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云岫皱眉。
山巅的风又开始吹了，这次却没带晨雾的凉意，反而裹着松针与野果的清甜，轻轻拂过云岫的发梢。
上古神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抬起手，指尖的暖光轻轻落在一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小野草上。那草本是蔫蔫的，被光一裹，竟瞬间挺直了腰杆，叶片上还泛起了细碎的莹光，连根系都在石缝里悄悄舒展，像是在贪婪地汲取着暖意。
云岫站在原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银白色的发丝被风轻轻扬起，拂过他柔和的下颌线。
她想问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上古神指尖流转的暖光，又看着那株重焕生机的野草，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这就是创造了世界、以身镇压灾劫的神吗？没有想象中的威严与距离，反而像个在山间散步的旅人。
会为一株野草驻足，会用神力温柔地滋养生灵。
两人就这么静坐着，山巅的晨光慢慢升高，将青石上的露水晒得蒸发，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蒸腾的清新气息。远处偶尔传来村民的吆喝声，还有飞鸟掠过天空的啾鸣，一切都平和得像从未有过杀戮与灾劫。
可云岫的心却越来越沉。
那些死在杳熹山山门的同门、青岚宗比试台上堆积的尸体、止桓那双淬着杀意的眼睛，像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闪过，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她攥紧了衣摆，指尖的薄茧蹭着布料的纹路，心里的疑问像潮水般翻涌。
止桓是上古神的一部分，那他做的那些恶事，上古神真的能完全撇清关系吗？
如果祂真的是慈悲的神，为什么不阻止止桓？为什么要让那么多无辜的人死去？
“你说止桓是你的一部分，”云岫终于还是开口了。
“那他做的事情，也有你的原因在吗？你明明有能力，为什么不制约他、阻止他？”
上古神的动作顿了顿，指尖的暖光缓缓收敛，他转过头，青金色的瞳孔里映着云岫的面容，却依旧平静得像山巅的湖水，没有半分波澜。
“我做不到。”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块石头砸在云岫的心上，让她瞬间愣住了。
她以为会听到辩解，会听到原因，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句简单的“做不到”。
“为什么？”
云岫的声音提高了些：
“你不是神吗？你能以身化世，能镇压三劫，连山间的野草你都能用心滋养，为什么不拦着止桓？难道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不值得你出手吗？”
杳熹山的同门、青岚宗那些来不及逃跑的弟子……
他们明明都在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守护着自己想守护的东西，却偏偏死在了止桓的屠刀下。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眼前这尊温和通透的神。
神的……一部分？
上古神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坳，那里的炊烟已经散去，只剩下村民耕作的身影在田埂上移动，像一个个小小的黑点。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云岫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悠远的疲惫，像承载了万年的时光重量。
“因为我真实地恨过。”
云岫猛地愣住了，她看着上古神平静的侧脸，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古神却淡淡地笑了，却确认了一遍：
“我恨过。”
恨？这个词居然从眼前这尊神的嘴里说出来。
祂明明用自己的肉身撑起了世界，用神力滋养了生灵……他会恨？
神会有“恨”这种情绪吗？
上古神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轻轻摇了摇头，指尖再次凝聚起一点暖光，这次却没有落在草木上，而是悬在半空，慢慢映出一幅幅模糊的画面。
画面里，是万年前的灾劫。赤红的岩浆吞噬着大地，深蓝色的海啸漫过村落，地面裂开巨大的缝隙。
生灵们在灾劫中哭喊、挣扎，有的抱着孩子奔跑，有的背着年迈的父母躲避，却还是逃不过死亡的命运。而上古神的身影矗立在灾劫中央，祂的神身一点点崩解，化作山川河流堵住岩浆，化作堤坝挡住海啸，化作基石撑起裂开的大地。
那些在灾劫中幸存的生灵，跪在地上朝着祂的方向朝拜，嘴里念着“神”，眼里满是感激与敬畏。
“那时候，他们记得我。”上古神的声音很轻。
“他们会带着新鲜的果实、干净的泉水来供奉，会对着山巅的光晕祈祷，会把我的故事讲给下一代听。那时候的香火，能把杳熹山的雾气都染成金色，我的灵魂靠着香火滋养，连带着山里的生灵都能轻易化形，世间一片祥和。”
画面慢慢变化，时间似乎在快速流转。
山巅的光晕渐渐黯淡，村民们的供奉越来越少，有的甚至不再来朝拜。
他们开始忘记是谁挡住了灾劫，是谁给了他们生存的机会，他们只记得杳熹山的仙人能治病救人，能抵挡小的灾厄，于是他们把牌位上的“神”换成了“仙人”，把香火献给了那些靠着神力化形的仙灵。
暖光映出的画面里，山巅的光晕裂着细密的纹路，细碎的光点顺着纹路往下飘，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那些靠着我的神力化形的仙灵，有的还记得我，会来山巅祈祷，想为我凝聚香火；可有的却忘了，他们享受着神力带来的好处，却把自己当成了救世的英雄，接受着村民的供奉，对我越来越疏远。”
——“你们不过是一群寄生在他神力上的蝼蚁，却妄想着被当作‘仙人’供奉”
云岫想起了杳熹山的仙庙，想起了那些拜祭师尊和师兄师姐的香客，想起了止桓说过的话。
“我看着自己的神力被消耗，看着自己的灵魂一点点消散，看着世人把我的付出抛在脑后。”
他顿了顿，指尖的暖光忽然微微颤抖起来，像被风吹得快要熄灭的烛火。于是他又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的光细碎得像星子，忽然问：
“你知道灵魂慢慢消散是什么感觉吗？”
云岫下意识摇了摇头。
上古神似乎意味深长地看了云岫一眼。
“不同于一下毙命那般痛快，而是钝刀子割肉一般——今天少一点光，明天裂一道缝，连感知都在一点点变迟钝，却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走向消亡。”
云岫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上古神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轻轻摇了摇头，指尖再次凝聚起一点暖光。这次的光比之前更亮些，却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颤栗，悬在半空中，像一面蒙着水汽的镜子，慢慢映出一幅幅模糊却刺骨的画面。
那不是万年前的灾劫，而是灾劫之后，祂灵魂消散时的模样。
画面里，上古神的身影是透明的，像被晨雾裹住的影子，站在杳熹山巅。祂伸出手，曾经能托起山川的掌心，如今连一束完整的暖光都凝不起来，光粒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每掉一颗，祂的身形就淡一分。
有一次，祂想再摸一摸山巅那棵千年古柏。
那棵祂亲手用神力滋养、看着它从幼苗长成参天大树的古柏，指尖却径直穿了过去，连树皮的粗糙触感都抓不住。那棵树的年轮里还藏着祂当年注入的神力，可祂偏偏再也感知不到，像被全世界隔绝在外。
相随而来的，是感知的消散。
起初是听不见山间的虫鸣，那些曾经在祂掌心唱歌的小虫子，祂再也捕捉不到它们的振翅声。后来是闻不到草木的清香，那株在山脚下开了千年的小花，祂路过时竟再也闻不到那缕淡香。
最后，是连生灵的情绪都感知不到。
村民们在田埂上笑，孩子们在溪边闹，那些鲜活的喜悦，祂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怎么都触不到。
有一次，山巅下了场雪，祂想接住一片雪花，雪花却穿了过去，落在青石上化成水。
云岫想起万年前镇压海啸时，祂还能将整片海水冻成冰堤，可如今，连一片雪花都留不住。画面里，透明的身影蹲在雪地里，伸手去接那些不断落下的雪花，一次又一次，直到雪花停了，祂的掌心只剩下空荡荡的风。
“那株我前一天还能护它躲过寒霜的苗，我竟再也碰不到它。我清醒地知道自己在走向消亡，却连抓住一片落叶的力气都没有，生不如死。”
在云岫的认知里，神是无所不能的，是高高在上的，是不会被病痛、被消亡困扰的……
原来神也会疼，也会怕，也会在漫长的消亡里感到绝望吗？
“你们总是叫我‘神’，”
上古神的声音又轻了些，目光重新落回云岫身上，青金色的瞳孔里映着她的模样。
“好像我就该为人奉献我自己，就该不计回报地守护这个世界。可是在浩劫来之前，我也并没有受过人类半分恩惠，也没有把自己划分为‘神’一类。我只是恰好拥有那样的力量，恰好不忍心看着生灵覆灭，恰好…… 想给这片土地留一点生机。”
画面里，祂曾在山巅看着村民们建起第一个村落，看着他们从茹毛饮血到学会耕种，看着孩子们在田埂上追着蝴蝶跑。那时候，祂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要承受神身崩解的痛。
可后来，那些孩子的后代，再也没人记得是谁给了他们耕种的土地，是谁挡住了会吞噬村落的海啸。
——他到最后也没得到半分回报。
上古神静静看着云岫，问她：
“小由，‘神’与‘人’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呢？是因为我有力量，就必须承担所有吗？”
云岫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在杳熹山长大的日子里，她听师尊说过上古神的伟大，听师兄师姐说过上古神的慈悲。
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神也会在付出与遗忘之间感到迷茫。
而今，是她亲耳听见的。她带着一腔愤怒而来，却被问得哑口无言。
攥紧了衣摆，指尖的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爬，连带着心口都泛起一阵酸楚。
上古神似乎也没指望她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指尖再次凝聚起一点暖光。这次的光比之前更亮些，悬在半空中，像一面小小的镜子，慢慢映出一幅幅模糊却鲜活的画面。
“那时候，我真的恨过。恨他们的忘恩负义，恨他们的自私自利，恨这个我用生命守护的世界，最终却把我遗忘得干干净净。”
指尖的暖光流转，画面继续往后走。
山巅的光晕裂痕越来越大，像被冻裂的湖面，细碎的光点掉得更快了，透明的身影几乎要散成光粒。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的光从裂痕最深处钻了出来，像一颗在黑暗里凝结的冰珠，慢慢凝聚成少年的模样。
墨色的斗篷，冷白的下颌，眼底满是未散的戾气，正是止桓。
上古神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
“止桓……他继承了我的怨恨，是个可怜的孩子。”
在画面里，止桓回头看向上古神。他皱着眉，目光似剑一般，看向上古神，也看向云岫。
在云岫本能的恐惧中，她听见止桓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杲。”他说，“我帮你去杀了他们。”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诗经·卫风·伯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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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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