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处
香薰炉中一缕沉水香烟袅袅升起,缠绕着屋梁间悬挂的鲛绡帐。
床榻上,二夫人斜倚在叠起的锦垫上,鸦青色的裙摆铺散如流云,鬓边金步摇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她单手支颐,眼睫微阖,两名丫鬟静默地跪坐在脚踏边,双手覆在她的小腿上,力道均匀地轻轻捶打。
“大致情形便是如此,那位四姨娘瞧着是个通透人,没多纠缠便应下了。” 春絮躬身立在榻前,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二夫人。
“她倒是机灵。” 二夫人阖着眼轻哼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抚摸自己头上的步摇,随意摆了摆手,“下去吧,若无要紧事,不必再来回话了。”
“……”春絮唇-瓣微动,欲言又止,“其实……今日二公子也在场。”
二夫人倏地睁眼,眼尾上挑的弧度带着几分锐利,眼中掠过一丝精-光:“修儿怎么会在那儿?他素来不掺和后院这些琐事。”
“似是恰巧路过,撞见了管事刁难四姨娘,当场便发落了那管事。后来…… 还是四姨娘出面求的情,说念在管事伺-候多年,才饶了她一顿家法。” 春絮低声回道,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说了一遍。
“哦?” 二夫人唇角微勾,“她倒有这个胆子,敢向闻修说情。”
她原以为这四姨娘不过是个安分守己、只求自保的,没想到竟还有几分胆识。
“知道了,你退下吧,往后多留意着点便是。” 二夫人重新阖上眼,语气恢复了先前的淡漠。
“是。” 春絮应了一声,躬身缓缓退出了房间。
——
东厢房。
李听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东厢房时,灵芝正站在门口踮脚张望,瞧见她的身影,脸上的焦灼瞬间褪-去,长长松了口气。
“姨娘,您可算回来了!” 灵芝快步迎上前,搀扶着她的胳膊,“夏晴姐姐方才见您一直未归,怕您出什么事,数落了我好一阵呢。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去了这么久?”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一场只有她被压着打的“游戏”而已。
李听莹疲惫地挥挥手:“无事,就是在园子里多转了会儿,有些乏了,我去歇息片刻,明儿再做别的。”
夏晴听见动静,从屋里走了出来,脸上严肃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些许。
她没多问什么,只是跟着走进李听莹的厢房,熟练地点燃了桌上的香炉,淡淡的安神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李听莹靠在榻上歇了小半个时辰,想起来还要准备沈闻竹的膳食,就想撂挑子不干了,可还是怕人趁机动手脚,不得不爬起来去做饭。
府里的人看似正常,可二夫人派来的眼线春絮时时盯着,其他人心思也难测。李听莹不敢有丝毫大意,但凡经过别人手的食材、调料,她都要偷偷验过一番才放心。
毕竟,只有沈闻竹一日日地好起来,她悉心照料的这份情谊,才能化作换取自由的筹码。她便能求着离开沈府,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待在这深宅大院里,每时每刻都要提着心、吊着胆,小心翼翼地与人虚以委蛇,李听莹实在没那么多精力应付。
她越发想念现代的生活,想念空调、外卖,想念没有勾心斗角、能自由自在呼吸的日子。
做好晚膳后,李听莹照常开小灶,灵芝蹦蹦跳跳地说:“姨娘,这次大厨房送来的晚膳特别丰盛,说是感念您上次为管事求情,特意给咱们院加的菜呢,还得多谢姨娘您!”
“咦,春絮姐姐怎么还没回来?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就该回来了。”灵芝嘟嘟囔囔着,李听莹听见了,动作依然流畅,端着沈闻竹的那份就进屋了。
春絮去哪她都不关心。
——
沈闻竹此时很心慌,他之前听院里的小丫鬟焦急地自言自语,话里话外都是“四姨娘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被发现了?”听得沈闻竹暗自着急,却又动弹不得。
明明意识清醒,能听见周围的动静,可身体却始终不受掌控,连开口喊一声都做不到。这种无力感让他备受挫败,只感觉脑袋阵阵发热,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不知道四姨娘去哪摘桂花了,她未曾提及。
沈闻竹心头乱糟糟的,既怕她被人发现私闯别院受罚,又担心她遇到什么危险。终于在院外听见了四姨娘的声音,她的声音很疲惫,沈闻竹听见她似乎去歇息了,焦急的心才安了下来。
可他万万没想到,四姨娘明明已经这般累了,却还是强撑着起身,为他准备晚膳,沈闻竹越发觉得自己没用,不仅帮不上她半点忙,还要让她这般辛苦照料。
特别特别想好起来。
李听莹走到沈闻竹床边,纱幔正垂落着,隐约透出沈闻竹清瘦的侧影。
她轻轻放下托盘,伸手去收纱幔,却发现纱幔的另一端被人抓着。
她愣了一下,眨巴着眼睛看向沈闻竹 —— 那只苍白瘦削的手,正紧紧攥着纱幔的一角,指节微微泛白。
这难道是他自己扯的?
李听莹眨巴了下眼睛,这说明沈闻竹是不是快好了?
她乐呵呵地喂完沈闻竹,又细心地为他按-摩四肢,末了继续干着每天都要做的事情,擦完病人身体,李听莹才得以喘口气。
“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啊……”她的一声轻轻地呢-喃,带着清香和残留的桂花味萦绕着沈闻竹的心头。
李听莹看着自己的双手,忍不住想,自己这手艺,天天给沈闻竹按摩,偶尔还得去给老太太捶背,哪天离开了沈家,说不定真能开个按摩针灸馆糊口。
不过转念一想,现代开馆要考证,古代无证营业会不会被官府查封啊?
李听莹一边想着有的没的,一边拿起桌上的一本话本 —— 不过她今日没打算读,而是把话本卷了起来,摆出一副教书先生的架势。
她做不到像女主那样用感情纠葛刺-激沈闻竹醒来,只能另寻僻径,换个法子唤起他的内心深处的记忆。
“今天要讲的故事,主角是沈闻竹大少爷。” 李听莹清了清嗓子,声音温柔又清晰。
沈闻竹的耳朵瞬间绷紧了,下意识地集中了所有注意力。
“话说这一日,秋高气爽,沈闻竹大少爷携着几位好友,来到花园里进行秋日赏花活动。”
李听莹慢悠悠地开口,语速放得极缓,“闲来无事,沈闻竹看着那棵高高的、花朵开得极为繁盛可爱的桂花树,笑着说:‘平日里曾在书上见过,摇桂花树、看下桂花雨,皆是文雅趣事,今日倒是想亲自试试。’”
沈闻竹的意识瞬间被拉回了遥远的过去。
他想起,娘亲还在的时候,的确常常带着他到爹爹的院子里赏花。
每到桂花盛开的时节,爹爹会亲自拿着竹竿敲桂花,娘亲就站在一旁,笑着为他拂去落在肩头的花瓣。桂花雨簌簌落下,洒在他、爹爹和娘亲的身上,又香又漂亮。他还曾偷偷捡起一朵放进嘴里,那味道甜滋滋的,至今难忘。
可是,自打娘亲病逝后,这样温馨的场景就再也不曾有过了。
爹爹日渐消沉,整日埋首于公务,再也没有陪他赏过花。后来,每到桂花开时,他会带着二弟沈闻修来摘桂花,可二弟总是被余姨娘以功课未完为由叫走。
他就站在树下,看着二弟被余姨娘牵着走,愈来愈远。
从那时起,他和二弟就渐渐没了独处的时光。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日日埋进书籍里,拼命学着如何做好一位沈家的家主,如何扛起这份责任。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份孤寂,以为那些温暖的记忆早已被岁月尘封。可此刻,李听莹的声音,还有她话语里描述的桂花雨,竟将那些深埋心底的温暖与酸涩一并唤醒,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李听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 —— 那是她今日冒险偷摘桂花时,特意藏在衣襟里的一小部分。
她一板一眼地说着,脚步轻缓地走到沈闻竹的床前。
“沈闻竹拿起竹竿,轻轻敲了一下桂花枝……” 她从布袋里抓出一把娇嫩的桂花,对着沈闻竹的上空轻轻一撒,口中念道:“敲啊…… 桂花雨下来咯……”
说一次,便撒一次,一场小小的、局部的桂花雨在床榻上方落下。
沈闻竹感觉到细小的花瓣轻轻吻过他的脸庞、发间,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 是桂花!真的是桂花!
一场独属于他的、记忆深处的桂花雨,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香香的,为何……为何他的心又酸又胀……为何他感觉到一股气,冲上来酸了他的鼻子……眼眶顿时充盈着一股热气,最后凝聚成实物,流进发间。
原来,她同他说得“惊喜”,竟然是这吗?
沈闻竹的耳膜充斥着“砰砰”地心跳声,眼尾处是热热的水痕。
他的灵魂在躯壳里睁开眼,发出轻轻地笑声,似乎“看见”了眼前那抛桂花的人,看着她笑啊笑啊...
他感受着香香甜甜的桂花落在他的脸上、发间、脖颈处、手指间……甚至是摊开的指尖上,每一处触感都清晰无比,带着让人安心的暖意。
“沈闻竹觉得敲着还不尽兴,于是围着树干,开心地摇啊摇……” 李听莹的编故事能力实在一般,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词,可她自己没察觉,沈闻竹却听得格外认真,甚至跟着她的话语,在心里勾勒出了当时的场景,灵魂也蠕动着唇瓣呢喃:“摇啊...摇啊...”
“摇啊摇啊…… 桂花雨下得更大啦……”
沈闻竹又酸又胀的心脏变成酥酥麻麻的,仿佛整个心脏都被桂花的香气包裹着,变得甜蜜起来。他似乎又尝到了当年那甜滋滋的味道,那是亲情的味道,是温暖的味道。
他的灵魂抬头看着空中美丽的桂花雨,笑着笑着,忍不住微微张嘴,吃到一朵桂花,很甜很甜。
“摇……” 李听莹伸手往布袋里一抓,却摸了个空。她抬起手看了看,笑着说道:“沈闻竹玩尽兴了,拍拍屁-股,带着朋友们开开心心地回家了。现在,轮到李听莹拾掇桂花时间啦!”
沈闻竹躺在那里,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容。
谢谢你,李听莹。
谢谢你送给我一场这么美、这么温暖的桂花雨。
这是他听过的,最喜欢、最喜欢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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