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景历在松子屋里闹出那样大的动静，老王悬着心一夜没睡，第二日大早就背着手绕过去了。
老王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看到门板有摔坏的痕迹，上边的狗尾巴草也不见踪迹，他顿感头疼，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但走进屋里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
这屋子像入了轮回，重新投了什么畜生道一样，肉眼可见的地方凑不出一只完整的板凳。
而角落里清出了一小片空地，是个用布和帐子碎片搭出来的简易的窝，松子正拿着块石头，一点点地把错位的床角敲回去。
“松子啊……”
松子听到声音，才从角落里抬起头，看到是老王，眼神明显暗了一点，“大爷，今日没有地方坐了，等我修修，明日你再来。”
这孩子，眼都肿了，还在那敲床沿呢。
老王走过去，安慰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啊，大当家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什么事情等他消了气你们再好好谈，大爷去给他说和，啊，你看这屋里，怎么住人，来来，你拾掇拾掇衣裳，上大爷屋里歇息，要么上你富贵哥屋里也成。”
松子摇头：“不用。”
说实在话，老王既无法对松子的困境作出什么有效改变，也无法越过松子去大当家那儿打头阵，这种事，旁人越搅和越乱，他只能去自己屋里摸了点吃食，又翻出两块糖来，回到松子这里，松子还在床角那一下一下敲打。
唉。老王搓了把脸。他以为松子会颓废，会哭哭啼啼然后一蹶不振，沉浸在哀伤的情绪里难以自拔，但松子没有，这孩子，直接疯了，妄想凭借一块小石头把一屋子破烂复原。
背影看起来跟一片薄薄的叶子似的，孱弱，执拗，还死心眼儿。
让人不禁联想到，这样的举动，其实也是在对凋敝碎裂的心修修补补，还像是对崩坏扭曲的这段感情修修补补。
老王感情充沛地一通联想后，回到了现实，寨子在迁移外撤的当口，他还有一堆事儿要忙，老王放下东西就出门，把树上蹲守的一个瘦高个摇下来，拍拍他肩，说：“以后就不用时时跟着松子了，你忙活自己的去吧，抽点空瞧瞧他，别教人给欺负了就成。”
瘦高个点头。
…………
松子就在屋里待了一天，一点点地把倒地的家具扶起，把断裂的板凳钉牢，但他并不擅长这种事，即便进行了修补，这间屋子看起来还是伤痕累累，他觉得很可惜，毕竟，这是他第一个能称之为家的庇护所。
他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东西，他下山时也是一穷二白，所以他很珍惜这个庇护所。
可惜，他的珍惜不太合时宜。
对什么东西都是。
松子在屋子里待了一天，第二天来送饭的人就变得不太准时，午时过了两刻钟还没有把饭送来。
松子趴在窗子口往外张望，他昨日明明有听见老王用心疼孩子的语气交代了小厨房。
等到他头昏眼花之后，送饭的小伙子才匆匆跑来，一边嘀咕着“人手不够啊”，一边以埋怨的目光看松子，看得松子十分羞愧，打开食盒一看，也只有一小个凉掉发硬的窝窝头。
他就着水把窝窝头吃掉。
挨到晚上，等来的也只有一小碗米汤。
第三日，松子挨不住了，拾掇拾掇，跟着驴车下了山，到书塾去，回到了帮忙跑腿也吃饱喝足的日子。
书塾里没有之前忙碌，受了伤的土匪只是在这里处理伤势，喝药，状态稳定后就会被送走，松子问过一起煎药的小卢：“他们都哪儿去啦？”
小卢敲着药渣，神秘兮兮地说，“都被大当家吃掉啦。”
等到松子露出惊恐神情，小卢又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这你也信，当然是出寨子啦，你没发现人少了很多吗？”
松子摇头。
小卢把火扇旺：“你怎么没跟着走？”
“什么跟着走？”
“撤出寨子啊，”小卢在那敲药渣，应道，“外边打仗呢，整个南边都乱起来了，你不知道啊？马上就要打到咱们寨子啦。”
松子一惊，“那景……大当家呢？”
“我哪知道。”
松子默默地往炉子里捅干草：“你们，你们都走吗？”
“是啊，”小卢指指自己，又指那边的几个帮手，“我明日走，那些人后日走，十日之内，寨子就要撤干净了，你呢，你不是关系挺硬的吗？你几时走啊？”
小卢说这个话的时候，带着点不掩饰的轻蔑。
松子脸红了又黑，把脸别过去：“我过两日也走呢，早有人给我安排好了，不要你问。”
他撒谎了。
其实没有人跟他说过所谓的撤离计划，他甚至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小卢走了，带来一个高个子说替他看炉子的，高个子长得呆呆的，人也很闷，松子跟他说不了两句话，只是在初打照面的时候觉得有些眼熟。
后来的几日。松子坐在这板凳上，拿着蒲扇守着药炉子，看到小卢和其他的人接二连三地离开寨子，再后来，小汪也拽着包袱来跟他告别了。
“我爹爹说，他们都往北边去呢，大当家已经打点好了，我们会走一条很安全的路，还有拿刀的来护送他们呢。”
这会儿出了点太阳，一大一小两个人蹲在那条大河上，河面有个稍微浅一些的冰窟窿，这是他们结下生死之交的地方，松子和汪秋鸿在这里告别。
松子老气横秋地交代她：“你好好的，跟着你爹，别乱跑。”
小汪也回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好好的，跟着大当家，别乱跑。”
松子眨了下眼，说好。
自从和景历决裂之后，松子的心情一直就算不上好，但他不敢表露出来，在这个寨子里，像松子这样一无所长的外来者如果失去了庇护伞，难免就要遭受一些白眼与欺凌，因此他还是维持着和以前一样的行事。
一点点的狐假虎威，一点点的小人得志。
机灵如小汪，到底还是欠缺了阅历，她并没有看出来，并不知道他和大当家已经决裂的事情，她站起来，开始畅想离开寨子之后的美好生活：“等到安定下来，过个一年半载的，爹爹要带我坐大船，往东边去。”
“东边？”
小汪脸上洋溢着兴奋：“是啊！东边不打仗，有很多很多漂亮房子，还有比房子还大的船，你知道吗，涠水上现在就泊着一条呢，像仙宫一样，厉害吧。我告诉你，那船又安全又稳当，不少有钱人都坐那条船往东边去避难，要是我也有很多银子就好了。”
“很多银子吗？”松子耳朵动了动，手指头在冰堆上戳出一个洞，“要多少银子？”
小汪伸出三根手指，表情夸张：“三十！”
松子震惊：“三十两！”
“三十片叶子！”小汪跳起来，不忿道，“你也觉得很黑吧，谁让现在打仗呢，听说那些人都不敢打船，那不是拿银子买活路吗，哎呀妈，眼红死我了。”
“唉。”松子轻轻叹一口气。
“唉！！”小汪重重叹第二口气。
然后他们在这个冰窟窿边蹲到了天将黑，吸溜着鼻涕，互相搀扶着走了回去。
撤寨的事情给了松子极大的震撼，他一直把和景历的交恶放在感情的范畴里，除了有些隐秘的感伤和遗憾之外，是不伤筋不动骨的，但景历没有告知他撤寨又是为什么呢？是不要管他了吗？
送小汪离开之后，松子也有去找老王，向他旁敲侧击是否有关于自己的安排，老王语焉不详的样子让松子心里巨石落地，砸出一个深坑。
他在夜里捂着这个深坑翻来覆去，在白日看着越来越多人离开寨子坐立难安，甚至有悄悄骂了这狗玩意儿两句。
不至于吧。
他只是说了一点不算违心的谎，来诱使景历跟自己睡觉，换句话说，他是骗景历睡觉了，但景历难道就没爽到吗？常常在他耳朵边哼哼唧唧的是谁啊。
现在东窗事发了，该掰扯的全都掰扯清楚了，他的屋子也给砸了，狠话都受着了，景历真气到不管他死活，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终于，连所有伤员都迁完之后，松子站在空荡荡的书塾里。
好吧。
他想，他还是有必要跟景历低个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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