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叔又一次离家了,这次走得比以往更久,只留下几句含糊的叮嘱和愈发空旷冷清的院落。
闻诀蜷缩在自己小屋的床榻上,并未沉睡。他的世界在白日已是模糊,到了夜晚,更是彻底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与寂静。细微的声响在他耳中可能被放大成嗡鸣,而真正临近的危险,却又可能被那层天然的“隔音”所滤过。但今夜,一种没来由的心悸让他保持着警觉。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沉重而略显急促的叩门声。
不是秦叔,秦叔的脚步声和叩门方式他熟悉。也不是镇上的邻居。这声音带着一种陌生的、蛮横的力道。
闻诀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赤脚贴近门缝,努力睁大那双雾蒙蒙的银蓝色眼眸,也只能看到堂屋里柳姨(在他视野里是一个移动的、模糊的深色人形轮廓)起身,迟疑了一下,走去开了门。
一股浓重的、被雨水濡湿后依旧挥之不去的腥膻气与皮革味,伴随着冷风猛地灌了进来。这气味……闻诀的鼻子微微抽动,与庙会上闻到的那丝异样如出一辙,只是此刻更加浓郁、更具侵略性。是那些蛮人!
两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挤进门,带进一地水渍。他们穿着看似普通的行商衣物,但布料硬挺,动作间带着行伍之人的板正与悍气。
“柳……娘子?”其中一个嗓门粗嘎,官话说得极其别扭,字与字之间磕磕绊绊,“好久不见!生意,可好?”
柳姨的身影似乎僵硬了一下,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紧张:“是……是巴图大哥和……和另一位?怎么这么晚来了?快,快进来坐。”她将两人让进堂屋,并未点灯,似乎生怕光亮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闻诀屏住呼吸,将耳朵更紧地贴在冰凉的门板上。他听不清完整的句子,那些官话的发音对他本就隔膜的听觉来说是巨大的考验,只能捕捉到一些断续的、模糊的音节和词语,混合着蛮人粗重的呼吸和柳姨刻意放低却难掩惊慌的语调。
“……大单于……耐心……没了……”一个蛮人(或许是那个叫巴图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的狠厉。
“……孩子……东西……交出来……”另一个声音补充,官话更是破碎。
柳姨的声音带着哀求般的解释:“……不在……不知道……真的……再等等……”
“……谢家……孽种……必须死……”这个词,“谢家孽种”,如同冰冷的锥子,猛地刺入闻诀混沌的脑海。谢家?是顾砚哥哥提过的那个……谢大将军家吗?孽种……是指……他?
他的心骤然缩紧,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蔓延开。
“……镇岳军……回不来……机会……”蛮人的话断断续续,却透出关键信息。
柳姨似乎在争辩什么,声音忽然拔高了一点,带着绝望:“……阿月……我已经……不是……何必逼我……”
阿月?这不是柳姨的名字!闻诀模糊地知道,柳姨叫柳明钰。
“阿月”这个称呼,让蛮人的语气更加凶暴:“……你不是阿月……谁是?……任务……完成!……不然……连你……一起……”
谈判显然破裂了。一阵压抑的沉默后,是柳姨带着哭腔的、妥协般的声音:“……好……我想办法……明天……明天一定……”
蛮人似乎又威胁了几句,这才带着一身湿冷和戾气,脚步声沉重地离开了。院门被柳姨从里面闩上,堂屋里陷入死寂。
闻诀靠在门后,浑身冰冷。他虽然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对话,但那几个关键词——“谢家孽种”、“必须死”、“阿月”、“任务”——已经足够在他心中勾勒出恐怖的轮廓。柳姨,这个名义上照顾他的女人,和那些危险的蛮人是一伙的!他们要杀他!
他像一尊石像,在门后站了不知多久,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直到他模糊地“看”到柳姨的身影动了一下,似乎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闻诀不敢再待在自己的屋子,他摸索着,凭借对家中布局的深刻记忆,悄无声息地挪到了堆放杂物的柴房角落,蜷缩起来,手里紧紧攥着秦叔给他削的那柄木剑,仿佛这是唯一的依仗。
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缓慢流逝。雨声似乎小了些,但夜的寒意更重。
不知过了多久,极轻微的、几乎被他听力忽略的脚步声,在柴房外停下。然后,门被极其缓慢地推开了。
一个模糊的、属于柳姨的深色轮廓,堵在了门口。她手里,握着一把在微弱天光下反射出一点冷硬光泽的东西——是秦叔平日里劈柴用的柴刀!
柳姨的脸上不再是平日的漠然,而是一种混杂着挣扎、恐惧最终归于狠绝的扭曲表情,可惜闻诀看不清。她一步步逼近,脚步声放得极轻,但在闻诀此刻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下,依旧被捕捉到了。
“小杂种……”柳姨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怪异的、仿佛卸下伪装的轻松和怨毒,“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成了谢临舟的种……你活着,太多人睡不着觉……”
闻诀的心脏狂跳,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身体紧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兽。
“你也别怨我……”柳姨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即将死去的他倾诉,“我也是没法子……他们找到我了……我不动手,死的就是我……秦莽?呵,他护不住我,也护不住你……我们西蛮女子,本就不该信你们汉人的虚情假意……”
西蛮女子!闻诀混沌的脑中划过一道亮光,原来如此!
柳姨越靠越近,举起了手中的柴刀,那冰冷的锋刃似乎带着死亡的寒气。“放心,不疼……很快的……你中了那‘枯瞳散’,本来也活不过一两年了,早死早超生……”
枯瞳散!活不过一两年!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原来他中的毒叫枯瞳散!原来他……快要死了?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柳姨的柴刀带着风声劈落!闻诀凭借对危险的本能直觉和对气流变动的感知,猛地向旁边一滚!
“咔嚓!”柴刀砍在他刚才蜷缩位置的木柴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一击不中,柳姨低咒一声,再次扑来。黑暗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堆满杂物的狭小空间里展开了殊死搏斗。闻诀目不能视,动作全凭本能和听觉残留的模糊指引,显得笨拙而惊险。他挥舞着木剑格挡,但木剑如何能与柴刀抗衡?几次惊险的闪避,衣衫被刀锋划破,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掠过。
他跌倒在地,胡乱摸索,抓住了一块不知是石头还是硬木的物件,在柳姨再次举刀下劈时,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格挡!
“当!”一声脆响,伴随着柳姨一声短促的痛呼。
混乱中,闻诀感觉柳姨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前襟,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充斥了他的鼻腔。
是血!
柳姨不再动弹了。
闻诀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奋力推开压在身上的沉重躯体,手脚并用地向后爬,直到脊背抵住冰冷的墙壁。他剧烈地喘息着,浑身都在颤抖。发生了什么?柳姨……死了?是他……杀了她?不,他刚才只是格挡……是柳姨自己收势不及,还是被混乱中掉落的什么东西……
……他不敢想,也无暇细想。
死了……柳姨死了……蛮人还会再来……秦叔……他不能留在这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颤抖着,摸索到柳姨尚有余温的身体,忍着强烈的恐惧和恶心,在她腰间、袖袋里摸索。触手一片湿滑粘腻,他强忍着,终于摸到一个小小的、硬硬的布包,里面似乎是几块散碎银子。他紧紧攥住,又摸索着回到自己之前藏身的地方,从墙角的破砖下,掏出了那半块一直被他视若性命、冰凉而沉重的将军虎符。
他甚至来不及换下这身沾满泥泞和血污的里衣,只胡乱抓起一件搭在柴堆上的、秦叔的旧外衫披上,那衣衫过于宽大,几乎将他整个裹住。
他像一缕游魂,跌跌撞撞地冲出柴房,冲出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一头扎进临川镇冰冷刺骨的夜雨之中。
雨水立刻将他浇透,刺骨的寒冷瞬间攫住了他。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街道上狂奔,身后仿佛传来了追兵(或许是去而复返的蛮人发现了异常)的呼喝与杂乱的马蹄声,混合在哗啦啦的雨声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粗重的喘息里,显得遥远而又迫近。
他分不清方向,看不清道路,视野是完全的漆黑,听觉是混乱的喧嚣。他摔倒了,啃了一嘴泥泞,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爬起来,继续跑,再摔倒,再爬起……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土和血水,糊满他的脸颊和双手,那件宽大的外衫吸饱了水,沉重得像一副铁铸的枷锁。
“谢家孽种……必须死……”
“枯瞳散……活不过一两年……”
柳姨那怨毒的声音和蛮人粗嘎的威胁,如同鬼魅,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比冰冷的雨水更加刺骨。
原来,他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孤儿,他是叛将谢临舟的儿子,一个从出生就注定要被剿灭的“孽种”。
原来,他中的毒叫“枯瞳散”,他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时日无多的短命鬼!
绝望如同这无边的夜雨,要将他彻底淹没。力气在迅速流失,脚步越来越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
他要死了吗?
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雨夜?
不——!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吼,微弱,却带着不甘的狠厉。
他还没有亲口问秦叔,他的父亲是谁!
他还没有堂堂正正地,站在顾砚面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他不能死!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他,让他再一次从泥泞中挣扎起来,向着记忆中可以通往镇外、通往……顾砚所在方向的道路,拼命奔去。
雨更大了,仿佛要洗净这世间所有的污秽与血腥。
少年单薄的身影在黑暗和雨幕中踉跄前行,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丝不肯熄灭的、顽强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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