们的心情,那样无所不能的宋允安,原来也会倒下。
他忽然忆起十年前的宋允安。
彼时的宋允安还是个少年,背着竹篓子到处义诊,被百姓们称为小神医。
那时候的段凌带着发高热的妹妹,一身是伤,还要躲避官兵的搜捕和追杀。
他没有办法,只能去赌那个每天义诊的少年是真的善良大爱。
他去截了宋允安,胁迫他救他妹妹。
被他胁迫着的少年无奈地拍了拍他持着匕首的手,温声道:“你这样拿匕首抵着我我怎么帮她看?放下。”
他的双眼明亮清透,有着少年人的狡黠和柔软。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面对面站着,不相上下、谁也不让谁的对视着,最终,是段凌撤下匕首。
他交托了最后的一丝信任。
好在,少年的宋允安没有辜负遍体鳞伤的少年,他将段凌和妹妹带回了平常住的地方,给两个人谁也没落下的开药。
那时段凌一度怀疑宋允安是报复他那匕首威胁他,给他开了好几株黄连,导致他的药苦得要命。
什么时候完全交付信任,把对方当做可以依靠的后背的呢?
也许是少年爬上陡崖为他和妹妹采药的时候;也许是少年拿出冰糖葫芦抵在他唇边的时候;又或许是他看到少年能够轻而易举地杀死一些杀手时恍然明白那一年的威胁不过是少年的善意时……
总之,他掏出了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所能交付的全部信任,拜托宋允安照顾自己的妹妹,自此远赴战场,自今日成了威名赫赫的大将军。
他的妹妹,姓程,名清安。
昔年定国公被诬陷叛国,一家几百人只剩下两个孩子。
好在,他们都活了下来。
燕临没有机会手刃仇人,但段凌有。
他亲手手刃了昔日的仇人。
他是宋允安弑君灭国的共犯。
那一天,段凌提着染着血的刀自乾清宫走出;
那一天,宋允安亲自放了一把火,乾清宫在烈烈大火中焚毁;
那一天,少年丞相与西南将军在烈火前对视,一个温和如清风,一个不羁如刀刃。
一如当年。
(六)
太子、燕临等人将西北战事交给了段凌,即将启程回京。
段凌不断地翻白眼:“殿下也就算了,燕临你一个边塞驻将跑虞京去做什么?老皇帝不在了你就肆意妄为啊!”
燕临攥着缰绳,道:“我要去讨个公道。”
一边,辞树和程清安正准备上马。
段凌跟燕临斗了两句,回头关切道:“你们俩小心点,西南战马会比较烈。”
辞树乖巧地应了一声。
程清安忽然回过头来,喊:“哥哥。”
段凌一僵。
程清安道:“我虽然已记不清兄长模样,但我仍记得他是去西南参的军,且,家母,姓段。”
她笑了笑,眼眶有点红:“当然,也许这些都是偶然。但我不觉得西南的大将军要对我这么关切。”
段凌沉默了一会儿,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不愧是我妹妹,顶顶聪明。”
程清安笑了笑,道:“哥哥,太子殿下是我师兄认定的明主。也许……他真的能给这个国家带来新的希望吧……也许,我们的冤屈都能够被洗净,父亲他们都能够瞑目。”
段凌微笑:“会的。我相信允安的选择。快去吧,去见他最后的一面。替咱们家……谢谢小神医。”
程清安抿了抿唇,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几人策马而去,马蹄声渐渐远去。
段凌望着几人的背影,叹气:“一定要见到啊……”
他摊开手,露出手心象牙白色的玉佩,抿唇:“宋允安,是个骗子……”
但他不能让他就这么把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他想起昨日交给燕临的一封信,不由叹气。
“七年前于柳州乍见辞树,忽觉他眉目像极了故人。故寻其过往,方知是故人之子,十年前其父死于战场,其母流落柳州。他的名字,来源于‘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是其母对其父最深的悼念。”
燕临的哥哥燕辞,十年前战死沙场,其妻子随后不知所踪,彼时,她还身怀六甲。
十年前的燕辞和宋允安是至交好友。
七年前的宋允安将辞树带到了燕将军府,燕将军大摆筵席,与民同乐三天。
这就是宋允安啊……
他不是朝堂上的少年丞相,
他是行走于世间的神医。
他救了一个又一个的人,最终,殚精竭虑为天下培养出一个明主。
他值得世人的朝拜与道别。
所以,一定要赶上啊。
不然小神医就回天上了……
(七)
虞京与西北千里之遥,昔日太子急行军半月才到,几人虽比急行军轻松不少,但紧赶慢赶、昼夜不停也赶了十天路。
到虞京时已经入夜。
昔日里灯彩灼灼的虞京在皇帝死后突然安静下来。丞相剑斩贪官污吏的传言到处都是,据说血都流了三尺地。
但怕的都是勋贵世家和贪官污吏,百姓们在宋允安颁布的七条律令下日子轻松了许多,饭后茶余都是赞叹宋丞相大义。
几人急急忙忙拴了马,往丞相府跑去。
丞相府大门敞开,门口的守卫并不意外他们的到来,只是有礼地将几人迎进去。
那位世人赞颂的少年丞相披着外衣,懒散地倚着朱栏,手中虚虚提着一盏灯,听到脚步声回头笑了笑:“回来了。”
那一瞬,几人都在想,也许段凌只是在开玩笑,想让太子早些回来,那位少年丞相安康无恙,尚能护大雍百姓百年无虞。
但宋允安在夜风中咳了起来,一声又一声,咳到最后声都哑了,听得人心里发酸。
偏那人还悠闲地靠着朱栏,弯着眼笑:“老毛病了,别介意。”
他又抱怨似的咕哝道:“段凌那个废物,怎么让你们都跑回来了。”
又道:“算了算了,回来了就在这住下吧。我让人给你们安排住处。”
他看向太子,道:“殿下留下来手谈一局,如何?”
“不准!”程清安厉声道:“你自己什么身体你不知道?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
宋允安愣了下,眨了眨眼,讨好道:“我错了,就一局,好么?”
程清安也知道他是有事和太子说,沉默了一会,红着眼眶声音冷硬:“就一局,你不准耍赖!”
“咳咳。”宋允安咳了两声,卖乖道:“放心,我一定不耍赖!”
辞树在一旁失落道:“可是我也想和哥哥说话。”
宋允安笑了笑,摸了摸辞树的头,温声笑道:“辞树乖,哥哥又不会跑,明天再聊,好不好。”
辞树不情愿地应道:“好吧。”
宋允安掐了掐少年尚未褪去的婴儿肥,笑道:“乖啊。”
他又对燕临笑了笑,既无奈又歉疚,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啊,几年不见,已经有了父兄的风范。
想到逝去的燕将军,他心中微沉,却是朝燕临淡淡一笑:“阿临啊……我们也明天再说吧。”
燕临看着比三年前瘦了不少的青年,不忍他为难,有些别扭:“行吧。”
三人相继离去,庭院中只剩下宋允安和太子。
宋允安打量着太子,青年不再像玉一样温润,如今倒像是一把出鞘的剑。他笑叹:“殿下倒是变了许多。”
太子轻轻一笑:“孤,是否成了先生心中合格的君主呢?”
宋允安摇头:“殿下,您从来不需要成为我心中合格的君主啊。初见时,你在学堂上驳斥史书上的昏君,直言‘仁义’之道;您曾说,您愿意以天下为己任,庇佑苍生……所以,我愿意辅佐你,为你铺下一条相对平坦的路。而你的一举一动,也确实让我觉得你会是一个好的君王。”
“你曾为天下寒门子弟求一个公正的科考,你也曾一次又一次的跪在殿前为西北求一条生路。殿下,你早已是一位合格的君主了。”
他缓步走到观星亭,在摇椅上坐下,手中的灯亮如繁星,他道:“道之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
“‘王道’从来不是只讲仁义的,殿下,仁义是对着你的子民,但若是面对敌人,你不能讲慈悲。只有足够的的狠辣,敌人才不敢进犯;只有足够强大,才不会要在一部分人和天下人之间做选择……”
“殿下,如果你不想有牺牲,那就要让你的国家强大起来。”
“我很期待你开创的盛世……”
青年的声音越来越弱,灯垂落在地。
唯有明月高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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