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近来感觉不太对劲。
自从那小子身上招染了邪祟，庄子里就缠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起初是夜里总能听到什么细微的脚步声，伴着滴答滴答的水声和轻微的啜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可每当她出去时，外面总是寂静无人，只有摇曳的树影和呼啸的冷风。
这个时候赵氏总会疑心是不是颜茗玉招来了什么祸端，于是找了个机会把他们主仆二人狠狠打了一顿撒撒气，又去寺庙里求了一阵才作罢。
颜茗玉只是用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茫然又无措的看着她，颤抖的说：“嬷嬷……不是我……我也听到了……会不会是前几年在府里淹死的那个？天师说他死后怨气极重。”
他带着“孩童”的无知，每个字都像冰锥，深深地刺进赵氏的心里。
府井中确实溺死过一个坤泽小厮，捞起时气息全无，大家只当是那坤泽命短，一个没留神掉下去了，并没有闹得沸沸扬扬。惟她赵氏心知肚明，分明是那人撞破她私藏主家的几枚玉环，以此要挟。她惊恐交加，争执间失手将其推落井中。此事她自以为处理得隐蔽，可谓天衣无缝，这小子是如何得知？
“再胡说八道撕烂你嘴！”她生气地对颜茗玉说，心里的不安愈发膨大。
事情还并未就此了结。
又过了两日，夜里的哭声再度响了起来，这次更清晰些，仿佛就在窗外，哀哀切切，时断时续。
赵氏打开窗，窗外惨白的月光渗透进屋子里，一阵冷风趁虚卷入，冻得她打了个哆嗦。下意识低头，看见窗棂上搭了一截湿漉漉的水草，似乎还在滴水，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腥气。
“谁……谁在那？”她的声音中带着恐惧与愤怒。
无人回应，只有幽幽哭声绕到了屋后。
赵氏闭紧窗户，插紧插销，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一夜未曾阖眼。
颜茗玉将她的恐惧都看在眼里，心中冷笑，面上沉默寡言。
“嬷嬷……”用早膳时时，颜茗玉忽然小声开口，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我昨天梦到一个男坤泽……他说，他说他好冷，水里好黑。”
赵氏手一抖，银箸差点掉到桌上。
“他还说……下面好冷……好孤独，要找个人作陪。”颜茗玉的声音飘忽不定，像一缕薄烟。
“闭嘴！”她气得猛拍桌子，碗中的粥震得一跳。她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发青，“再敢胡说八道，老娘撕烂你的嘴！”
颜茗玉立刻噤声，并不应答，双肩一颤一颤，仿佛受惊不浅了，但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冰冷如鹰隼。
恐惧就像藤蔓蔓延开来，紧紧缠绕于赵氏的胸膛。她开始疑神疑鬼：深夜不敢起身，风吹油纸的吱呀声足以让她惊跳，野猫翻过墙头足矣让她夜不能寐。
她日渐消瘦，脸色青白，眼窝深陷，嘴上骂得凶狠，入夜时却需燃尽灯油方敢阖眼。
这夜，雷雨骤至，电蛇裂空，惊雷炸响，暴雨倾盆。
赵氏本就难安，被天雷一惊，更是合不拢眼，睡意全无，缩于榻上，以锦被蒙首，瑟瑟不已。
忽闻“哒哒哒”一阵闷响，响于门板之上，不似风叩门扉，倒像重物打击。
赵氏汗毛竖立，颤声喝道：“门外是谁？”
忽有一道冰冷男生传来，约莫十四五岁，声音断断续续渗入门缝：“冷……井里好冷……来借个暖。”
赵氏魂飞魄散，此声依稀为当年溺死的坤泽口音！她骇极狂呼：“滚开……冤有头债有主，你找我做甚！”
门外静默一瞬，像是在思考什么，赵氏呼出一口气，轻拍胸脯安慰自己。
继而“轰”一声巨响，似是有巨物撞击！那单薄门板弱不禁风，插销几欲崩裂。
一道惨白的电光倏然照亮窗纸，只见一具披发湿影直直竖立，清清楚楚映于其上。长发覆面，十指修长，指尖滴出水珠，周围水汽氤氲。
“啊——”赵氏惊恐至极，“非我害你，非我害你！莫寻我，莫寻我啊！”
她连滚带爬跌下床榻，失手打掉曾经心爱的首饰盒，这时她也顾不了太多，只想逃离此屋。慌乱间，她瞥见后窗开着一条小缝，似是看到一条生路，手脚并用地爬行过去，完全忘记窗外是一道未排水而建的一人深的泥沟。
“噗通”一声闷响，继而短促哀鸣，旋之湮没在暴雨中。
柴房内，颜茗玉静静褪下身上湿透的旧蓑衣，散去束发草绳，拭去面上泥泞，将垫脚高凳挪至墙便。八岁孩童脸上无波无澜，没有任何神态，尽是平静和冷冽。
窗外雨渐歇，残雨自屋檐滴落，嘀嗒作响。
他轻声回到屋里，闭目调息，仿佛一切未曾发生，一个八岁孩童经历梦魇后安静沉睡。
翌日天明，雨歇云开。
有仆从经过后院，惊呼声此起彼伏。只见一个女人陷于窗下排水沟，泥水没颈，早已气绝身亡。双目圆瞪，面上凝着极致的惊骇。胆子大的，将死尸拖出来翻个身，定睛一看，正是那个凶狠毒辣的赵红英。
众皆哗然，议论纷纷。都道是她平日狠毒，作恶多端，闹得恶鬼来索命，天雷收尸。几个机灵的，找了里正，勘验一圈，只吩咐草席裹尸，葬于乱岗。文书上报，称雨天证据缺失，不了了之，再无后续。
吵吵嚷嚷中，无人疑及缩于一角，吓得痴痴傻傻的小公子，也无人会在意人群中的那抹转瞬即逝笑容。
院门吱呀合拢，喧嚣尽散。
颜茗玉缓缓踱步于院中，脊背挺直，双臂交叠于胸前，任晨光遍洒其身，微微有些暖意。
他垂眸，凝视着一地狼籍，目光无波无澜，带着不属于八岁孩童的镇静，与这暖阳格格不入。
孽债自偿而已，他不过略施手段。
这是四方天地的斗争，可将来所面对的，非后宅之争，乃是江山社稷，天下黎庶。
即便是缓缓升起的暖阳，也抵不住他心中迷茫。
他来到赵嬷嬷屋内，翻找着遗物。赵氏多疑，不敢将不义之财送与钱庄，于是放在自个儿跟前，天天守着。
除了这一些，还有她偷偷藏起来的，颜茗玉偷偷见过好几回。
他前前后后寻了一遍，光银两就找到不少，除此之外还有古画名玩、珠宝首饰、锦帛丝绸等可以典当的物件。
他看着堆成山的财物，猝然想起上一世的临终遗言。
他想当个中庸小货郎，偏安一隅。可惜天不予命，中庸当不成，唯有行商一道。上一世他便精通算学，别人尚在低眸沉吟，他便可以顷刻算出数目，分毫不差。可惜一身本领被埋没于后宅之中，平时只能对对府上那点繁琐账册，管管丫鬟通房们的月钱。明珠暗投，无可奈何。
既得重生之机，颜茗玉遂决意踏上商途。在后世对颜茗玉的记载中，论他少年时期，必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崇德三年（南溟历弘平十一年）八龄稚子颜茗玉销声匿迹，向四邻八方放出出他病重需静养、不得见人的消息。暗中却收招幕僚，饱览群书，以通天下之事。赎来擂台打手卫致为侍卫，趋吉避害，以求护己周全。
崇德四年（南溟历弘平十二年）他不顾幕僚谏言，倾尽薄资屯粮千石。他人忧其孤注一掷，风险难料。然至六月，洪水泛滥，粮价顷刻飞涨，颜茗玉从容抛售，获利颇收。旋即以此为本，添置些铺面，买了一支小型商队，经商之路自此开启。
为了不必要的麻烦，颜茗玉每每行商必易容改貌，化名“李茗芫”。以虚假名号周旋与商贾之间。此后数年，这个被后人称作“活财神”的李老板扶摇直上，名利双收。
他不满北齐一国行商，将目光远远投射到南溟甚至异族小邦。
不久，“汇泉庄”银号在南溟京城悄然挂匾开业。银号信誉极佳，因兑付爽快，息钱公道，很快名声鹤起。
接着，他又在南溟陆续置办多家铺面，事事亲历而为，北齐南溟两地奔波往复。
年至十五，同上一世一样，他被接进瑞王府，只好将南诏产业托付于早早物色好的可靠之人。北齐的就交由各大掌柜打理。在外面，他仍是神秘莫测的经商奇才李茗菀；在瑞王府宅，他继续当柔弱可欺的坤泽颜茗玉。
次年，南溟厉兵秣马，扩充疆土，将周边小国通通收入囊中，对北齐时常虎视眈眈，北齐朝堂之上，亦如记忆那般，开始议选宗室坤泽，封以爵位，出使南溟和亲联谊，暂缓边疆战火。
十八岁，旨意终下，赐颜茗玉永宁君封号出使南溟，并赐字“临琛”，嫁与桓王沈锦。
这次的颜茗玉，早已非前世那般茫然无措，任人摆布的棋子。经商多年，南北两国商路皆成耳目之网，看似密不透风的朝堂宫闱，于他而言，诸多暗流涌动早已心知肚明。
此行，不仅要挽国家之倾颓，更要在龙潭虎穴中，为自己博一条生路。
[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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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行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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