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的痛意撕拉着、牵扯着,牵出他八年未曾涉及的前尘过往。
他恍惚着、昏沉着,一生的爱恨恩怨似都从眼前流过。
十七年前,他刚到浴火宫便被囚禁了月余。
他不为所动。毕竟活了九百年了,这种把戏他见多了,无非是打一棒子给一颗糖,先磨掉心理防线,再用高官厚禄诱他效忠。
果然,他很快被引出,在某间客房住下。
来做说客的是个女子,眉如刀裁,透着一股英气。她姓战,唤作战轻眉。
这人他不认得,可她的姓氏在整个人间也是赫赫有名。
战氏一脉代代英杰,个个骁勇善战,修最烈的道、做最狠的活,护得人间安宁。只可惜后来走偏了,入了魔道,从而由盛转衰,最终被浴火宫吞并。
这么稍加了解,风琉璃派战轻眉来的用意便不言而喻了。
独孤怜冷冷看着战轻眉,语气很凉:
“战氏一脉不过数百年历史,安能与存于世上上万年之久的独孤殿相提并论?况且,你在战氏什么地位,孤在独孤殿什么地位?拿你同孤类比,未免太可笑了罢。”
于是这场谈判还未开始便宣告失败。
战轻眉也不恼,淡淡笑了,道:“你也知你身份特殊,留着是个祸患。若是不归属浴火宫,下场便只有一死。”
“孤不畏死。”独孤怜二指轻轻捏着另一手的指尖,垂落的眼睫在眼上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只是若是孤死了,独孤殿遗民想必也不得安生,还得劳烦你们掌宫多费心力去镇压了。”
这句话等同于威胁,但也确是个现实问题。
战轻眉不语,看着他,良久才道:
“同为俘虏,听我一句劝罢。你若是不肯归顺,风琉璃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甚至有可能拿独孤殿部分遗民的性命要挟你。”
独孤怜沉默着,面无表情。
生不如死?
他倒要看看是怎么个“生不如死”法。
三日后,有宫人来传讯,说风琉璃命他前往如焰殿一叙。
如焰殿本名琉璃殿,风琉璃当上掌宫后将名字改了。该殿前殿用于议事,后殿为掌宫寝殿,总之就是风琉璃住着的地方。
他被领着进了如焰殿,又在风琉璃跟前被压着跪倒。
膝盖触到地面,有些闷痛。这是一个极其屈辱的姿势,令他想起投降那一日。
彼时风琉璃侧坐在窗前,背着光,对着独孤怜的一面压着一层阴影,神祇般精致的侧颜被光勾勒出亮白的轮廓。他修长的手指松松地交握着,双腿在衣摆下交叠着。
“浴火宫以青色为主。”风琉璃语气慵懒。
然后呢?
独孤怜一言不发,等着下文。
风琉璃懒懒地命令:“把这身黑衣换了。”
很合理的一个要求,但不该出现在这个情形下。若说独孤怜先前自觉得对他的用意揣测得分毫不差,现在他却对风琉璃有些看不透了。
他本以为风琉璃是试图令他所谓“生不如死”的。
“若我说不呢?”
风琉璃不语,目光极轻地转向窗台,那里积了一层极厚的雪。
……
如焰殿外千树银压,描摹出白梅的轮廓,在雪中透着浅淡的灰。
风琉璃的手将他的腕柔柔一握,他却不住地战栗,因为一股热流自风琉璃的指尖涌过他的经脉,刹那摧毁几处不算要害的要害,不足以危及生命,但足以形成威慑。
一口血猛地喷出,再抬起头,他只觉喉中腥甜,口腔里满是铁锈味。
而后风琉璃便离开了,留他一人跪在雪地中。
寒风割面,刺骨灼魂。
……
——冻成这样,就是不肯换。你怎么这么犟呢,不过是换件衣服而已。
——不如这次算了,未必要你换青衣,只要换个颜色便好。如何?你将这身黑色换掉,然后随便换上什么颜色,白色都行,本座便允你进殿取暖。
——投降的时候怎么不宁死不屈了?跪本座面前的时候怎么不宁死不屈了?现在你来宁死不屈,你有什么好宁死不屈的?
……
这便是那日了。那日他拖着一身内伤跪在雪地中,直到昏厥过去。
——终于醒了。
——你为何不肯......你明明服个软就好。
——所以你一直不肯服软,是因为你压根不心疼自己的身体。可是我会心疼。
——我也不知道我这是什么心理。我想看你乖乖臣服于我。但又会心疼。
——我忽然间想通了。
“我想上你。”
……
最后的这四个字,竟真的被风琉璃付诸实践。
“阴气真重。”风琉璃在他耳边道。
他咬着唇,不敢应声,生怕自己抑制不住呻吟。
“若说我本来后悔了的……现下又觉得,这实在是不错的决定。”风琉璃一停顿,手指从他的脸庞抚到耳根,双指轻轻捏住了他的耳垂。
阴阳交汇处的痛意钻心,风琉璃的动作将他拽入疼痛与屈辱的深渊。
战轻眉的话应验了,原来这就是她所言“生不如死”。
……
如此,便是四年。他任风琉璃揉圆搓扁,变着法儿欺负。
后来,夜含出现了。
风琉璃终于不逮着他欺负了,他却不觉得那是解脱,反倒觉得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似的。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风琉璃的?他也说不清。
为什么会喜欢上风琉璃?他更是说不清。
他只知道他四年来睁眼闭眼都是风琉璃,他的喜怒哀惧全牵系在那一人身上,无论泪水还是笑容都是因为那一人……他却不敢说,不敢表达,躲在角落里暗戳戳地喜欢。
他的心,风琉璃又看到了多少、猜到了多少?
秋颜山市的那一夜,无疑是击溃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同自己较着劲,某一日忽然意识到,他是独孤怜。
独孤殿尊独孤怜。
他还是魔君的时候,想要什么没有?
若他想要一个人,找人抓来便是了。虽然他从未提过这样的要求,可他知道,他可以。
于是他用了两年,覆灭了整个浴火宫。
……
独孤殿在南端,比江南更南,却没江南美。
他伫立着,想了很久。
……
风琉璃既失势,便再护不住夜含。后者被人带到了魔君大殿。
“她们都留在浴火宫?为何只有我被带过来?”
夜含上身缠着缚灵索,一路挣扎着。
“她们”指的是周千域和战轻眉之类。
一身黑衣的独孤怜高居上位,眉心亮着黑色的掌门印,而脚下蔓延出成片的白霜。
夜含叨叨着,却在看见魔君时很快便噤声了,因他认出了独孤怜。
他动动唇,机械地开口,却吐不出几个字:
“你……你是……”
是那个风琉璃养在宫里的男宠?是那个他非要同其争宠的“怜儿”?
独孤怜沉默了片刻,轻轻揉了一下眉心,道:“是我。”
夜含哆嗦着跪倒,磕头道:“我错了……我不知道你是……”
他做梦都想不到,被风琉璃藏在如焰殿那个所谓男宠,是前魔君独孤怜。
“我那时以为你只是……我不该找你炫耀我……”
他吓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满脑子只觉得自己要完了。
夜含,这个令他嫉妒得几近发狂的罪魁祸首,如今就在他面前,任他宰割。
独孤怜本算好了要怎么把夜含千刀万剐,事到临头他却不忍了。
说到底,那不过也是为求所爱的可怜人罢了。
他幽幽叹息道:“算了。”
这“算了”是……什么意思?
夜含不敢揣摩,止不住地磕头。
独孤怜摆手,立刻有两名手下上前,一左一右立在夜含的两侧。
独孤怜道:“放了他罢。”
顿了片刻,他又补充道:“此后,不许再来。如有违背,杀无赦。”
……
夜含事了,再没什么能阻隔他和风琉璃。
如今他是魔君了,魔道生杀接由他予夺,可他却不敢对风琉璃做什么。他小心翼翼、费劲心力地讨好风琉璃,生怕对方恨上自己。
某天他靠着风琉璃的肩,望着对方不为所动的脸,赌上自己全部的勇气,轻声说了句:“我喜欢你。”
风琉璃笑意凉薄,像一片碎裂的玉白薄瓷:
“我恨你。”
独孤怜掰过风琉璃的脸,似疯魔又似癫狂:“你说喜欢我。”
他沙哑着嗓子:“你说!”
眼前的人,那双眼分明看着他,那人分明满眼只剩他的脸,眼神里却透着嘲讽和不屑。
风琉璃讥笑:“纵我对你撒了谎,恨也不可能变为爱。”
他有些无力地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泪水涌出,模糊了视线。他知道此刻的他一定狼狈至极。
……
腥咸的海风里,风琉璃柔声道:“这便是渤海了。”
独孤怜迷迷糊糊,尚未分清回忆和现实,睁眼看见是风琉璃,抬手便揪住他的耳垂,把那张脸往自己跟前拉:“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啊?”
他下手没个轻重,霜从手指上漫出来,风琉璃却也没说什么,任他拉着。
独孤怜胡言乱语:“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喜欢我啊?”
风琉璃极轻地眨掉眼睫上的霜。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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