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办的人早就听送张月英去医院的邻居说起张月英摔骨折了,只是那几个人都是车间的,没时间问细节,所以等江禾来请假时他们都七嘴八舌的问她。
谢过这些或真或假的八卦关心之后,江禾拿着请假条回了家,把要用的东西装好,没时间煮粥,拿钱的时候多摸了几张粮票,直接拎着饭盒去医院食堂打一份小米红枣粥,又买了一个白面馒头。
病房内有别人说话的声音,也有她妈的,推门进去,有人来探病一男一女,男同志坐在板凳上,女同志坐在床边,握着她妈的手,而她妈在哭。
女同志一再表示:“你放心养病,我一定会向上级反映。”
张月英垂泪:“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本来不应该给厂里添麻烦,可是我们家实在。”
张月英年轻时长得很漂亮,岁月不败美人,现在哭起来也让人心疼,果然原本默不作声的年轻男同志不忍也开口安慰,“厂里优待烈属,张姐你要对厂里有信心。”
“小曹说的是,”女同志表示赞同。
几人说话时,江禾走上前,张月英连忙给他们介绍:“这就是小禾。”
女同志瞅一眼笑说:“真是个好孩子,和你妈长得真像。”
张月英的目的达到,没有多留他们,让江禾去送一送。
一打开饭盒她狐疑地瞅着站在门口的江禾两眼,这丫头别不是看她受了伤要住院花钱,就只买一个馒头省给她吃,自己扛着吧。
不奇怪张月英会往这方面想,毕竟江禾是有“前科”的人,昨天还说少买点白面呢。
顶着她妈古怪的眼神,江禾也是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么看我。”
张月英捧着饭盒问:“怎么只买了一个馒头?”
江禾:“妈你不够吃我再去买。”
眼瞅江禾会错了意,张月英说:“一个馒头我是够吃了,你吃啥啊?”
江禾的脑筋这才转过弯来,无奈的摇摇头:“实在是吃不下干的,瞅着胸口就堵得慌。”
昨天下车起一件接一件的事儿扑过来,砸得她胃口全无,要不是得有力气守着她妈,连点稀的她也是不想吃的。
这么说张月英就能够理解了,做这件事之前她没和任何人商量,江粟兄妹俩正上学,正好下乡的江禾在家,只要受点伤,几个月不能进车间,又需要人照顾,江禾就能名正言顺的接班儿了。
张月英是小组长,要组织组员生产,短时间不在还好,长期可不行,要是江禾接班,就得从剩下的组员里面提拔一个新组长起来,等那群人知道消息,活络的自然会想办法促成此事。
分析着利害关系和成功概率,张月英没发觉江禾已经趴在床边昏昏欲睡,等她反应过来,江禾早就闭上眼。
折腾半天,又是跑医院又是回厂子请假,真真儿是累坏了,她又受了伤,小姑娘嘴上不说,心里哪能不担心,毕竟也不是小伤。
张月英便牵起一角被子小心的搭在她背上。
江禾醒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隔壁床不知道什么时候住进来一个年轻孕妇,啃着一半儿苹果。
一旁蓝色袄子的妇女嗔道:“就你嘴急。”说着开始削另外一半儿苹果。
年轻女人笑得温柔慢慢抚摸肚子:“宝宝嘴急。”
穿短呢大衣的妇女絮絮叨叨:“你说说何家办得这叫什么事儿,你还怀着何先毅……”
轻飘飘的三个字如一击重锤狠狠锤下,江禾感到胃部翻腾着尖锐地刺痛,一阵恶心涌上来,手指狠狠扣住床边,喉咙中发出“呃”的气音,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张月英吓了一大跳,赶紧帮她顺气:“这是怎么了?”
江禾缓过来,喝了一口水才说:“没事,应该是没吃饭闹的。”
张月英蹙眉:“一天没吃东西,怕是伤了胃,这会儿食堂应该能买饭了,等会儿吃完还恶心就去挂个号。”
江禾点点头,拎着空饭盒出门,经过隔壁床,清晰地听见蓝袄子妇女叫年轻孕妇兰芝。
她自嘲的笑笑,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四九城这么大,又那么小。
傍晚的病房吵吵闹闹,隔壁床来了一对儿中年夫妻,跟穿短呢大衣的妇女说话的时候脸上堆满了笑。
张月英靠在床头,看见一起进来的三姐弟说:“就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妈,”江苗一双大眼睛通红担忧的望着她妈,眼瞅着眼泪儿都要掉下来了。
张月英摸摸她的头发:“别担心,没什么大事,打上石膏静养一段时间就是了。”
江粟默不作声掏出一个苹果递过去。
江苗奇怪:“你哪儿来的?”
江粟白她:“就你话多,这是给妈的。”言外之意跟她没关系别瞎打听。
张月英知道这小子其实头脑很灵光,就是学习好不好,其他方面那是不含糊,从上初中起就和另外两个同学一起小打小闹的挣钱。
吃不饱啊,还得顾着妹妹,只能自家找食儿。
后来回城,十几万知青,排队等待工作,僧多粥少。
江粟重操旧业从投机倒把开始,到打游击战,再到后面完全开放,一举拿下营业执照,生意越做越大,可惜从一而终都是女主的舔狗,巴心巴肝的好,最后因为设计男主而被打击破产,一蹶不振。
“妈,想啥呢,吃饭,”江苗拿手在她妈跟前晃了晃,才引得她眼睛重新聚焦。
“有点渴了。”
听她这么一说,江禾端起搪瓷缸子递过去,还真不是编瞎话,张月英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这天天儿的操心多少事儿,她心火都窜起来了。
明天周五,还得上学,吃完饭江禾让江粟兄妹俩早点儿回去。
是以当何先毅进病房,就听到一道今天在他脑子里纠缠了一天的声音,循声望去,后背瞬间渗出冷汗,手一松,“砰咚”一声网兜里的苹果滚了一地。
他眼皮狂跳,脑中闪过一万种可能,也想不通江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哎哟,恁好的苹果咋不拿好,咋给摔了,”何家妈叫起来,埋怨儿子。
神智被牵回来,何先毅脸色微变,走到在病床边坐下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兰芝,害你受苦了。”
被叫做兰芝的年轻孕妇羞红了脸,嗔道:“爸妈在呢,”手没抽出来,反倒被握得更紧。
白天上班,晚上陪床,妻子迟迟没有生产,江禾偶尔投来的目光,这些都令何先毅身心俱疲。
终于,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下,第三天下班后他飞快赶回何家。
何家住在前进机械厂家属区,一个四进的大院子,十几户,百来号人,他们家五口人挤一间房,笼共三十来平,大人小孩儿一铺炕。
何先毅掏出两块钱递给他大嫂:“大嫂麻烦买条鱼回来。”
何家大嫂喜出望外麻溜儿地接了钱应声,“好。”
人走后何先毅一把关上门,神情严肃说:“昨天隔壁床陪床的是江禾。”
何家妈追问:“江禾就是……那个……”
何先毅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抿唇不语。
何家爸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闷声道:“过去的人,不要再提。”
何先毅着急道:“她昨天来找我,说要一份工作和两百块,不然就去举报我捅到兰芝前面。”
何家妈脸色大变嚷起来:“那个小贱人敢威胁你!她一个不自爱的婊子,比八大胡同里的都不如的倒贴货还敢威胁你!”
“闭嘴,你想嚷得满院子都知道,”何家爸呵斥道,细窄的双眼闪着精光说:“知青回城政策有限,她多半是回来探亲,你就是拖也要拖到她回去。”
“她只给了三天时间,而且手上还有公社盖章的情况说明,”何先毅艰难的吐出这一句话。
何家妈破口大骂:“她疯了,不要脸的娼妇,反了天了敢讹人。”
何先毅看也不看他妈,他妈当了一辈子家庭主妇,只会跟人争些鸡毛蒜皮的事,翻来覆去都是那些无用的咒骂,他紧紧盯着他爸,“要是她捅到单位去,升迁无望是轻,搞不好工作都得丢,兰芝就要生了,闹出来是要出大事的。”
何家爸在板凳上磕着烟枪愁苦道:“她要得太多,是填不满的窟窿。”
“爸!”何先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几近哀求的看着他爸,“您把工作让出来吧,不能让她毁了我大好的前途啊,我们何家几辈子才出了我这么一个,将来……将来有我丈母娘提携我一定能当领导!到时候把您接过去享福……住楼房,让他们都知道您养了一个出息的儿子,光宗耀祖啊!爸!”何先毅满口承诺企图打动他爸。
“老头子……”
何家爸一个眼刀过去,眯着眼睛打量这个越来越出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脱离他掌控的儿子。
“爸!”何先毅由悲转愤,在他爸眼里谁都不能侵犯到他一家之主的权威,当年他也是这样苦苦哀求他爸。
良久,何先毅顶着明晃晃的巴掌印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他迫不及待奔向医院,路上摔进雪地里,衣袖沾满泥也毫不在意,每每看到丈母娘和她说话都心惊胆战,他太想摆脱江禾。
刚到病房前,病房门被推开,江禾正好拎着暖瓶出来,何先毅迎面撞上低声喊住她:“小禾。”
江禾后退一步:“准备好了?
一句话问得原本就疲惫不堪的何先毅脸色几变。
敢威胁他,他也不会让她称心如意的,他咬咬牙:“去那边说。”
人来人往的走廊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病房门口随时有人出来,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两人顺着走廊去到住院楼后的空地上,何先毅抢先开口:“三百太多了,两百!要是你答应我马上就能给你!”
江禾笑了,何先毅这个时候都不忘讨价还价,不想再和这个伪君子纠缠她毫不客气说:“信和材料我都准备好了,没见到我想要的东西,马上就可以寄出去。”
何先毅恨得不行,恨她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来纠缠,恨她为什么不松口,却又无可奈何掏出零零散散厚厚一沓的钱愤怒地扔给江禾:“我一直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没想到你也这么市侩!”
江禾默默拢好钱问:“工作什么时候落实?”
何先毅一噎,没好气说:“后天上午前进机械厂,会有人带你去办手续。”
何先毅气冲冲地离开,江禾着实松了一口气。
等了几天总算有个准话了,别看她威胁何先毅的时候有股子狠劲儿,但到底没有有力的证据,最后闹个鱼死网破什么都捞不着不是她想要的。
这头江禾是放松了,那头张月英是忧心忡忡,三天了,工会、厂办一个人影儿都没见着,眼瞅着七天探亲假过去一多半儿了,要明天还没人来,她是爬也要爬去人事科。
别说,还真是念叨什么来什么,隔天二小组的老大姐崔大姐和自认为是中流砥柱的马全福前后脚推开病房门。
崔大姐走温情路线,面带关切,拉着张月英的手温言劝慰:“妹子你不在时候咱们都盼着等着你回来,不像有些人惦记些不该惦记的。”
自此打响第一枪,马全福不甘示弱,当即表忠心:“组长你放心,我可不是想这说那的人,我眼里就您一个组长,别人儿甭想让我马全福认!”
别看这俩说得一个赛一个的好听,张月英一个字都不信!
这俩都不是什么好鸟儿,私底下没少给她使绊子,特别是马全福,私以为他一个大男人在她手底下那是受了委屈,领导不会用人。
谁能不爱钱,他俩这样一半儿是为着小组长那四块钱补贴,一年下来抵一工人月工资了。
张月英面露感动,适时透出些许为难:“也是我不仔细,还不知道要养多久,家里两个小的要上学,小禾探亲大后天就得回去,到时候只能抓瞎,唉,乡下苦啊,又不能不回去。”
聪明人一点就透,马全福意味深长地说:“甜还是苦这事儿说不准,得看在什么地方,还得看你咋想。”
张月英:“我不是想不开的,只要孩子好,我无所谓。”
两人打着暗语,崔大姐还在走关怀路线,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交代她要多修养、进补,别操心,千万不能着急下地。
整得马全福都多了几分得意,完全没把崔大姐放眼里,视小组长为囊中之物,至于张月英的意思,他摸摸下巴,这事儿还得费点神。
不过没拿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儿,他既然能接张月英的话,那自然有法子。
江禾在一边儿默默听着,品出一点意思,结合前两天工会来探望她听到的尾巴,原来她妈还没放弃让她接班的想法。
等送走两人,瞅着何先毅不在病房的时候,她凑到她妈跟前把剥好的橘子递过去郑重地说:“妈,我有件事儿要告诉你。”
江禾原本是打算彻底落实办好手续再告诉她妈,这几年能感觉到她妈变了,她不忍心让她病着还殚精竭虑的为她打算,索性先把这好消息说出来。
瞧她这样子,张月英一颗心“砰砰”直跳,不知道该往哪处落,剧情不会来得这么快吧。
“妈,我有工作了!”
“啥?”
“我有工作了!”
张月英一时不知所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嘴角慢慢翘起,情绪被推倒临界点,笑着笑着红了眼眶,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幸福集击中。
她猛地倾身抱住了江禾,一再收紧手臂,轻喃:“真好……呜呜……”
声音哽咽着挤出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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