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望大陆之西南有一仙山,名为杳熹。
传闻杳熹宗皆是修仙之人,精通变幻之法,可以肉白骨,呼风雨。
杳熹山具体位置无人可知,有些人诚心求访,踏遍附近山门皆不见;有人迷路,却误入杳熹宗,还歇息半晌,吃了便饭。百年来,有长生之愿或霸天之图的人求杳熹宗出山,然皆无功而返。
古神历913年6月22日清晨,杳熹山落了一场雨。
古山东南边半山腰,几棵黄葛树边,藏着一座阁楼。黄葛树粗壮又高,傍着阁楼,垂下的树须扎成稳固的简易秋千。如今被雨水浸湿,漫着青草的味道。
阁楼有两层高,都是顶好防潮防湿的木头,雕刻着些祥云瑞凤之类的图案。一楼是会客厅与藏书间,用屏风隔开,袅袅飘香。
阁楼的主人,正在二楼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发丝披散,只有少数简单用灰色掺丝织锦发带束着。半身侧蜷,正对中空落地的窗。少女身形尚稚嫩,不过十五六岁。窗外晨光有些刺眼,她不大安稳,缩到薄被中继续睡。
床边窗一眼可望见山下万象,层云缭绕,青山叠叠,窗景极佳。平日里有结界,挡灰防雨隔音。今日不知为何失了效,竟飘了些淅淅沥沥的雨点进来,落在云岫脸上。
黏稠的黑暗裹挟着云岫,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无数细碎的、尖锐的、沉闷的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的意识深处。那声音忽大忽小,嘈杂混乱,汇成一片绝望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
她徒劳地挣扎,却连眼皮都沉重得抬不起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潮水终于退去,被隔绝在遥远的地方,只留下模糊的回响。
云岫猛地一颤,终于挣脱了那无形的束缚,眼睫艰难地掀开一线。
清冽的、带着山间特有草木与晨露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
天色还是蒙蒙的蟹壳青,窗棂外,连最勤勉的大师兄晏嵫惯常练剑的破空声都还未响起。
原来是梦魇了。
云岫躺在竹榻上,望着屋顶疏朗的木制纹理,有些愣怔。
梦里的悲声还在耳膜深处留下隐隐的嗡鸣,搅得心绪沉甸甸的,残留着一种溺水者上岸后的虚脱和茫然。
她一摸脸上的清凉,恍然触到些如泪水的湿润。看窗外,果然还在蒙蒙地下着细雨,把景物一气儿晕成模糊的浓雾,看不分明。
肯定又是晏嵫想要她赶紧起床,才撤了她窗边的结界。
云岫长出一口气,心里无来由的乱糟糟。她想不通烦恼从何而来,在床上烙煎饼。
杳熹山的清晨,云岫向来是不参与的。
她早就知道,那个威风凛凛恃才傲物的大师兄会一早起来练功,多半还冷着脸斥责其他师兄师姐动作不标准。盈堂师姐……也多半在院中施法侍弄花草,或是跟赖在院子里的一群小动物黏在一起打滚。而她的师尊,多半卯时不到就起身写他自己的独门秘籍。
这些都跟云岫没什么关系,她一向爱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哪怕醒了,她也要闭着眼听门外的脚步声,猜今日会是谁来叫她起床。
但今日她一个人躺了许久,身边仍是寂静得可怕,连寻常清晨恼人的鸟鸣都不闻一声。
云岫坐起身,甩甩头,试图把那不吉利的阴霾甩出去。
窗外,雨丝已渐渐散了。几缕薄纱似的雾气正被晨风撕扯,缠绕在苍翠的峰峦之间。
再往山顶几里,数株高大的果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枝头挂着沉甸甸、红彤彤的朱果,像缀满了小小的灯笼。
鲜艳欲滴的颜色瞬间点亮了云岫的心情。
她像一只被惊起的小雀,轻巧地翻身而起。
晨风带着紫藤花的微甜气息拂面而来,彻底吹散了最后一丝梦境的沉郁。
她足尖在窗棂上轻轻一点,身姿灵巧地掠出窗外,裙裾带起一阵清风,人已旋身落在一根粗壮的枝桠上。
指尖拂过带着晨露凉意的果子,轻轻一拨,饱满的朱果便落入掌心。云岫嘴角弯起,心情如同这破晓的天光,一点点亮堂起来。
她揣着几枚温润的果子,脚步轻快地穿过庭院,朝着后山那片被修竹环绕的静谧院落跑去。竹叶在晨风里簌簌低语,青石板的小径上,沾着露水的苔藓踩上去软而微凉。
那是师尊的居所。
尚未靠近那掩映在层层翠竹后的竹舍,一种奇异的直觉便攫住了云岫。她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近乎无声地踩在湿润的石径上。
竹舍的门紧闭着,窗扉也落下了细密的湘妃竹帘,将内里遮掩得严严实实。
然而,就在她屏息靠近门扉的刹那,一种极细微、极压抑的声音,穿透了竹木的阻隔,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耳朵。
是哭声。
并非方才梦中那种铺天盖地的喧嚣,而是另一种——
沉闷,短促,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钝器摩擦木料似的粗粝质感,被强行扼在喉咙深处,又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只剩下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像一头困兽在囚笼里绝望地舔舐伤口,又像是……某种沉重身躯无法自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声音里浸透的沉痛和悲伤,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沾染了竹舍外每一片凝着露珠的竹叶。
云岫的心猛地一沉,方才朱果带来的微甜暖意瞬间褪尽,只剩下冰冷的茫然和被巨大悲恸所感染的沉重。她怔在门口,手抬起,犹豫着要不要叩响那扇紧闭的竹门。
然而她仅怔愣了一瞬,努力把那份被莫名感染的沉重驱散。
“肯定是哪个小童子又挨训了……”
云岫强打精神,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带着点雀跃,抬手去推那扇熟悉的竹门,清脆的声音脱口而出:
“师尊!我摘了新鲜的朱果……”
话音刚落,云岫就再没听见哭声。仿佛它不曾出现过。
“吱呀——”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半尺宽的一条缝。探出头来的不是师尊,而是师尊座下那个总爱板着脸、像个小大人似的童子清梧。
清梧飞快地瞥了云岫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帘,一如既往地板起稚嫩的脸孔。
“师尊闭关静思,谁也不见。”
清梧的声音干巴巴的。
“云岫师姐,师尊有命,让你今日自行去后山寒潭边练功,凝神静气,不得懈怠。”
说完,不等云岫反应,那扇门便迅速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合拢了。
轻微的“咔哒”声传来,是门内插销落下的声音,彻底断绝了她想见师尊的念头。
“欸欸欸!!清梧!你敢把姐姐我关在门外!!”
云岫气愤的声音震起半山的鸟雀。竹门只有半人高,她看见清梧头也不回地往里走,气不过。
师尊明令禁止她进入,她还是不敢闯的——不过丢几个果子嘛……
“诶呀!”
清梧捂着脑袋被砸趴在地。
云岫似乎对她一次命中的技术惊讶又满意,嘴角扬起虚假的歉意。
清梧惊恐地看她又拿起果子投掷过来,惊慌地爬起身:
“住手!这里是师尊的院子!”
“啊?我是在给师尊送朱果啊?新鲜的很,刚摘的!”
说一句丢一个,个个命中。
正牌弟子送给掌门的供奉都是孝心,侍奉的人都得小心对待。清梧被砸得一个头两个大,愤恨地回头瞪她一眼,却又不得不满院子捡起朱果,好好地送去给师尊。
丢完了,云岫也解了气。
练功?云岫在山中闲逛,觉得自己身上懒洋洋的,没什么心情练功。
她脚步不自觉地偏离了通往后山寒潭的小径,转而走向另一条更为熟悉、通往山腰东侧院落的路。
那是大师兄晏嵫的居处。
远远地,便听见了清越而凌厉的破空之声。是剑锋割裂空气的锐响,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
云岫脚步都轻快了。
她小跑起来,裙裾拂过沾满露珠的草叶,留下一路细碎的水痕。
晏嵫的院子很简洁,青石板铺地,角落栽着几竿修竹。
此刻,他正背对着院门,在熹微的晨光中练剑。墨色的劲装衬得他身形挺拔如孤松,每一次挥剑都干净利落。剑气激荡,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
“大师兄!”
云岫没有从门口进,而是从踏上栅栏东角一块青石,越过竹制围栏看向晏嵫。
晏嵫其人,正如其名,带着一种暮色四合、渊渟岳峙般的孤绝与沉凝。他身形颀长挺拔,并非温润的玉树临风,而更像一截历经风霜雷电淬炼、兀自指向苍穹的孤峰断崖。墨色的劲装紧束其身,勾勒出精悍利落的线条,仿佛将所有的力量与锋芒都收敛于沉静的底色之下。
肤色是冷调的玉白,并非毫无血色,却像覆着一层终年不化的薄薄寒霜,透出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五官的轮廓极其深刻,如同被最凛冽的山风与最坚硬的岩石共同雕琢而成。眉骨如嶙峋的山脊,斜飞入鬓,其下是一双极深、极沉的眼眸。
乍看之下,是沉静的、接近玄铁的深灰,如同暮霭沉沉时分的山影。但在某些光影流转的瞬间,那深灰的底色下才会显出苍茫的、接近暮云尽头的苍蓝。
这双眼眸极少泄露情绪,总是如同两潭封冻的深湖,将所有波澜都死死锁在冰层之下。
他的鼻梁高挺如险峰,薄唇习惯性地紧抿着,唇色很淡,勾勒出一道冷硬而克制的弧线。并未束冠,仅用一根毫无纹饰的玄色发带高高束起,几缕碎发垂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旁,显得更不近人情。
正是朝霞漫天,云岫竟看着她家大师兄练剑呆住了。
晏嵫挥剑的动作有了一刹那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凝滞,他转头看向自家小师妹:
“今天转性了,起这么早?”
云岫也笑开了,她刚要回答——
“嗡!”
一种无法言喻的尖锐刺痛毫无征兆地在她胸口炸开。
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颅骨,狠狠扎进她的心脏。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脉,用尽全力狠狠一捏。
云岫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痛呼,眼前骤然一黑,天旋地转。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扑倒。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一道墨色的身影如同撕裂晨雾的闪电,越过院栏瞬间出现在她身后。
凌厉的破空声戛然而止。云岫只觉身体一轻,落入一个带着清冽松柏气息的怀抱。那怀抱的臂膀坚实有力,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紧绷。
剧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减,仍有余悸。
云岫蜷缩在那微凉的怀抱里,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鬓角,眼前仍残留着大片黑翳。她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地对上晏嵫低垂的眼眸。
“我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慌乱地推开晏嵫,手忙脚乱地检查自己还是不是囫囵个的。心跳得太快,身体又不听话。她不经意撞进晏嵫的眼神中。
那是一双极深邃的眼,此刻却翻涌着云岫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有那么几瞬,惊惶如同受困的野兽,在那墨色的瞳孔深处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这眼神陌生得让云岫心头发冷。大师兄看她的目光,向来是严厉的,像冬日里覆雪的松枝。他何曾有过这样惊涛骇浪般的……奇怪情绪?
雨云已散了。晨光刺破薄雾,青石板上的露水蒸腾出细小的氤氲。云岫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感觉像被一头不开眼的野猪撞过。
晏嵫却握紧了剑,缓缓走近,声音已然沉稳如常:
“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云岫看着晏嵫,觉得自己恍惚出现了些幻觉。
她居然听见了些模糊、细碎的语句。像低喃,像倾诉,在那一阵莫名的阵痛后,在她耳边沉沉浮浮。
“师兄,”云岫直勾勾地盯着晏嵫,竟根本没心思回转,只将那些只字片语简单概括,脱口而出:
“你一直在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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