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十四年，宣明帝缠绵病榻，裕王未受旨意，私自挟甲入宫，有逼宫之势。幸得青王带兵支援，裕王兵败自杀。
同年十二月，帝崩，传位于青王。次年青王即位，改年号为至和。
至和元年二月十五日夜，月上中天。
程令仪疾行在绵长的宫道上，一旁的太监提着灯为她引路。
夜里她方熄了灯休息，就有宫监敲门，传陛下急诏，要求她即刻前往皇宫。
程令仪当下披衣起身，正冠束服，上了马车。
此刻正值子时，皎月孤悬，莹莹光辉间，不觉空中流霜飞。
她的住处离皇宫不算近，陛下即位以来，诸事繁忙，还未来得及封赏诸官员，她依旧住在以往的居所。
自得到消息，她紧赶慢赶，在子时三刻赶到宫中。小太监将她引到崇德殿外便停下，垂首道：“大人进去罢，陛下在殿中等候大人，奴才在殿外守着。”言罢，将灯递给她。
崇德殿的殿门半开着，灯火幽微。满宫皆知，圣人夜中不喜明亮。
程令仪提着灯，眼睫半垂，仿佛在认真端详面前低头的小太监，观察到他右耳处有一个月牙胎记，忽而道：“公公在何处当值，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奴才是新进宫的，现跟着杨甫杨公公做事。”小太监的头埋得更低。
杨甫，圣人的贴身太监。
程令仪点点头，收回目光，抬脚迈入殿中。身后，殿门缓缓关闭，直至砰的一声，月光被彻底隔绝在外。
手中的灯微微晃了晃，殿内烛光暗淡，她缓步走着，如同暗夜中踽踽独行的提灯人。
崇德殿是历代皇帝处理奏折，接见大臣之所，但三年前因此处出了巫蛊之案而废弃，这里便成了空殿。
沙沙的翻纸声从案桌附近传来，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楚。
程令仪停下，目光在触及那抹身影时一顿，眸中闪过一丝意外。
“陛下在何处？”
陆缙静静端坐在案桌后，与黑夜融为一体。与程令仪不同，她的身影自进殿，便攫取了他的全部目光。
他饶有兴味地盯着那抹光幽幽游走靠近，直到听见她的质问，才不急不慢地放下手中宣纸，含笑道：
“深更半夜，如无意外，陛下应在自己的寝殿休息。对了，”
他有意停顿一下，有些意味深长地补充，“今夜侍寝的是沈贵妃。听闻帝妃秉烛夜谈，至子时一刻方歇下。”
程令仪皱起眉头，她不关心陛下的床帏之事，却暗暗心惊于此人对这些事的了如指掌。
她喉中发出一丝冷笑，话中也带了些嘲讽的意味：“朱雀门事变，裕王兵败自杀，听闻手下一众人等死得凄惨，宫中传言将有恶鬼讨债，看来子时鬼门大开。”
陆缙闻言挑了挑眉，面色却不变，他垂首思索片刻，又在宣纸上又添了两笔。
而后慢条斯理地搁下笔，站起身抬脚下了玉阶，清脆的脚步声登时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直至被暖黄的灯光轻笼，二人脚下的影子交缠，方住了脚，垂眸轻笑：
“那娘子可要仔细瞧瞧，某究竟是不是鬼？”
他今日穿了件玄底金绣常服，简直与黑暗融为了一体，是故她自进来就只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现下离得近些，她便看清了，眼前人眉眼昳丽，唇艳齿白，活像话本中引诱良人沉沦的画皮鬼。
程令仪心神陡然一震，提灯直直退了几步，匍匐于地的影子骤然分离，一个游离在几步外，一个再次隐于黑暗。
“外头那个小太监是你的人？”程令仪稳下心神，难得生出一丝疑惑，
“陆大人假死脱身，躲躲藏藏数日，眼看着陛下登基，宫中密信被一个个除掉而不现身，隐忍至此却在深更半夜假传圣谕引我来此，应不是同我说闲话罢？”
要给她设什么圈套？程令仪大脑飞速运转，闪过好些个阴谋诡计，却实在想不通此人的意图。
难不成要拉她下水？也许现在殿外已经百官齐聚，皇帝陛下也被人从被窝中薅出来，只待一声令下，
推开殿门，看见她和陆缙深夜会面，然后不可置信地指责她这个昔日的青王幕僚，如今的圣人心腹，原是个与裕王勾结，意图篡位的逆臣？
脑海中只剩下这唯一的稍显荒谬的理由，否则呢？
倒还有一个理由，那便是陆缙脑子进水了，或是在事变那天被人打伤了脑袋。
黑暗中看不清陆缙神情，程令仪张口还欲说些什么，忽听得外面一阵急促的更鼓声。
她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还未动作，黑暗中的人反应更快，猛地上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程令仪挣脱不开，便顺势拽住他的衣袖，向前扑去，狠狠压住他。
二人双双倒地，满地青丝纠缠。
浓烈的火药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松木香直冲鼻腔，下一刻，耳边响起巨大的爆炸声，滚滚热浪伴随着冲天的火光袭来，顿时盈满她的眼眶。
闭上眼的一刹那，程令仪来不及可惜来日名臣权相的身份地位，满脑子都是政敌也死了的宽慰，以及一个向来都存在的、今日发展到顶峰的想法。
陆缙真是个阴魂不散、不折不扣的疯子。
“娘子，娘子，快醒醒……”
担忧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随即是滴答的雨声，呜呜的哭泣声，忽远忽近，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程令仪只觉头脑混沌，眼皮昏沉，恍惚间眼前似有火光闪过，可身体感知到的却满是凉意。冷热交迫间，她缓缓睁开眼。
身边传来惊喜的呼声，程令仪缓慢地转了转眼珠，目光渐渐聚焦。
破败的木屋、堆积的柴草、挤在一处啜泣的女子，一同勾勒出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
“娘子，你还好吗？”一旁的粉衣女子见程令仪醒来后一直不说话，以为是受到刺激，便扯扯她的衣袖。
程令仪回过神，朝她笑笑，略显苍白的面容有了些血色，“我没事，别担心。”
此时她的思绪已恢复清明，周围的一切应不是人死前的走马灯。
她的确回到了清平九年。
五年前，母亲病逝，父亲与蒋家达成交易，欲将自己嫁给蒋家双腿残疾、性情暴虐的浪荡子二郎。
她假意答应，暗地收买人扮作土匪，在送亲途中佯装打劫，将她逼至悬崖边，做出跌落悬崖的伪装，从而假死脱身。
却未曾想刚脱身，又无意碰到龙虎山的真山匪抢劫官商，她便被顺带掳上了山，也是倒霉得紧。
程令仪叹口气，认命地闭了闭眼，竟然重生在这个关头。
龙虎山地处徐阳县，是两省交界处，植被茂密，地势复杂，且易守难攻。
起初是个三不管地带，后来势力变大，不仅劫掠商人，连路过的朝廷官员也不放过，朝廷震怒，接连派出多支队伍，却都铩羽而归，久而久之便成了一个无法之地，是朝廷的一个心腹大患。
程令仪被掳上山时被迫蒙了眼睛，但这不耽误她记下路线，龙虎山中多奇花异草，珍禽走兽，花的香味是不同的，走兽的叫声是特别的，珍禽野兽尚能行动，花草却是不动的，再联系山势走向、天象星月，加上她的的确确用脚上山走过一遭，如此她心中已有了大致的路线。
秉持着宜快不宜慢的原则，程令仪被绑当晚就趁着山匪庆功疏于防备之际逃了出去。
她的想法是先去找当地知县，请他派衙役剿匪，结果被拒绝在外。
凄凄冷风中，却意外遇到刚刚平定西北叛乱，带兵回京的青王，便将其遭遇告诉青王，并绘出上山路线和龙虎寨的地图，告知他们今夜便是突袭的最好时机。
她本欲亲自带路，奈何一整天的奔波下来，她已头昏脑涨，一口气说完当即晕了过去，也没有跟着再上山。
不过第二日醒后便听闻青王剿匪凯旋，伤亡甚少，她便也放下心。
因着此事，她得殿下青睐，成为了青王的幕僚，献计献策，一步步辅佐其登基。
清平十四年，宣明帝驾崩，青王登基，改年号为至和，众人皆认为以她的功劳是要做宰相的。
哪成想死得这么惨，程令仪生无可恋地看着眼前的破屋茅草，内心的疲惫、怒意、不解统统翻涌而上，她不由得攥紧拳头，觉得五脏六腑仍在被火灼烧。
陆缙可不是那些个靠爹靠祖宗的权贵草包，做事不动脑子，只凭自己心意行事。
半夜引她见面，就是为了与她同归于尽？还选择这么凄惨的死法？
程令仪总归有了个不解之谜，她微微叹了口气，再看自己如今的处境，还是个身陷囹圄的逃婚少女。
都怪陆缙，她恨恨地想，如若再见到他，她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
啪嗒一滴水落在她脸上，随即又是一连串水珠，程令仪面无表情的抹了把脸，她一定要先离开这里!
思索着接下来的谋划，程令仪心下稍定，不过是再来一回罢了，炮制前世路径还不简单？
当然，如果有机会，她定要将陆缙那小子扼杀在摇篮之中。
程令仪心情好了一些，便打量起屋内其他人。
屋内共关着五人。她的目光定在不远处正呜呜哭着的三人身上，被围在中间的妇人发髻有些凌乱，衣裳也沾了些尘土，但看得出是上好的料子，面容也保养得很好。
另外两人很年轻，看样子还是未及笄的少女，衣着差一些，但比着普通人家也好上不少。三人应是有钱人家的主子和丫鬟，程令仪心道。
剩下的两人便是她和一旁的粉衣女子，自她醒来到现在，她一直感到一股直勾勾的视线，便是来自身旁这位娘子。
她偏头望去，与粉衣女子的视线对上，女子猝不及防对上她的视线，怔愣几秒又快速低下头。
女子肤如凝雪，唇若朱丹，容貌与那位妇人有些相似，应该是一家人。
程令仪思绪万千，粉衣女子沈梨却大脑一片空白，她低头绞着衣服，因为被程令仪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而有些不好意思，耳边传来母亲和小丫鬟的哭泣声，她的心又沉了沉。
自遇到山匪到被关在这间木屋，她们就一直在哭，她很怕她们失了力气。
遇到山匪的时候，她也是很惊慌，想要寻求办法又无可奈何，只能逼迫自己镇定下来，不断地安慰母亲，相信父亲他们得知消息后一定会来相救的。
就是他们不来，她们也不能自暴自弃，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
可她们的哭声却让自己强行镇定的心越来越慌，大脑也越来越混乱。
与她们一同被绑的还有位陌生娘子，安静到甚至快要忽视她的存在，却莫名使她心安，她便一点一点挪到她身边。
现下二人皆沉默着，沈梨低着头看不见程令仪的神情，自然也就不知道她眼中的复杂。
程令仪是在回忆，前世她被绑走关进这座柴屋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这天是山匪们的好日子，他们干了票大的，自然要办庆功宴，是故根本没有人守在门外，他们断定这些个富家小姐夫人跑不出去，这种轻视反而给她的逃跑行了便利。
程令仪一路上都在记路线，也没空与这几位同病相怜之人絮叨絮叨，被关进柴屋后，又当机立断逃了出去，借着月光狂奔，哪还管得了身后事。只想着快些下山找知县，也好来救她们。
按理说她的行动已经够快了，青王当晚就打上了山，一切应当顺利，她也并未听闻有什么意外。
那便还这样办罢。程令仪下了决心，想着因方才昏迷比着前世逃跑的时间略晚了些，便当即站起身寻了块锋利的石头，磨断绑着手腕的粗绳，又依次去解四人的束缚。
沈梨仰面看她，见她如此着急，问道：“娘子是打算逃吗？”
程令仪飞快地解开她的束缚，点点头，没有过多解释，“时间不多了，我须得快些，放心，我逃出去后立刻找人来救你们，最迟明早就可来到。”
沈梨伸手牵住她衣摆，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又松了手。
程令仪却因她略微的动作无意瞥见她腰间的令牌，心头猛地一跳。
“你姓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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