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屋的女人加到一起,不过百十来号人,林远山问道:“别处是否还有?”
李梅带她们去往最后一间屋子。
最后一间屋子竟住满了孩子,一群不足十岁的孩子,只有一个佝偻的老妇在看管她们。老妇右脸布满了烧痕,恐怖的痕迹蔓延到整个脖颈,隐藏在衣领中。
老妇像是对外界丧失一切感知。她沉默地搂着一个两岁的男婴,却对床上嗷嗷待哺的不足一岁的女婴视若无睹。
林远山上前,抱起那个女婴,手足无措地哄。
老妇终于转动她僵硬的脖子,直愣愣地看着林远山。粗砺的嗓音从她喉咙里磨出,声音嘶哑难听,刮蹭着人的耳道,“女娃娃命贱。”
林远山怒火中烧,背对着她,轻声对怀中的孩子说:“乖啊,不听她胡说。”
眼前的景象仿佛对老妇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她摇晃的身体也慢慢停了下来。
许久,林远山终于哄睡了怀中的孩子,老妇眼神却分毫不离。她像是下了莫大的勇气,问:“你们,是旬阳人吗?”
李梅:“站在你面前的是旬阳父母官,县令林远山,林大人。”
县令?
老妇木楞的脸本来填充了一些神采,却又转瞬即逝,甚至眼神躲闪,表现对林远山极大的畏惧。
沈邵蹲在地上,锐利的眼神刺向老妇,眼神带着威压,逼迫着老妇吐露真言,“当时的旬阳县令不作为?亦或者就是他,与海匪勾结串通,将你们送给了海匪?”
老妇陷入癫狂,只不停重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远山叹了一口气,揉了揉沈邵的头,制止他接下来的询问。
老妇是受害者,不是嫌疑人。海匪已被尽数剿灭,纠结已经高升的官员是否勾连其中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
沈邵辩解道:“你越是功绩显赫,越显得先前的官员昏聩,他们怎么可能不把你视为眼中钉。若是他们人蠢便也罢了,我担心是一些失了良心之辈,这种人背后能耍的阴私可就防不胜防了。”
林远山无所谓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李梅从背后抱住老妇,她的怀抱太过温暖青春,老妇愣在原地。
林远山眉眼弯弯,双手压着膝盖,弯腰屈身,眉眼和煦地说:“莫怕,海匪再也不会出现了,因为你的家人剿灭了他们。”
“家人?”
老妇终于再次变幻了神色,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淌过她布满疤痕的脸颊。
她也曾有温暖的家,少时也曾被父母呵护着长大,也曾有过光洁的皮肤……
刚被掳到海岛,她每时每刻不在承受凌辱,一日要见数不尽的令人作呕的男人,他们讥笑着,狰狞地在她身上做令人作呕的事。
她受不了!一刻都受不了!
她终于逃了。
可海岛处处都是海匪的眼线,她被抓回来了。
海匪为了防止再有女人偷跑,将她扒光了,绑在柱子上,每日让屋内的所有女人排队出来看她的下场。
这场噩梦持续了半月之久。最后,海匪或许升起了一丝良心,点燃了她脚下的柴火垛,同意给她一个痛快。
火焰灼烧她的肌肤,她却只觉痛快!
可不知从何处刮来的大风,竟带来了久违的大雨,她没能死成。
海匪认为这一切都是天意,放过了她,残忍地将她放到了“地狱”。
这一遭经历下来,海匪莫名认为她是得到“上天宽恕”的“神女”,于是越发凌辱于她。在她休息的时日,命令她来照顾这些未长大的“孽畜”,声称传给年轻一代“好运”……
“啊——”
老妇嘶吼着,恸哭着,仿佛要将生命流尽。
她怀中的孩子被她尖细的声音吵醒,嗷嗷地哭着。
林远山看不清她的面容,他抓着沈邵的手越来越用力,沈邵默默地用衣袖替他擦泪,却并不劝他:莫要哭了。
良久,老妇的声音渐小。
太大的情绪波动使她本就枯败的身体越发摇摇欲坠。她嘴角却扬起大大的笑,手中的孩子仿佛烫手的山芋,被她高高举起,泄愤地朝地上摔,“海匪的孽畜,死去吧!”
林远山没能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他怀抱中还抱着一个孩子,动作受限,没有多余的手去接。
沈邵提溜着男童的衣领,在他即将摔到地面上时,将他提溜起来。
林远山的脸上没有昔日的云淡风轻,凝重地冲沈邵点点头。
林远山心底一阵后怕,却说不出一句苛责老妇的话。
人活着,都要有心气神,要不恍若行尸走肉。
但海岛上的女人,她们没有。
无论是心疼还是埋怨,都显得那么高高在上,她们也并不需要。
她们正值年轻风华之际,却日日夜夜在苦楚里泡着,淹着,她们也曾挣扎过。
无论任何虚无缥缈的话,对她们都没有意义。
唯有实实在在解决她们的难题。
林远山缓声问道:“这些是海岛所有的新生儿?”
老妇对上他的视线,不说话,只点头。
屋内男童女童皆有,全都不足十岁。不同之处在于,男童各个包裹得暖和,女童身上则是仅有一层单薄的布料,嘴唇冻的青紫。
林远山猜测十岁以上的女童会移交到别的房间,比如刚才他们才离开的那间屋子。十岁以上的男童则是参加海匪的训练,成为侵略内陆的兵力,就像刚才的八子。
林远山问:“别处是否还有?”
李梅冲他摇头。
林远山抱着怀中安安静静的孩子,怜惜地点了点她鼓起的腮帮子。
女婴感受到他的力道,睁开眼睛,不哭不闹,小小的粉嫩的嘴发出咕咕的声音,对着他笑。
林远山终于露出今天第一抹真正的笑。他再点了点女婴的鼻子,女婴笑得大声了些。
沈邵点了一下手中的男婴。习武之人,本就力道大些,况且他下手没轻没重,他手中的男童嗷呜一声吼,中气十足地“嚎叫”。
沈邵嫌弃地撇了撇嘴。
林远山逗弄她一会儿,小姑娘本就是早产儿,没有旺盛的活力陪着他闹,不一会儿就上下眼皮打颤,林远山哄了两声,她便合上眼睛。
林远山看了一眼屋内的孩子,说:“回家吧。”
他的语气太过稀疏平常,就好像,她们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现在家里派人来接,她们也要回家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竟使老妇再次红了眼。
屋内的孩子从出生便在海岛,他们不知道哪里是家,只把目光投向抹泪的老妇。
老妇脸上狰狞的伤疤在颤抖,或者可以说是整张脸都在哆嗦,她含泪说:“回家啊,回家。”
林远山先带他们一行人返程。大一点的孩子抱着不会跑的,统统跟在他的身后。
季晨远远看见林远山的身影,他还没来得及跑上前迎接,竟直接愣在原地。
他的视线扫到林远山怀中鼓囊囊的一团,和后面浩浩荡荡的一片,他的额角突突直跳。
林远山越过他,将手中的女婴抱给宋国荣。
据他所知,宋国荣最近刚添了一个小孙女,正是含饴弄孙的年纪。
宋国荣默默地接过女婴,低头看了一眼,不忍地别开头。
他的小孙女也是这般年纪,肥嘟嘟的,就像年画里的福娃娃。可他怀中的孩子脸小小的,没有一两肉的样子。
季晨头疼地看着乌泱泱的人,问:“大人,这是何意?”
他老狐狸一个,怎会不明白林远山的用意。
可这些是海匪的孽畜!
旬阳现在生活是好过了些,但替海匪养孩子,这么冤大头的事,他们还不想做!
不说膈应晦气,单是心里,也咽不下这口气!
季晨:“大人,不妥呀。”
林远山在来的路上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他轻飘飘地问:“他们身上流淌着旬阳的血脉,而今不过是带他们回家,有何不妥。”
那还有一半是海匪的血脉!
季晨拳头打在棉花上,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这话说出来是他们理亏,他也说不出口。
是他们送女人给海匪,现在平定了贼寇,却拒绝接收这些女人和她们的孩子。
这实在有违道义。饶是他脸皮堪比城墙,这个时候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林远山看了一眼林二,林二接收到他的视线,心有灵犀地冲他肯定地点头。
林远山:“还有两个屋的人没有带过来,大家先在此地等候。”
还有?季晨眼前一黑又一黑。
林远山再带来的人,季晨只扭头不去看,以沉默来宣示自己的拒绝。
林远山虽说平日是一派和和气气,善于听取百姓意见,与民同乐的模样。
但若是他真正认定的事情,便是谁劝也不好用。
林远山眼睛若是没有盛有笑意,那双清浅的眼睛,平静清冷。
这种状态下,便是没心没肺的林远峰,也不敢违背他的决定,在他面前唧唧歪歪。
他只消淡淡的一眼,季晨瞬间垂下视线,再不敢说一些令他不满的话。
因孕妇不能受激,林远山最后才去接她们。
屋内窸窸窣窣的声响并未引起李梅与林远山的注意。
沈邵自小习武,能捕捉到周围细小的响动,他拽了拽林远山的袖口,小声提醒:“里面,有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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