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朔是被清晨的阳光唤醒的。
不是那种猛然惊醒的冲击，而是像浸泡在温水里，意识被一点点托出水面。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米白色的墙纸，角落里挂着一个蓝色的风筝，尾巴上的布条已经有些褪色。
这是“诸伏景光”在东京的房间。
自从上个月跟着那位监护人来到这里，他已经在这具身体里住了快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他大多数时候都像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幽灵，看着“诸伏景光”用这双眼睛观察世界，用这双手做事情，用这具身体吃饭、睡觉、走路，而自己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偶尔被卷入这具身体的情绪浪潮里。
意识依旧是不稳定的。
有时候清醒得像刚喝完黑咖啡，有时候又模糊得像隔着毛玻璃，连监护人喊他吃饭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这种飘忽感让他想起自己生前做过的某次全麻手术，醒来时浑身的知觉都像是借来的，连抬手都要花上三分力气。
“景光，该起床了。”监护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老式木屐踩在地板上的“哒哒”声，“今天要去新学校报道，可不能迟到。”
身体自动地坐了起来，动作带着属于孩童的生涩。
江川朔能感觉到“诸伏景光”的意识在表层活动——
有点紧张，有点不安，指尖甚至微微蜷缩起来。
他像个经验丰富的搭车客，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司机握紧方向盘，准备驶入未知的路途。
穿衣，洗漱，吃早饭。
一切都像设定好的程序。监护人做了味增汤和煎蛋，味道很淡，带着点家常菜的暖意。
“景光，多吃点。”她把煎蛋推到他面前，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疼爱，“新学校的老师都很好，同学也很友善，别害怕。”
身体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夹起煎蛋，小口小口地吃着。
走出家门时，东京的风迎面吹来。街道两旁的樱花树已经抽出了新叶，嫩绿色的，在风里轻轻摇晃。
“景光，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看到那个红色的邮筒右转就是学校了。”监护人站在门口叮嘱道，“放学早点回来，我给你做你爱吃的炸猪排。”
身体又点了点头，背着崭新的书包转身往前走。
江川朔透过这具身体的眼睛看着那个站在门口挥手的老婆婆，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飘动，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淡淡的酸涩。
这是属于“诸伏景光”的情绪，带着对陌生环境的惶恐和对唯一亲人的依赖。
他任由这股情绪流过，像看着溪水漫过石头。
新学校比想象中要大，操场上有穿着运动服的孩子在奔跑，笑声像银铃一样洒满阳光。
走进教室时，班主任正在点名，看到他进来，立刻温柔地笑了笑：“这是转来的诸伏景光同学，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江川朔能感觉到诸伏景光的脸颊在发烫，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诸伏同学就坐在那里吧。”老师指了指靠窗的一个空位。
身体低着头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
课桌是新的，上面还贴着上一任主人留下的贴纸，是个咧嘴笑的卡通猫。
窗外能看到操场，几个男生正在打篮球，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砰砰”地传过来，带着少年人的活力。
上课铃响了。
语文、数学、社会……老师讲的内容很简单，江川朔听得有些漫不经心。
他的视线落在课本上“诸伏景光”这四个字上，笔尖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时，手腕的力度都带着属于孩童的稚嫩。
真奇怪。
明明是别人的名字，别人的笔迹，写出来的时候却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像写了很多年一样。
课间休息时，有几个女生凑过来，递给他一颗水果糖：“诸伏同学，你是从长野来的吗？那里是不是有很多山啊？”
身体点了点头，接过糖果攥在手里，指尖微微用力。
江川朔能感觉到“景光”的紧张——他不擅长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对“陌生”的一切都带着本能的戒备。
“我听说长野的荞麦面很好吃呢！”另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叽叽喳喳地说，“你会做吗？”
身体摇了摇头，把糖果放进了书包里。
下午的课结束后，他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投在人行道上，像个瘦高的惊叹号。
他按照监护人说的路线往回走，经过那个红色的邮筒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喂！等一下！”
一个清脆的少年音，带着点不耐烦的急促。江川朔感觉到“景光”的身体顿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过身。
逆光中，站着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深皮肤男孩。
金色的短发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翘了起来，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他穿着和诸伏景光同款的校服，背着一个看起来有点旧的书包，校服的袖口沾了点泥土，像是刚在操场上打过架。
“我叫降谷零！住在前面那条街。”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拐角，“刚才在操场上看到你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看起来很没精神……唔，你没事吧？”
降谷零？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江川朔的意识里激起了一圈涟漪。
他的视线落在男孩的脸上，那张带着点婴儿肥的脸庞，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说话时微微抿起的嘴角。
这些细节像拼图一样，在他脑海里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是在这具身体的记忆里，而是在他自己的记忆里。
“你不说话是因为不想说，还是不会说？”降谷零歪了歪头，“没关系，那就不说啦，你听我说就好！”
江川朔能感觉到“景光”的身体放松了些，紧绷的肩膀微微垂下。
身体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摇了摇头。
“不能说话？”降谷零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诶，听起来好酷！如果我也这样，是不是就能在他们欺负我的时候不说话装高手！”
他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苹果，塞到诸伏景光手里，“给你，我刚刚在水果店买的。”
苹果还带着点体温，温热的，贴着掌心的皮肤。
江川朔能感觉到“景光”的指尖动了动，似乎想说谢谢，却又发不出声音。
降谷零忽然抬起手，掌心朝上对着他，指尖还沾着点操场的泥土：“不能说话的话，在我手心里写你名字怎么样？”
诸伏景光愣了愣，看着对方摊开的手掌。
那只手不算大，掌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纹路里还嵌着点草屑，大概是刚在草地上打过滚。
他犹豫了片刻，指尖轻轻落在那片温热的皮肤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指尖划过掌心时，能感觉到降谷零微微屏住了呼吸，像在认真捕捉每一个笔画的轨迹：“嗯，应该是……Moro……Morofushi Hiromitsu……哇，这名字超酷的！”
他往前凑了半步，语气里带着点雀跃的试探：“我能跟你叫同一个名字吗？”
诸伏景光眨了眨眼，迟疑着点了点头。
可下一秒，降谷零却突然撇了撇嘴，双手插进裤兜，别过脸去：“算了，还是不要了。”
他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声音闷闷的，“这么独特的名字，还是留给你一个人好了。”
风卷着樱花叶掠过两人脚边，诸伏景光看着降谷零泛红的耳根，忽然觉得这别扭的样子，和刚才塞给他苹果时一模一样。
“啊，太阳要下山了，我得赶紧回家啦。”降谷零摆了摆手，转身往他刚才指的那个拐角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
“诸伏！明天早上在这里等我，我带你抄近路去学校，比你现在走的这条路快十分钟哦——！！”
说完，不等诸伏景光回应，他就一阵风似的跑了，黑色的书包在背后颠了颠，像只快乐的小尾巴。
诸伏景光握着那个温热的苹果，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降谷零……诸伏景光……
这两个名字在江川朔脑海里盘旋。
他想起“景光”记忆里那个叫诸伏高明的哥哥。
这些线索像线一样被串了起来，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答案。
名侦探柯南。
那个他曾经在闲暇时看过几卷的漫画。那个充斥着案件、推理、黑衣组织和红色阵营的世界。
而他，江川朔，一个来自“现实世界”的灵魂，竟然穿进了这个世界，还住进了一个他隐约记得的、命运多舛的角色身体里。
诸伏景光。
江川朔的意识忽然变得异常清晰，清晰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景光”的心跳声重叠在一起，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
他看了看诸伏景光手里的苹果，又看了看降谷零消失的那个拐角，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
有点荒诞，有点庆幸，还有点……微妙的责任感。
他不是什么圣母，也没兴趣拯救世界。
生前见惯了人性的黑暗和复杂，他比谁都清楚，强行改变命运往往会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可他不想再做一个旁观者了。
他不想重蹈覆辙。
诸伏景光的意识在表层安静地待着，像个累坏了的孩子。
江川朔能感觉到他对降谷零的好感，那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善意，像春天刚发芽的小草，带着勃勃生机。
他任由这股情绪流过，没有抗拒。
也许这样也不错。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借着这具身体，看看那些曾经只存在于纸面上的人，看看他们的生活，看看那些被命运捉弄却依旧努力活着的灵魂。
如果能顺手帮一把，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诸伏景光这个角色，是他为数不多喜欢的角色之一。
这样的人，不该落得那样的结局。
诸伏景光继续往家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更长，这次看起来像个舒展的破折号。
回到家时，监护人已经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了。听到开门声，她探出头来笑了笑：“景光回来啦？快去洗手，炸猪排马上就好。”
身体点了点头，放下书包，走到洗手间洗手。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眼睛很大，带着点怯生生的忧郁，却又在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平静。
江川朔看着镜子里的“诸伏景光”，忽然觉得，这具身体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至少，还活着。
晚饭时，姑姑絮絮叨叨地说着邻居家的琐事，说楼下的猫咪生了小猫，说街角的花店进了新的郁金香。
诸伏景光安静地听着，偶尔点个头，把炸猪排切成小块，小口小口地吃着。
江川朔像个耐心的听众，听着这些琐碎的日常，感受着这具身体里传来的、淡淡的幸福感。
吃完饭，诸伏景光回到房间写作业。数学题有点难，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手指在草稿纸上画着辅助线。
江川朔的意识在旁边看着，偶尔会冒出一个解题思路。
笔尖顿了顿，似乎有些疑惑，但还是顺着那个思路写了下去。
当答案最终出现在纸上时，江川朔能感觉到他的心里涌上一股小小的雀跃。
原来，这种“共存”的感觉，也不算太坏。
写完作业，他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降谷零给的苹果，放在床头。
诸伏景光的意识渐渐沉了下去，像要进入梦乡。
江川朔的意识却异常清醒，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呼吸渐渐平稳，胸腔里的心跳也变得缓慢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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