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夏做了个长长的梦。
他梦见上一世的死亡的时刻，他和“永生”的可拉克姆虫母做了笔交易，交易关乎一个愿望。但他说不清这愿望是自己的还是别虫的。
在菲夏被族群驱逐后流离失所的日子里，曾以实现他虫愿望打发时间。他不记得自己死于第几个愿望，只记得临终前，自己攥着个柔软冰凉的东西。
菲夏睁开眼，动动手指，发现手指根本动不了。
视野里出现一只横着的虫，生着温和的眉眼，栗色半长发束在脑后，隔着一层玻璃罩与他对视。菲夏眨眨眼，很快明白不是对方横着，而是自己躺着。
菲夏想说话，却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
身体动不了，他只能转眼珠，观摩容纳自己的器械。
这是一个老式“精神汇流矩阵”，几乎是可拉克姆族百年前就淘汰的款式，整体呈环绕式蜂巢形态，中央是半透明的电池聚合晶体，周围环形分布雄虫囊舱与雌虫接口，每个雄虫囊舱上还有个小小的显示屏幕。
菲夏感到精神力逐渐流失，和大脑褶皱被抚平差不多，糟透了。
他缓缓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芭莱纳长官并不相信他的虫母永生论，把一派胡言的菲夏扔到精神后勤部“工作”。
精神后勤部是恢复军中雌虫精神海的地方。雌虫作战时精神海产生波动，而过度战斗会令精神海受到污染，导致精神紊乱。他们必须通过连接雄虫的精神体进行净化与清洗，才能恢战斗力。
因此，不少军团会直接携带雄虫作为随行的精神血包。而“幽灵之镰”作为帝国最高规格的舰队之一，配备雄虫不足为奇。
没想到直接把昏迷的他丢过来物尽其用了。这帮该打回卵胎里的重造的东西！
“精神力被抽取太多，您的精神体也会受伤的，85%刚刚好。”亚雌员工将菲夏从囊舱里解放出来。
菲夏浑身一轻，发现衣服被换过了，伤口也被仔细包扎妥当。亚雌递给菲夏一杯水，甜的。
菲夏死虫微活。
“菲夏先生，你现在舰队的精神后勤部，我是当值管理员Z100。”
亚雌对他眨眨眼睛，补充道：“我叫玫尔，很常见的名字，您可能听过好多次。”
确实耳熟，菲夏想，也许自己真的曾遇到过几位同名虫。不过他离开族群后流浪过太多地方，前世今生的虫群袅如云烟，故虫往事的印象一吹就散。什么也不在意的家伙，自然也什么也记不住。
考虑到部分文化背景下的虫不乐意重名，他礼貌道：“很特别的名字，我第一次听说。”
礼貌过头便成了敷衍。玫尔不说话了，眼皮耷拉着。双方都很尴尬。
破冰能手菲夏心生一计，让玫尔再给自己取一杯水。
玫尔转身取水，菲夏小心地倾斜手中水杯。玫尔回来时，见他站在操作板前，垂着眼睫，小口喝水，优雅安静。
玫尔递水时，脚下一滑。
菲夏适时接住他，但水泼到了囊舱的操作板和显示屏上。
一切都刚刚好。
主机喝饱了水，屏幕也罢了工。
菲夏：“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
玫尔脸上红红白白，好半天才回过神。雌虫军队里，亚雌的生活并不好讨，他们捅了娄子的第一反应不是寻求帮助，而是自己扛着。
他将屏幕背板和机箱拆开，电路板和机械元件一览无遗。菲夏喜出望外地凑过来，玫尔挡住他：“指挥部命令，无论您在哪个部门都不能接触电子设备。”
他满头大汗修了二十分钟，只见屏幕亮了暗，暗了亮，红黄蓝绿的。绿屏时，菲夏往前走了两步，被勒令停下，停下时，屏幕又红了。
菲夏：“挺好的，可以当红绿灯。”
光屏听闻此夸，不太高兴，五彩斑斓好一会，彻底熄灭了。
玫尔长叹一口气，吭哧哼哧再开工。
谁知还没修多少，不远处就传来军靴踏来的脚步声。
玫尔的手臂忽然被菲夏把住，听他嘴里叽叽咕咕说着什么“那帮雌虫好凶好凶，把我折腾成这样，还要帮他们打工，好玫尔你借我躲躲，求求你了”。
菲夏被送到舰队精神后勤部时，满背血污昏迷不醒。当时玫尔扳开他的嘴，想喂他些营养剂，谁知对方满嘴是血，浑身肌肉抽搐，一看便是电击出了内伤。
玫尔正心疼着，雌虫军官一指精神汇流矩阵，说，把他送那去，身体吃不消了，还有精神力可用呢。
舰队里没有虫道只有价值，相比玫尔这样的亚雌，雄虫菲夏虽同为弱势群体，但其精神体可供雌虫恢复精神海，因而被严格收容与调度。前者无足轻重，后者则为更加可悲的军需物资。
玫尔是一只心软的亚雌，他身随心乱，往菲夏面前一挡。
芭莱纳带着两个下属，风尘仆仆过来：“没有我的允许，怎么放他下来了？”
玫尔顺着芭莱纳的视线回头，发现身后空无一虫，只有复原的机箱，看不出半点异常。再抬眼，只见菲夏四仰八叉地躺在几米外，虫事不省。
玫尔生怕管不住表情，低头道：“精神力不支，晕倒了。长官，根据规定，雄虫的精神汇流进度达到85%就应当停止，否则会对颅内精神体造成不可逆损害。”
芭莱纳没听他唧唧歪歪，哼笑一声：“我来让他醒。”
他一挥手，身后的两个跟班便越过玫尔，要将软绵绵的雄虫从地上架起来。菲夏见势不对，垂死病中惊坐起，叽里哇啦叫：“放过我吧长官，我之前说的都是实话，您又何苦加班呢！”
芭莱纳不发一言。
菲夏发现这虫的嘴发育不完全，他的沉默是“虽然我说不过你，但你说服不了我”的意思。
这样可不好，都说言语是沟通的桥梁，有沟通才有坑蒙拐骗，这位长官想说话就建桥，不想说话就把桥拆了。
要是有位会说虫话，听虫说话，好说话，说好话的长官就好了。
菲夏穷途末路，眼看着就要被揪回审讯室，玫尔终于想起这是在自家地盘，鼓起勇气道：“长官，他在精神状态恢复前，都是受精神后勤部保护的雄虫。将军规定各部门各司其职，就算是指挥部也不得越权干扰其它部门的正常工作进程！”
好怼！菲夏差点给玫尔磕一个，玫尔这话就是在指责芭莱纳的越权，他没想到一名亚雌员工有勇气反对高级雌虫军官。
而支撑他勇气的规定也不容小觑，看来维系规则的将军“屠夫”并非“莽夫”。
此时菲夏心念一动，如果舰队的将军是一只讲理的虫，那芭莱纳的上司K123呢？他记起对方离开前说过，想要听自己亲**代越狱过程。
芭莱纳的脸色很难看，菲夏乘胜追击。
他低眉顺眼，双手手指搅在胸前扭扭捏捏：“长官，您要是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可以申请向K123招供嘛？”
芭莱纳一脸恶心，第一次往后退了半步。
效果绝佳！
菲夏大喜，作得更加灵动可爱：“长官，您不会不让我招供吧，要是K123知道了该多失望，多心寒......”
“闭嘴。”
芭莱纳脸色发黑，像个蔫香蕉，他手腕一翻，一指搭在耳侧，似乎是在等待语音接通。
菲夏初战告捷，回头对着玫尔眉飞色舞。谁知玫尔完全没与他对上脑波，看他就像在看洪水猛兽。
没等菲夏想清楚玫尔的眼神为何鄙夷，一边的芭莱纳就支棱起来了。
“很抱歉，长官公务繁忙，没时间审你。我想，是他给你的耐心告罄了。”
菲夏心说你放屁，我看你根本就是没打通电话。
芭莱纳恢复新鲜活力，对玫尔说：“我看他现在挺精神的，管理员，现在就做一次精神力鉴定，别耽误彼此时间。”
玫尔没忘了囊舱的显示屏和主机还没修好，脱口而出：“哪有这么快！”
与此同时，菲夏道：“也不是不行。”
玫尔难以置信地扭头瞪着他，每个五官都在抽搐。
与他相比，菲夏的表情管理就要自然很多，他平静地与玫尔对视：“来都来了，顺便先做一次精神力匹配鉴定吧。如果我与某些高级雌虫的精神匹配指数良好，就属于军官附属虫，他们也就不能随便审我了，对吧？”
玫尔摇头又点头：“‘良好’是帝国一般标准。作为舰队军官的陪同雄虫，匹配度要达到‘优秀’才行，且雌虫须有中级军衔。你什么时候来测都可以，不如我们改日再......”
芭莱纳打断他：“不用改日，就现在，后面不就有个囊舱吗？”
这囊舱能用吗你就用？
玫尔面如死灰。
菲夏见缝插针地恶心芭莱纳：“嘿嘿，长官，说不定我们投缘？”
芭莱纳也面如死灰，默默后退两步。
隔了半晌，菲夏都躺进囊舱，贴好金属片了，芭莱纳方从恶寒中初醒：“不行，从K123开始吧。”
这话是嘲讽，是逃避，是祸水东引，可进到菲夏的耳朵里，倒像个蹩脚的建议。
于是菲夏愉快道：“好啊，那就从K123开始，把所有中级军衔的雌虫都匹配一遍。”
撞大运是这样撞的吗？
玫尔认命启动主机，他叹一口气，叹到一半，又猛然深吸一口气，结果把自己呛到了。
因为他发现损坏的设备现在灵光得不行，只有一点小瑕疵。
“当前雄虫与编号K123精神匹配度优秀，匹配指数85%。”
好熟悉的85%。
芭莱纳盯着玫尔的眼睛：“机器坏了吧？”
玫尔心里有鬼，汗流浃背：“瞧您这话说的，怎么可能坏呢？”
芭莱纳下巴一抬：“换个虫匹配。”
“换谁？您吗？”
没等芭莱纳拒绝，玫尔已经把他的工号输入进去了。
芭莱纳心肺骤停。
“当前雄虫与编号G108精神匹配度不合格，匹配指数5%。”
奇烂无比的数据，终结了芭莱纳的噩梦。
“......这样是坏了吗？“
“没坏。”
见芭莱纳不再怀疑，玫尔松一口气：“我想也是，怎么可能坏呢。”
玫尔又输入几个工号，都是无比常见的不匹配。
玫尔一开始以为检测器的数据刷新模块出了问题，导致主机接收到的数据都是85%，现在看来，器械是正常的，匹配是真匹配。
真让菲夏走了运。
芭莱纳盯着玫尔测了一会，忽然叫停：“好了，不用测了。”
玫尔一边打开囊舱，一边问：“怎么了，反正他会留在舰上，如果匹配多个雌虫，还能提升雄虫使用率。”
芭莱纳摇头：“那家伙毫无分享精神，再测下去就误伤同事了。”
舱盖开启，菲夏从囊舱里探出头，不明所以：“什么误伤同事？”
芭莱纳哼一声，没理他，带着两个下属径直走了。
厅室里的虫少了一大半，一时有些空旷。囊舱里的菲夏听不到外面的对话，也看不见操作面板，他望着玫尔，疑惑道：“他什么意思？你们测出什么了？”
“他不能再暴力审讯你了。菲夏先生，你与一位高阶军雌匹配，正式成为精神后勤部门庇护下的雄虫。”
菲夏明白了，他的计划很成功，芭莱纳也是个不多事的虫，知道再无法插手，也不白费力气。
玫尔召唤出光屏，噼里啪啦打字：“不过我需要上报一下，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走常规流程。”
什么叫非同小可？菲夏疑惑，他只是从主机里顺走了点小零件，让第一次接收的数据必然为尚未刷新的85%而已。
菲夏不相信运气，也不相信灵魂伴侣，被强行匹配的虫必然为编号K123，他是什么虫，还需要绕过常规流程？
菲夏：“我这是匹配到什么东西了？”
玫尔欲言又止：“K123......他说明天会过来与您当面精神连接，测试更详细的数据。”
这可不兴再测啊！菲夏想起了那位手提巨镰、徒手拆舱门的灰发雌虫，浑身抖三抖，要是被他发现自己数据造假......
在明天到来之前，他该怎么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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