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
上京皇宫
石桌上的菜已经凉了，萧绎却还没有动筷。
身为当今大梁的皇帝陛下，菜凉了就凉了，自是不用担心吃不上热的，侍立一旁的大内总管张全顺却是皱起了眉头。
他一边安排人赶紧去换热的膳食，一边示意小太监呈上绿头牌。
“陛下，可是这些不合口味？不若去哪位娘娘那里，尝尝新鲜？”
山珍海味，哪怕御厨的手艺再精湛，皇帝们也有腻味的时候。
倒是后宫嫔妃们自己准备的小厨房，做出来的东西，又热乎，又应景。
再配上佳人的软语温香、殷切侍奉，历代帝王倾心，也就不足为奇了。
张全顺见萧绎今日迟迟不肯用膳，索性建议不如去哪位妃嫔处，换换口味。
毕竟，对大内总管来说，皇帝，是他唯一的主子。
照顾主子吃好穿暖，心情愉悦，是他的头等大事。
而萧绎却没有答应。
坐在湖边亭，凭栏望水，萧绎一直在吹箫。
箫声清淡，波澜不惊。
哪怕这些年御史台一直在进谏，说陛下宫中有这么大一片水，实在是宫禁安防大患。
萧绎也不置可否。
既不搬去他处，亦不处罚进言的臣子，更别提依谏填平这湖水。
只因为，有人曾对他说：品笛吹箫，需在水边，方得清旷。
无水，何来清旷？
……
面容清瘦，年轻时堪称美男子、现在风采也不减当年的皇帝陛下，终于放下手中箫，转身，从张全顺那里取了一盏茶润喉。
“陛下！”
张全顺顺势跪下，举好托盘，以便萧绎能够取放更趁手。
瞄了眼周围的小太监，再看了看跪在地上、与自己年岁相差无几的总管大人，萧绎不动声色。
“这种事，交给小太监便是，哪里需要你亲自动手？”
张全顺答得很恭敬：“服侍陛下，是奴才本份。小子们毛手毛脚的，倘若因此惊扰到陛下吹箫，岂非大罪。”
萧绎微笑，却未叫自己的总管太监起来。
“朕只是喜欢安静，又不是不明是非，你们也未免操心太过了。”
说话间，皇帝已经坐到石桌前，面对着一桌新上的御膳，挥手示意小太监将绿头牌撤下。
“今日朕还是宿在同泽殿，你去告诉贵妃一声吧。”
“陛下？！”
张全顺心中惊惧，身子一抖，差点连手中托盘茶碗都飞了出去。
“别慌。”
没有人为他布菜，萧绎自己也吃得很顺畅。
“朕说了，朕只是喜欢安静，并没有其它想法。这些年，中宫空悬，后宫琐事，也是辛苦贵妃了。”
回头，见张全顺跪在地上，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萧绎不禁哑然失笑。
“现在知道怕了？不动小心思了？”
“陛下！”
将手中茶具交给身边小太监，再膝行慌乱地爬到萧绎面前，张全顺只差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表忠心。
“行了。”
只可惜还未开口，就被皇帝陛下万分嫌弃地制止了。
“你就说下月初一，朕会去她那，怎么样，这下可以交差了吧？”
一个圆滚滚的四喜丸子，不偏不倚地，卡在了张全顺口中，也卡住了他发自肺腑的那句话。
“陛下，我可是您的人哪！”
……
大内总管张公公，自是陛下的心腹，但这并不妨碍万贵妃为张全顺寡居的亲妹妹找了门好亲事后，就可以请他适时地，在陛下面前提起自己。
毕竟，在世人看来，陛下举止适度。
而在万芊芊看来，萧绎对自己，有些淡漠。
淡漠，倒不能说冷漠，因为皇帝对整个后宫的态度就摆在那。
雨露均沾，一团和气。
在中宫无主、皇后之位空悬多年的情况下，选进宫仅三年的自己为贵妃，万芊芊觉得，陛下对自己，应是有几分真喜欢的。
但就这几分真喜欢，万芊芊更希望，是萧绎对自己，而不是陛下对自己。
毕竟，在双十少女看来，爱，要纯粹，最好不带一点家族、身份、地位等杂质。
鉴于这美好的年纪，这美好的愿望，是可以被理解的。
所以，在张全顺来之前，万芊芊一直在等待。
一边等待，一边张罗，期望给以非常规律来此的陛下，一种归家的感觉。
只可惜贵妃的身份，让她必须端庄、娴静，等待下人禀报。
而在她心里，早就幻化出一幅夕阳西下、炊烟缭缭、倚门而盼、良人早归的画卷。
然后，贴身侍女静影就提醒了她。
“主子，张总管来了。”
“哦，快让他进来！”
雀跃的心情，持续到张全顺开口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你是说，陛下今晚还是宿在同泽殿？”
张全顺点头。
“为什么？”
万芊芊很是意外，继而感到恼怒。
“看来张总管对本宫的事，可是一点也不上心啊！”
“贵妃娘娘，这您可冤枉奴才了！奴才为了您，可是连胆都差点被吓破了。”
张全顺一边喊冤，一边将皇帝已经识破他故意想引自己来这里的事告诉了万芊芊。
“娘娘，勾连后宫，揣测圣意，可都是大忌，这罪名，奴才可一个也担不起啊。再说了……”
张全顺看了看万芊芊的脸色，颇为认真地劝道：“陛下对男女之事，向来淡薄，以前对皇后娘娘，也是如此。倒是对娘娘，奴才觉得，已是少有的恩宠了。
“是吗？”
见万芊芊脸色稍霁，张全顺继续道：“您看这整个后宫，若论陛下来的次数，是不是您这最多？逢年过节的赏赐，是不是您这最厚？”
“可是……”
罕见的，张全顺打断了万芊芊的话。
“娘娘，看在您是真在意陛下，又对小妹有大恩的份上，奴才斗胆，和您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您现在千方百计想让陛下更在意您，就好比手中沙，抓得越紧，溜得越快。但其实一开始，陛下他待您，就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你是说，温柔？”
万芊芊有些不确定。
“他喜欢我温柔，不争不抢，不催不怨，只要他需要，就在他身边？”
张全顺低头：“陛下心思，奴才不敢妄测。但任何人，都不喜被逼迫，更何况是九五之尊的陛下。娘娘，上善若水，绕指柔方能化解百炼钢。”
“我知道了。”
吐出一口浊气，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万芊芊又恢复到那个识大体有大气、雍容华贵的贵妃模样。
“今天的事，有劳张总管了。”
“不敢，娘娘若无其它吩咐，奴才就先告辞了。”
“静影，替我送张总管。”
……
暮色四合。
华灯初上。
待静影回来的时候，发现屋里早已经点上了烛，但除了自己和沉壁，再没有一个侍候的宫人。
“娘娘！”
走到万贵妃面前，看见一旁精心准备的晚膳果然没有动，静影内心叹息。
“奴婢让人把这些拿下去热一热。”
万芊芊没有回应，反而回头，吩咐自己另一位贴身侍婢。
“沉壁，你上次说，有位道长，曾替本宫算了一卦？”
沉壁点头：“拜日教寒虚道长，来自西南苗疆，自称所学之术，可为娘娘解忧。”
“哦，他口气倒不小，可知是何来历？”
沉壁揺首：“他只说一直在山中潜修，故而名声不显，冥冥之中得到启示，要来上京相助贵人。”
“故弄玄虚！”
静影斥道，“娘娘出身名门，什么得道高僧、仙风道骨的道长没见过，这等小儿伎俩，岂会上当？”
万芊芊沉吟：“倒也不妨一见。”
“娘娘！”
静影劝道，“这一听，就是不知从哪里来的野道士，想要借此攀高枝。花点钱也就罢了，娘娘何苦要在他们身上浪费心神？”
“因为我不甘心！”
此处再无外人，面对从小和自己长大、后又随自己进宫，名曰主仆、实为腹心的婢女，万芊芊倒也不怕吐露自己的心声。
“我就是想让陛下更在意我，这有错吗？”
静影嗫嚅道：“张总管不是说，陛下对您，已是少有的恩宠。”
“少有的恩宠？有多恩宠？”
万芊芊的声音不觉大了起来。
“他这是欺我年少！是有多无知，才会连枕边人的心究竟在不在你身上都不知道？爹爹素日里是这样对娘亲的吗？”
“可那毕竟是陛下啊！”
静影用手抚着万芊芊的肩，小心劝着；沉壁也走到门口，查看门窗是否关严。
“或许宫中规矩，就是如此，陛下心系天下，泽被六宫。但张总管有句话总是没错的，这整个后宫，陛下确实来娘娘这最勤，赏赐也最厚，这些都是做不得假的。”
“你们不明白，我要的不是这些！”
万芊芊摇着头，感到的是不被理解的痛苦。
“我爱陛下，全心全意对他，为什么，他不能像我对他一样对我？为什么，我要和寻常女子一样，满足于他例行公事的恩宠？若是纯粹为了荣华、延续家族富贵，我又为何定要嫁给大我十六岁的他？我想要的，不过是他的真心，他为什么不肯给我？又要你们以为，他是真宠我，结果全是假的！假的！假的！”
“娘娘！”
静影抱住失态的万芊芊，和沉壁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双方俱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恐。
真心，从来就不是真心能换的，更何况是一位皇帝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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