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景历无情地推掉了这只酒碗,酒水泼了一地,松子呆呆地保持那个捧碗的动作,还没反应过来。
景历胸口略微起伏,欲盖弥彰地冷笑,“不会就别卖弄,人是喂酒,你干嘛呢,泼水?”
接着他转了转酒壶,顺带把松子的手挣了,“刘掌柜,我给的是现银,放眼京宁十六州,这个数目没几家拿得出来了吧?我付家的诚意摆在这里,你若拿不出粮,咱们现在就能出门,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付爷莫急啊,莫急,”刘掌柜笑呵呵的,把着歌妓的手一松,意犹未尽地回过来, “这世道嘛,三步一个坑,五步一张网,我若当日就把这桩生意拍了板,您敢信吗?”
“你的意思?”
“加这个数。”
刘掌柜伸出只手。
“五百两!过了吧?满京宁也没有开这个价的。”
刘掌柜晃晃脑袋:“五成。”
他们谈事的时候,边上的歌妓已经被刘掌柜散下去了,松子没动的,他挨了训,有些懊恼,时不时摸摸酒碗,正绞尽脑汁想着究竟如何才能演一出天衣无缝的戏,身边的香风就一阵一阵地飘出去了,他犹犹豫豫的,也想出去,景历一个瞪眼过来,他又把屁股扒在了椅子上。
后来刘掌柜和景历又谈了些时事,中途有人来添碗筷,松子就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坐景历边上。
他俩心平气和谈事时,松子不作声地快速往嘴里填东西,景历开始沉默时,松子就搁筷子,手藏在桌下,把攒在手里的瓜子花生一颗一颗往袖管里塞,眼睛还在瞟景历。
而景历在听了“五成”的狮子大开口之后,没说话,沉默了很久,用茶碗盖拨着茶沫子。
他的姿态很……漂亮,不像那个举鼎扛斧满脸胡茬的土匪头子,像个高门里养出来的正经爷们儿。
一颗,两颗,坚硬的山果排着队,挤进窄窄的袖管里。
真奇怪,松子偷摸地瞄大当家,他没见过金尊玉贵的公子们该是什么样子,但他想,应该没有比景历更像的了。
果然是匪头子,扮什么都像模像样的,不像自己,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簇新的缝着金线的袄子。
灰鸦着彩衣。
唉。
人与人果真不能比。
最后一颗果子挤进去的时候,还是无人应话,松子明显感觉到气氛开始绷,他拽着袖管用手指绞住,脚底轻轻磨着地面,耳朵竖起来,总之只要一干仗,他立马就撒腿跑。
但很奇怪,谁也没有动手。
直到一道轻轻的嗤声打乱了乐曲节奏,松子如蒙大赦,扭眼看过去,听到景历特别爽朗的一声,“成,那可就拍定了啊!”
刘掌柜也笑,说付爷敞亮,又说了一圈漂亮的场面话,接着叫外边的歌妓进场来,说是今日不醉不归了。
不醉不归?
听了这话,松子的不安打了个圈,又绕回来了,他瞅瞅大当家,怎么还回不去了呢?
但还没等他把这种不安酝酿成只言片语,两名歌妓像阵香风似的往景历那儿飘,一美人端着酒就往景历身边坐。
松子目瞪口呆。
那胸脯!比他脑袋还圆。那指头!比葱还白。头上簪了一朵好艳的芍药,眼波儿潋潋的,一眼扫过来,简直能把人溺毙在里。
土老帽。
景历瞥他一眼,把歌妓岔开了。
被岔开的歌妓得了刘掌柜的眼色,又挨着景历的肩斟酒,唤他爷,他不应,抚他胸口,他拿冷眼刀子剜人家,就像座铁面无私的大铜像,浑身上下都写着爷不好此道。
歌妓没招儿了,就没见过这样不解风情的,用眼神望向刘掌柜。
刘掌柜就明白了,这是个只喜欢把儿的。
他捻着杯,浑浊的眼神在松子和景历之间逡巡而过,开始转换对象:“别让我们小师父落单了啊,去,好生伺候着。”
“?”
松子还没从桌底下抬起头,先闻到一阵香味,然后那胸脯挨上了他手臂,那指头抚上了他的脸,那笑声挤得他满耳朵都是,他一下子傻了。
没防备地,被灌了一杯酒。
天爷,这是什么辣子水,炮仗似的一路烧到他胃里去,呛得他鼻涕眼泪一块儿出来了,咳得震天响,边上的歌妓边拍他后背边笑,刘掌柜也笑。
只有景历不笑,景历的脸像寺里的十八铜人。
松子还没从这口酒里缓过来,左左右右的歌妓都围过来了,这个叫小师父,那个叫小郎君,灌酒的灌酒,簪花的簪花,总之都来逗他。
松子好像被一张网笼住了,这网带着让人肢体麻痹的香气,然后收紧,再收紧,无数只小蚂蚁从网绳绷紧的皮肤里钻出来。
原来这是温柔乡。
“抱歉,抱歉,小僧……”
松子晕头转向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椅子上起来了,双手合十,左拜一个,右鞠个躬地告饶。
“放过小僧,小僧不爱女色,姐姐们饶我……”
可是没用,歌妓们耍他就跟耍猴儿似的,逗得他满屋子逃。
很长一段时间里,松子都听不清桌上俩人在说什么,推杯换盏的,好像在谈什么线路和银两的事情,谈了会儿,刘掌柜就腆着肚子出去了。
景历呢,景历根本没管他死活。
松子突然生出了委屈。
他的果子从袖管里跌出了两颗,骨碌碌地滚到地上,他伸手去捞,这时候腰间又被掐了一把,掐得他踉跄两步,蹲下了身,下意识又要往前去捡果子,没想到刚弯下腰去,后脖子就被拎住了。
“……”
混蛋东西。
鹰爪子。
狗刨衣。
松子忿忿地回头瞪他。
景历倒是没想到,来救场的也得挨眼刀子是吧,在这给他丢这么大的人,恶人先告状是吧,跟老子还耍起脾气是吧,呵,他一脚把那花生踢到角落里,又单握住松子的脖子,一把甩到了宽椅里。
袖管里的花生山果掉了大半,松子心里恨极了,可是恨,他也不能做什么,只有努力瞪起眼睛,试图用眼神谴责对方。
是了,他是很胆小的。
叫他还手,他怕没打着景历,先撅了自己的手指头。
一个铜人,一把豆腐,哪块豆腐会嫌自己命太长呢。
他更怕坏了景历的大事,让整个寨子没有过冬的粮食,这个是最重要的,他是饿过的孩子。
于是心里的火星子也灭了,他整个人泄了气似的丧下来,被丢在宽椅里,垂着脑袋,离那纱帘远远的,呆了一会就犯困,酒意涌上来,不知不觉就挨上了景历的胳膊。
干嘛呢!
景历想怒,又不便声张,这外边还有眼睛盯着他俩呢。于是桌下的手悄悄地推他大腿,可能是不敢使劲,松子没察觉到什么,景历再推,松子竟然轻轻打起了酒鼾,景历忍无可忍,“啪”的一下,拍了好大一声。
松子惊骇地抬头。
景历凶起来是很吓人的,像怒目金刚,松子魂轻胆子小,被一瞪就更怂了,低下头在袖子里摸了半晌,才掏出两三个花生山果,努力睁着醉眼,说,“没……没了,都抖干净了。”
景历忽然觉得没意思。
他后悔了。
他后悔带这个没见识的土老帽出来,败坏自己的面子。
在这金雕玉砌的屋子里,他俩胳膊挨着胳膊,魂却一东一西地,飘得老远。
景历生气了,松子知道,他知道,却对此没有什么想法,更不会把景历生气的因由往自己身上揽,他哪来的本事把大当家气成这样呢,他只是个和尚。
…………
梆子打过几声,夜逐渐静了。
松子迷迷糊糊地窝在椅子里打盹儿,期间好像谁拍过他的脸,他醉得迷糊,别过脑袋,嘟囔两声,又睡过去了,直到一簇冷风把他刮醒。
照理说屋子里摆了炭盆,门窗紧闭暖融融的,不该啊。
松子揉着眼坐正,打眼一瞧,却发现屋里已经没人了,几个时辰之前的灯红酒绿都被夜浸湿了一样,只留下一点点冷调的余温。
景历也不见了。
被丢下,被卖掉,被遗忘,被耍弄,还是买卖谈不拢,双方找了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大战,把他留在这里抵债了?
松子打了个哆嗦。不应该吧,做大哥的,不会这样过分吧?
……他大爷的还真会,他就是这种混蛋。
松子咬紧了牙,一个土匪头子,你能对他有什么道德期待?被丢下,被卖掉,被抵债这是他能做的最正常的事了。
笨蛋松子,蠢货松子,打什么瞌睡,你就该时时刻刻吊着精神!
松子一下子跳下椅子,往门边跑,先是趴门上听了一阵,又小心翼翼扒开门,左右一望,这是个环形回廊,廊子外稀稀松松地倚着几个男人,小二坐在木梯口打盹。
回廊里的灯座很久没有添油了,松子猫着腰,贴着阴影处往楼梯口走。他很警觉,虽然觉得这座酒楼安静得有些诡异,但没有一丁点探究的**,他满脑子只想保住小命。
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写下景历的名字,用力踩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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