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送别了玄法师兄,带着落寞怅惘的心情,独自他们曾经一起居住的院子。正要推门,不听得身后传来一声。
“痴儿,如此不悟……”
无花瞬间僵立当场,急转过身,神情惊骇。
“师父!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来的?”又看到了多少?
后一个问题,无花根本不敢问出口。但他并非心存侥幸之人,师父既然说他是“痴儿”、是“不悟”、,那想必是已经发现,他私下偷偷放走了玄法师兄。
无花有些愧疚地低下头,他心念急转,自己该怎样解释?师父又会不会,唤人去追捕玄法师兄?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但无花终究放弃了狡辩。他诚恳地看着天峰大师,如实道:“废去武功、囚禁终生,这个处罚对于玄法师兄来说,实在过重了。”
“毕竟,师兄杀的是恶徒。那群凶顽,哪个手上没有沾过人命?就连他们,也不过是废去武功,囚于寺中充当劳役。”他有些愤愤地道:“师兄是除恶扬善,凭什么要和那些人沦落到同样的下场?”
无花轻声哀求:“师父若要责罚,徒儿一力承担。只求师父大发慈悲,放过师兄一次吧。”
“你和玄法一样,都觉得寺规不公。只不过,他说出来了,你没有而已。”天峰大师缓缓道:“心怀利刃,杀心自起。杀生乃是大罪业。”
“所谓戒律,是为了防微杜渐。今日,可以放任自己击毙凶徒,他日,未必不会放任自己斩杀仇敌。再之后,若有了不得已的理由,莫不是还要斩杀良善?”天峰大师摇摇头:“届时,我们还有何脸面,自称我佛弟子。”
“何况,玄法不仅仅是杀生,他还是蓄意杀人。若真是为求自保或者救人,力有不殆,把握不了分寸,伤人性命。我佛慈悲,也未必不能宽宥。”
天峰大师皱眉慢声道:“可玄法,他是以强凌弱,当街虐杀。他不仅自己犯下罪业,更是为周遭百姓种下恶因。”
他看着徒儿道:“若玄法不受重罚,其他人便会受恶念引诱,群起效法,以武力强行满足心中欲念。为祸大矣!”
无花张口欲言,又不知如何为师兄辩解。
在他看来,玄法师兄。痛失挚爱,其情可悯。击毙的也是恶徒,就算不加以旌表,也无需太过苛责。然而,在师父和各位首座眼中,则是师兄手段暴戾,影响恶劣,必须明正典刑,以震慑宵小。
说到底,还是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无花之道,即便是在后世,如果情节和影响极为恶劣,在定罪时,也要从严从重。
师傅和各位首座,是规则的制定者和维护者,他们这样处理,不能算错。可无花依然觉得,心中愤懑不平。按照这样的道理,将来若捉到了白玉魔,是不是也要饶他一命?
无花大着胆子,抬头直视天峰大师:“师父所言,徒儿不敢苟同。”
“若是良善之辈,自有操守,见贤思齐,见不贤则引以为戒。又怎会被师兄所影响?”
“而若有人早已心存不良,便是见到一花一草、一树一叶,也难保不会被引动贪念恶意。他若为祸,又怎么能肯定,一定是师兄种下的恶因呢?”
夜色深深,满寺寂静。无花不敢高声,唯恐又惊动了旁人。
但他仍然不肯退让,道出心中所想:“而且,这终究都是还未发生的事情。师父一向公正,怎么能拿未有之事,来责罚师兄呢?师兄于我,如同手足。徒儿又怎么忍心,他受此苦楚?”
天峰大师看出了,徒儿心中不服,但他并没有拿出师长的身份架子,来强迫他赞同说服自己。
“一饮一啄,莫非天定。”天峰大师深邃的目光看向徒儿,“《大悲心陀罗尼经》中开示,一切苦难皆是增上缘,能令众生速得解脱。”
“红尘如狱,人生八苦,种种困难皆是修行。你帮助选法逃避磨砺,又何尝不是坏了它的缘法?”
天峰大师见徒儿终不能开悟这一重境界,微微叹了一口气,“痴儿!”
他只得语气无比严肃认真:“无花,你当知道。玄法此去,若造恶业,便都是你的因果。”
“师兄他不会!”无花抬高音量,反驳了一句,又赶忙压低嗓音:“同门十年,师兄的为人,我如何不清楚?师兄自幼在少林长大,他的品性,师父也当了解。他不是那种会为奸作恶的人。”
且不说,玄法酷爱医术,自有小成之后,便时常跟随师长下山,在莆田周边赠医施药、义诊贫民。就说方才,他即将加上逃亡之途,还要忧心忡忡地问自己,为何要在扬州暗蓄死士,生怕自己误入歧途。
这样的人,品性已定,心中自有道义。虽然遭逢大变,依然未改变他善良的本色。所以,无花才更加为玄法师兄不值。他绝对不能眼看着师兄,被废去武功,凄凉度日。
但话说到这里,无花也回过了味儿。
他方才心中紧张,此时冷静下来,马上想明白了一件事。师父若真是不肯放过玄法师兄,当会立即唤人,将他缉拿追捕回来。不会有耐心,在这里和自己讲道理。
想明白了这个,无花心下一松。他甚至想,这么多年,自己从来没有能辩论说过师父。刚才,自己为师兄辩解之言,师父并未反驳。这次算不算他小赢一回?
无花悄悄去看师父的神色,只见他老人家面上带着些许忧虑。这显然是在为自己而忧心。无花心中一紧,低声道:“徒儿不孝,请师父责罚。”
天峰大师缓缓摇了摇头:“若我没能教会你佛门的道理,那是我为师不精,怎么能反过来责怪你呢?”
他转身慢步离开。无花呆立原地,有些怔怔地望着师傅离去的背影。清冷的月光撒下,影子拖在地上,被拉得很长。
无花喉头如同塞了一团棉花,心中酸涩。他既愧疚心虚,生怕惹了师父伤心,又有些愤愤地想,自己做的没有错,他是对的。
这一晚上,先是送师兄远去,又被师父抓破现行,无花的心情更加沮丧。他怔了半晌,肩头微塌,默默走回自己的院子。而且,让他更加低落的是,他发现了一件此前并没有留心的事情事。
自己和佛门的观念,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加入佛门,并不是无花自己的本心。因为,父亲天枫十四郎将他,托付给了天峰大师收养。所以无花别无选择,就成为了少林的弟子。
不过,南少林的日子,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过。师父、师叔对他关心爱护,悉心教导。玄法师兄对他一向照顾,他们同门感情甚笃。他日常参禅修法,修炼武功。额,前者就好像上班,后者则是他的爱好。
无花也可以相对自由地行走江湖。如果想念弟弟,隔一年也能去探望一次,就当弟弟在外面上寄宿学校了。
少林的规矩,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严苛。
寺中首重佛门五戒,也就是不杀生、不淫邪、不偷盗、不妄语、不饮酒。但事实上,少林毕竟不仅仅是禅宗门庭,还是武林门派,比起单纯意义上的佛寺,规矩已经放宽不少。
少林药师堂配药,也一样要用熊胆、鹿茸、牛黄。甚至这几味药,就是大还丹和小还丹的主材。素酒、果酒也并不完全禁绝。除了只能吃素这一点,比较折磨,其他无花觉得还好。
而且,他行走江湖,也见识到了不少世事险恶。无论如何,少林这个禅宗门派,到底还是以导人向善、普度众生为东门要旨。所以,无花由最初的抵触,慢慢变成了接受。甚至,他已经开始习惯,甚至有些享受这样平静的日子。
他行走江湖,又无人监督。可无花,从来也没有想过要逃离南少林,从此逍遥自在。他总是在天南地北的奔波之后,回到山门,如同游子归家。
可是,这次阿玉姐姐和玄法师兄出事,为无花敲响了一记警钟!
人,永远是要在事情上见真章。面对大变,往往才能直指本心。
无花陡然察觉,他能在少林安然度日,是因为过往并未遇见困难和险境。因此,他和寺中没有冲突,也没有矛盾。
但他几世为人,行事准则和人生观念早已成型。他性格更偏向于积极入世,与佛门追求的超脱隐逸,二者泾渭分明。少林习武也好,在江湖立足也罢,求的都是护法,而非开疆拓土。
而无花总按耐不住,想要有所追求。要么是提升武功进境,要么是别的什么。总之,用前世的话来说,要天天进步。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明明在少林呆得还算舒服,却依然居安思危,在扬州私下培养人手。
此外,无花的胸怀也没有那么宽广。他做不到以德报怨。他更赞同,以德报德,以直抱怨。比起普度众生的佛陀,他更愿意做怒目的护法金刚。
对于佛门最为看重的戒律“不可杀生”,无花虽然面上不显,在内心深处多少有些嗤之以鼻。
曾经成长于法治社会,无花在内心深处,一定程度上愿意遵守规矩。可是,这个天下并没有律法可言。
官府势弱,武林中龙蛇并起、泥沙俱下。并没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势力,能够制定一部大体完善合理的律法,在天下推而广之。
在江湖中,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强者为尊。只有他们才能制定和维护世间的规则。朴素的善恶观念依然存在,并未泯灭。到底是对是错,公道自在人心。比如,杀戮无辜百姓,任谁来说,这都是大罪大恶。
可江湖仇杀不断。大部分的杀戮,源于争权夺利。两个门派为争夺宝物,成为了世仇,代代相杀不断。谁又是对,谁又是错?谁是善,谁又是恶?有几个武林人士,手上没沾过血?谁比谁更高贵?
类似的事情,比比皆是在无花看来,这个天下有序和混乱并存。江湖中人,也没有谁是纯白无瑕,只有深深浅浅的灰和黑。
如果按照后世的标准,一板砖下去,砸到十个人。他们个个挨得都不亏。不说是全员恶人,也基本上遍地都是问题人士。生存环境,那叫一个恶劣
是以,想要安身立命,就要有足够手段,保护自己和在意的人。然后,尽量不要为恶,已是上上。碰到仇人恶人,则要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免留祸患。
这和少林的观念,不说是背道而驰,也算是分道扬镳。
江湖如此,少林却依然秉持“为善戒杀”的宗门要求。于是乎成了正道魁首、武林泰山,就毫不奇怪了。毕竟人人都希望别人,行侠仗义、行善积德,最好还能惠及自己。
对此,无花心中崇敬,却无法苟同。因为这和他的秉性不合。他没有这么无私宽宏,也没有天真的理想追求。所以,他做不到,也不想做。
无花回到了禅房之中,他并没有点亮油灯,只是借着那一丝凄清的月光,沉默地坐在床边。
过去,出于对少林、对师父的尊敬,哪怕他一直心中腹诽,少林戒律有些不合时宜,但他依然在行动上,对寺规保持着尊重。就忍一忍吧。
而如今,他终于醒悟,自己和少林之间,存在根本上的分歧。
那么,自己要怎么办?又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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