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梨香院里,王夫人在薛姨妈处用了午膳,姊妹两个在一处说话。
“前儿说宝丫头病了,现下怎么样了?也有一两日不见她了。”
薛姨妈笑道:“她哪里肯一日闲着,昨儿她哥哥从燕州搬了两大箱子的账本,非说她要看,就急急抬了去。”
王夫人纳罕,问:“是什么账本?”
“就是上年各商行的账本,年中汇总了来的。”
王夫人又一怔,道:“怎的蟠儿不看,要给宝丫头看。”
薛姨妈道:“蟠儿那不长进的哪里看过什么账本,前几年都是我料理,近一两年来,这些都是宝丫头照看,姐姐不知道,她倒爱这些账本子里的计算,头脑有时候比大人还伶俐,我倒欣慰。”
王夫人惊讶了一下,宝丫头不过只比琬儿大了两三岁,琬儿先下只刚进了两年学,宝钗竟有这个神通。
她踌躇着道:“姑娘家不学些针黹活计,倒看这些。”
薛姨妈松散一笑,因是一母同胞的姐妹,门内说话自不用客套,直开口说道:“姐姐向来有见识,今日怎的也说这样的话。姑娘家如何不能有天地,况近来传闻,高昌公主继位在即,女人都能做皇帝,又何况这些。”
外头传闻纷纷,王夫人也听了不少,皇帝驾崩,她的大女儿皇后元春现下没有任何音讯,也不知宫里是什么情形。
薛姨妈乜斜看了一眼身旁姐姐的神色,知晓她担忧宫中的事情。
元春是她的女儿,如何会不心疼。
她的姐姐又是面软心软的人,说来她一生顺遂,王府里她是嫡长女,父亲母亲最疼爱的就是她,为她挑选的亲事也是金陵城里顶好的公府,还替他打听了,说贾母偏疼小儿子,才替她许了这门亲。贾政虽无甚作为,但也算体贴爱护她,养了一个儿子,俊秀有才,娶的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虽后来一病死了,她为此伤了根本,一病了多年。但好在还有元春,高门侯府里出了一个一国之母,何等荣耀尊贵。
琬儿也自不用说,多少人说她不平凡。
上了岁数才有这么个小闺女,也算宽慰她失子的心。
总算起来,她的姐姐还是一生顺遂的。儿女皆有作为,终生都可靠。
再一想到自己,丈夫早亡,留了两个儿女。蟠儿无用,但好在还有宝钗,否则,她真是不知这日子该如何搓磨。
薛姨妈宽慰王夫人道:“姐姐别担心,阿环是大周皇后,有神天保佑,不会有事的。只是姐姐,倘或将来变了天,你我是一样,都只有女儿才能依靠。姐姐也该换一换心思了,女儿家不输男儿,这番话姐姐或许没听过,我是有体会的。我丧夫守寡多年,蟠儿和宝丫头都小,商行里那一张张口,一双双眼睛,多少是好缠的,伯伯叔叔一堆,饿鬼缠狼似的,我独自料理这份家业其实不容易。倘或我躲缩在家里,哪里还会有今日。”
薛姨妈伸手去拉王夫人的手,把心窝里的话掏出来,道:“姐姐莫怪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我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所以我才把这些话都说给姐姐听,是真心地为姐姐提个醒。”
王夫人眼含泪水,她们是亲姐妹,什么不可以说,她摇头感慨道:“哪里的话,这些话你不对我说,又对谁说呢。”
薛姨妈又道:“还有一件事姐姐莫怪,因我是寡妇家,所以我更能体会宫裁那孩子,我尚且有蟠儿他兄妹两个,她没有孩子,一个人长日寂寥,日子怎么过,二十岁上的青春年华,姐姐也善待她才是。”
这话一出,王夫人就明白过来,薛姨妈是知道了李纨和贾妗之事。
她抬头微愣,“妹妹也知道了。”
薛姨妈道:“我知道了。”
在薛姨妈处用了饭,姊妹俩又说了好一会话,才起身回自己院里去看贾琬。
过了夹道到东小院下车,周瑞家的听王夫人回来,提早出来接她,王夫人站在门口,没有进屋,只问:“琬儿几时下学的,是在学里吃,还是回来吃的?”
周瑞家的说:“早晌午就回来了,老太太叫了去的,连同二姑娘三姑娘都在一处。”
王夫人站在那东角门上,后廊前面就是李纨房,她想起薛姨妈的话来,一时恍惚住,坐车回来的路上,她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这天要变了,是不是她也想错了。
这样想着,王夫人过角门往前走,周瑞家的跟过来,忙问:“太太不歇中觉么?”
王夫人说:“不了,你把外头抬进来的两箱瓷器花瓶,挑几样好的,送到梨香院去。”
吩咐完周瑞家的,王夫人独自带了两个小丫头往凤姐院走,李纨也在这院里,只不过只有抱厦旁的一小间,她不当家,长日也只在这高门侯府里的一个小角落里。
走至屋外,王夫人停住脚,远远就看见睡在榻上的纤细瘦弱身影,案上放着一卷散落的书卷。
这是她的儿媳,自珠儿去了之后,她已经许久没有到这院里来过了,她也不知,李纨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感慨万千,想起早上她对凤姐说的那番狠话,或许有不通人情之处,这样闹出来,脸上总归不好看。
想着又继续往前,穿过西角门到了凤姐屋。凤姐管家,院里的人自然比旁人多,下午阳光明媚,晒得人昏昏欲睡,又刚过了午饭点,人都懒散下来了,有在院里睡觉打盹儿的,有在墙根下翻花绳的,她从角门走进去,还没有走进去,就听见门口婆子突然出来,吩咐小丫鬟打水,小丫鬟笑着凑上前,声音压低笑道:“奶奶又和平儿做那事了,天天要歇午觉的时候打水换床单。”
来旺媳妇啐了一口,道:“你这小蹄子,也不害臊,还不快去,仔细你的皮。”
王夫人先是一怔没反应过来,随即停住脚,心扑通扑通跳个不住,忙红了脸回头往后走。
两个小丫鬟也听见了,这事本也瞒不住,况小丫头们日常一处,人多嘴杂,府里一大半的人都是知道的。
凤姐一向严厉,对待底下人动辄狠下死手,没人敢忤逆她的意思。但平儿心软,众人有错处时不敢对凤姐言说,总是暗里只求平儿,凤姐是最疼平儿的,平儿每每一说,凤姐总是答应她。
主仆俩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倒也相得益彰,因此上下也都愿意瞒着这件事。
今日王夫人撞破这件事,也实属是意外。
只是,从薛姨妈处走了一遭,王夫人倒不似几日前知道李纨与贾妗之事那样意外气愤。
或许是薛姨妈那一番话点醒了她,又或许是时势使然,女人家尚且能做皇帝,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
王夫人回到自己院里,思绪愈发繁乱恍惚,想东想西,她想起自己的前半生,又想起珠儿,哭了一夜,夜里忽然又做了个梦,梦到那金灿灿的龙椅上坐着一个孩童,面前又蒙着一层纱,孩童笑声甚是熟悉,她走上前想去看看是谁,谁知一掀开纱帘,竟是琬儿坐在上头。
她吓了一跳,惊醒时分,依然是天亮。
外头周瑞家的忽然跑进来,回说道:“太太,宫里传了话来,说是高昌公主定于三日后登基为帝。”
王夫人怔住,忙又问:“那皇后呢?”
周瑞家的说:“皇后娘娘已然醒了,今早传了旨意,让太太带着二奶奶并二小姐进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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