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十月，最后一场雨落在音乐厅穹顶，像无数细小的指尖敲玻璃，发出极轻的噼啪声，仿佛有人在半空试着弹奏一首无声的练习曲。云笙坐在最后一排，攥着那张边缘卷曲的赠票，票根被掌心的汗浸得发软，汗味混着松节油的气息从他指缝间幽幽浮起——那是他连续三晚窝在仓库作画留下的痕迹。他本不想来，助理小澄把票硬塞进他口袋，语气像在哄一个怕生的小孩：“让颜色透口气，也让你透口气。”说完还拍了他一下，像要把封闭太久的灵魂拍出缝隙。
音乐厅的穹顶高得近乎夸张，雨声被拢在里面，变成混响，一层层叠在耳廓外缘。云笙缩在最后一排，黑色风衣的领子拉到鼻尖，露出半张被熬夜啃噬得苍白的脸。他低头，看见自己鞋尖沾着一小块钴蓝，像不小心踩碎的海，忽然有些心虚，怕被人发现他是个闯入者——闯入别人的音域，也怕别人闯入他的色域。灯光熄灭的一瞬，他反而松了口气，黑暗一视同仁，把他和四周衣冠楚楚的听众缝进同一块厚重的幕布里。
舞台中央，那架黑亮三角钢琴缓缓升起，琴盖张开，像巨兽展翼，镜面漆映出吊灯碎金般的光斑。白衣青年从侧幕走出，步幅不大，却带着某种潮汐的节律，一步逼近，一步退却。他站在琴旁，朝观众浅浅鞠躬，指尖在空气中微微一张，像雪鹭收翅，又似琴键上方有风被他拨开。那一秒，云笙听见自己耳膜里血液倒灌的声音，轰——比任何和弦都低，比任何鼓点都重。
第一声和弦落下，低音区像潮水漫过脚踝，云笙的呼吸被瞬间抽空。他从未想过声音可以拥有实体，可以凿穿胸腔，在肋骨上留下光滑的断面。拉赫曼尼诺夫第二协奏曲尚未到第二主题，他已把那张脸永远拓进视网膜——眉骨的弧度，睫羽在颊侧投下的极细月影，右手抬起时腕骨凸起的锋利，像被白色袖口囚禁的山脉。每一次落键，都是一次雪崩，他被埋得不能动弹，却甘愿在雪下窒息。
散场灯亮起，观众席像被惊起的鸽群，扑棱棱涌向出口。云笙逆流，鞋底在厚地毯上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极了他作画时猪鬃笔扫过麻布的沙沙。他冲到台前，却只抓住一本被踩皱的节目单，封面印着三个黑字：白知予。字体温文尔雅，却带着琴键的硬度，他指腹摩挲纸面，仿佛能把那三个字揉进皮肤纹理。走出大厅时，夜雨扑面而来，冷得令人发颤，他却站在台阶上深吸一口气，像要把所有残响都吸进肺里。
回程出租车窗雨痕纵横，霓虹被拉成一条条湿漉的缎带。他把额头抵在冰凉玻璃上，反复咀嚼那两个字——知予，像两粒雪含在舌尖，迟迟不化。司机偶尔从后视镜瞥他，他只垂眼，看节目单封面被雨水洇出深色圆点，像不小心滴上的中镉黄。那一瞬他忽然生出荒谬的庆幸：还好颜料在画室，否则他会在车厢里直接撕开包装，把颜料挤在掌心，就地调色，就地涂抹，就地留住那粒迟迟不化的雪。
凌晨两点，仓库画室。门一推开，松节油与亚麻仁油的气味像潮水倒灌，五百瓦顶灯轰然砸在空白画布，白到近乎残酷。他把节目单放在行军床边缘，卷起袖口，露出小臂上早已风干的钴蓝与镉红。没有打底，没有草稿，他直接撕开钛白塑料袋，颜料像雪崩般落在调色板，又被猪鬃笔狠狠铲起，劈头盖脸砸向画布。第一笔落下时，他整个人跪在布面中央，膝盖沾满油彩，却像感受不到冷，也感受不到硬，只有耳内反复回荡的降E小调，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把他的手、他的腕、他的肩，一寸寸绑在琴盖上。
画布渐渐浮出轮廓——侧坐的青年，右腕悬停，指节微弯，像随时会按下某个未命名的和弦。背景被处理成模糊的剧院黑，唯有肩线处一道冷白，仿佛聚光灯在颜料里复活。一笔一刀，琴声在耳内回放，他越画越快，越画越重，麻布纤维被猪鬃笔磨得发出细微哀鸣，却仍抵不过胸腔里那场雪崩。晨光从天窗漏下来时，颜料尚未干透，像一层泪膜覆盖在青年低伏的脊背，闪着幽微的冷光。他退后两步，整个人跌坐在行军床，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像被拔掉电源的音箱，余音戛然而止。
画成，他在右下角写下两个字：夜琴。字迹被颜料晕开，边缘毛茸茸，像雪夜迷路的孩子。他伸手想摸一摸青年被光切出的下颌线，却在指尖即将触碰时猛地收手——怕温度惊走琴音，怕呼吸吹散雪粉。于是他只是蜷起指，用关节轻轻叩击画布，像叩一扇尚未开启的门，随后把整张画靠在墙根，自己躺在对面行军床，睁眼看着那道背光里的侧影，直到日影西斜，直到暮色四合，直到仓库外的雨声完全停歇。他以为，这个秘密会随油彩一起封死，像被封存于雪季的湖泊，再不见天日。
一见钟情了[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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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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