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吗?
黎祟在一片黑暗之中伸手摸到了新铸成不久的魔器,也摸到了自己亲手挖出来的眼珠。
他将那魔器正正摆到了自己的身前,让黎祭足以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却斩断了与他之间的心音联系,也封闭了自己的五识,几乎只以【两魄石】的本能维持着魔界阴阳二力的流转。
五识皆封的他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形体。他似乎早已在魔渊之下枯坐着死去,却又似乎随着阴阳二力的流转化作微风吹往魔界的每一个角落,他好像听见了魔界中所有生灵的声音与想法,又好像在做一场只有他一人的空寂大梦,他无形无影,无念无识,却也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值得吗?
时间像风一样吹走了无数双生子刚临世时大片流出的血迹,吹走了越来越频发魔兽潮所湮灭城池的遗迹,吹走了黎祭穷兵黩武反复平定叛乱留下的杀伐痕迹,带来了魔界阴阳二力间愈来愈大的差距,带来了黎祭的强盛与他的愈发衰弱。
他坐在【两魄石】旁,反复地诘问着自己。
却终于在某一刻大悟,终于在某一刻想起当年他自己所言——
“兄长,我愿意的。”
魔渊之下的三千余年,原来从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他如梦初醒,五识的封印因此裂开了一个极小的口子,而此时一道孤注一掷的完整阳力决然地向着魔渊之中他的存在而来,却如当年的景茗一样昙花一现,很快便没了踪迹。
“但现在,【两魄石】出事了。”魔渊之上,黎祭这般对那道完整阳力的主人如此说道,“阳盛阴衰,能与阳力结合的阴力愈发地少,如果不采取措施,不到五十年后,魔族将再无新生之人。”
沉默了许久,度疆才问道:“君上希望我如何做?”
“这些年来本尊已逐渐研究透彻,一界之中的阴阳二力数目是恒定的,魔界也是如此。”黎祭的声音比之前更冷、意味也更加深长,“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本尊的意思。”
“君上是要放我出宫?”
“若事成后你能归来。”黎祭的语声听上去竟然还是带笑的,“你身负阳力,那你的双生兄弟就必然身负阴力。本尊掌魔界一切阴力,以你的同胎阳力为媒介,就能倒查出阴力之主——你不想知道你的双生兄弟或者姐妹经历了什么吗?”
那对度疆而言自然是一个极有诱惑力的答案。更何况这是为整个魔族的未来而行动,纵然度疆这些年来饱经沧桑、尝遍疾苦,善事恶事都做过,可是他午夜梦回最无法忘记的,永远是他看过无数双刚降临魔世便被杀死的双生子未合上的瞳眸。
“你说,魔君是因为害怕当年景茗的命运在度疆身上重演,才通过他们之间阳力的联系去看度疆吗?”
齐暖忽地开口,嗓音沙哑,甚至有些拿捏不准字音的语调。
她耐心地等待了许久,没有等到那个曾经有问必答的人的语声,面上却也没有什么失望的神色,只是唇角微勾着小幅度摇了摇头,抬脚跟着度疆离开了魔宫。
黎祟的梦实在是太长了,入了他的梦后,齐暖同他一起看过无数在她眼中本没什么差别的漆黑天空,也和他一起跑遍了魔渊去寻找那双能铸成可视魔器的魔兽双眸,她看遍了魔渊三千余年的荣枯,也看尽了黎祟一人的悲欢离合。
觉过枯燥,觉过怨愤,觉过绝望,觉过无措。
却听得景茗一句:
“我只是您极漫长生命中偶遇的流星。”
景茗之于黎祟,如何不是游肆之于她?景茗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纵死竟似也洒脱,那你呢,你们为什么要来呢?
封闭五感的黎祟盘腿坐在【两魄石】旁,齐暖也坐了下来,学着他的样子闭上了眼。或许是心灵共感,她竟也同黎祟一起进入了那种玄妙的状态,陷入了那场虽只有她一人却也填满了整个世界兴衰的大梦之中。
而感乐趣,而感平和,而感希望,而感从容。
她睁眼,忽觉漆黑夜空的每一寸地方都有着极大的差异,忽觉魔渊之下每一双腐烂的双眼都曾看过各异的景象,忽觉她或许也是他人生命中一闪而过的流星。
星垂于野,如何不知自己的结局,可那划过夜空时的灿烂一瞬,已是一生中最自由最无拘的时刻,又如何不愿意呢?
齐暖似当年景茗般也向黎祟认认真真地鞠了三躬,梦中的黎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举起手来、微微上扬,指向了魔渊之外的方向。
她没有出黎祟的梦,却出了魔渊,跟随着度疆离开了魔宫,跟着他踏过无法生长出任何植物的焦土,看到了魔界边界之外那座矗立在外的、隐隐闪着金光的城池。
这座与度疆年纪相差不远的、崭新的仙界关隘,正是映城。
映城不允许任何魔族人进入,也有着严格的检查机制。度疆将自己的原身留在了魔界边界一处隐秘的所在,又做了一番周全的布置,带着能隐蔽魔息的魔器,直接灵魂出窍,轻易穿越了映城那道他本以为要废一番功夫才能进入的屏障,来到了映城、更进到了城主府中。
附身于贺芷将养的白鹤,度疆在雀楼第一次见到了引绛。
他整个灵魂不自觉地在白鹤的体内颤抖起来,那是一种语言所无法描述的吸引,度疆感觉他整个人都要烧灼起来了。
“那就是你的同胞之人。”陌生却又带了几分熟悉的声音在他的心中轻轻响起,像一场随时都会破灭的美梦,“你不需要等到回去见黎祭才能知道了。”
“你是谁?”好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灵魂的异样,度疆带着几分警惕在心中回问道。
“魔渊之下的人。”黎祟淡淡地道,“你既向我祝祷,我总要圆你一愿。”
即使黎祟如此说,度疆也并未完全相信他说的话。引绛身上没有半点魔气,看样子也未曾修习过魔功,而且她又是如何来到的映城?心思百转之间,他却见引绛向着他的方向而来了。
“城主府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地方。”
“我一定要出映城。”
她似有若无看向他的那一眼,是他最终决定启用他布置在城外后手的原因。度疆顺利借着城主府短暂的混乱,轻松地夺舍了那跟在引绛身后的弟子,来到了炼楼和她相处,验证着黎祟所说之话的真实性。
可到底是没办法验证的。他用的是别人的躯壳,无法借由血脉来验,而在他借引绛的红玉扳指出了映城、察觉到引绛想验证的问题后,他是想过通过魂魄的联系夺舍先下手为强的,但却没想到她的动作比他的还要快,他一时不察中了招,在最先下意识的反抗过后,到底还是放弃挣扎由着她来了。
度疆赌她真的是他的同胞之人、在夺舍时必然发生的记忆互通后不会再忍心下手,就像他当初背对着乱葬岗决绝地向黎祟祝祷一样,一错便是无法回头的满盘皆输。
于是他便看到了引绛的记忆,看到了引绛被司命星君带走后被洗去的一身魔息,看到了引绛和她的四个师姐妹度过的快乐时光,看到了引绛认真地用一砖一瓦盖起炼楼内部——
也看到了在那一夜,满目惊惶的应云琉跌跌撞撞地奔向引绛的织室,她开口想向引绛说些什么,却再也不能发出声音来。
“阿琉,你这是怎么了?”引绛一面扶住她,一面问道。
应云琉整个人都在发抖,似乎是见到了什么极恐怖的场景一般,她眼眶含泪已然通红,看着引绛张嘴正想说些什么,面色却变得煞白,同时偏过头去,吐出一口鲜血来。
好在织室别的没有,各种各样的小工具却还是一应俱全的。应云琉不管不顾地推开引绛的手,从织室的桌案上翻出了笔墨,正想落笔写些什么时,右手又是一抖,捂着手腕面色极痛苦地把笔摔在了桌案上,任笔墨在白宣上晕开一大片。
看着她这一连串行动,引绛忽然明白了——这是有人对她施了禁言咒。
可是,有谁敢对她下?又为何要下这咒呢?
“阿琉。”引绛走到应云琉面前,看着已经趴伏到桌案上狠狠捶桌、泣而无声的后者,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你说不出来,那就由我发问,你只管点头或者摇头,好不好?”
应云琉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继而狠狠地点了点。
可她却没来得及问什么。
因为许久未至炼楼的应寂忽然推开织室的大门,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应云琉下意识地抓着引绛的衣襟往后躲了躲。
引绛虽然奇怪她的反应,但应寂到来自己却不能不管他。“师尊。”她抬手行了个礼,“不知您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应寂衣发皆白,手中提着一笼微晃的灯火,却无端让人想起志怪中夜敲书生窗棂的狐女。他垂下那双眼尾极长的桃花眼,轻轻叹了口气才道:“我打算教云琉些天宫那边术师新研究出的术法,云琉不愿学,起了些争执。云琉的急性子你也知道,气急了什么都要说,我下了禁言咒,让她磨磨性子,不想她竟然跑到你这里。可惊扰到了你?”
“原来如此。”引绛笑了笑,却觉应云琉在她身后抖得更厉害了。她心下有些奇怪,然而应寂在前却不方便表现出什么来,只好先忽略掉,答应寂的话,“我钻研铸术,一向睡得晚,倒也没什么的。不过我看阿琉的样子似是受了些惊吓,恕徒弟失礼,您这恐怕要好好安慰她才行。她若不愿学的话,便也由她去呢?”
“她倒一向是我勉强不来的。”应寂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向她们的方向踏前一步,伸出了手来,“不学就不学吧。跟我回去,云琉。”
应云琉却不动,她好像开始在引绛的衣袖上写着什么,却似乎因为过于疼痛,咚地一声坐到了地上。
“师尊,不若让阿琉在我这里住上一晚吧?”引绛拢着袖子回头应云琉,后者瘫坐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抬头和她对望,眼中写满了绝望与乞求。
“虽然我也很想让她在你这里放松一下心神,但不行。”应寂再叹了一口气,“我那时没控制住情绪,给她下的禁言咒有些重了,得赶紧回去解了才好。”
应寂此言一出,于情于理,引绛再没了挽留应云琉的理由。
最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应云琉被应寂几乎是拖着离开炼楼。应云琉深深地看了一眼引绛,眸中的光火连同那些绝望与乞求已经全然熄灭了,只剩下了浓稠得化不开的担忧。
那担忧并不是为她本人,反倒像是……对着她而来。
她有什么可被应云琉担忧的吗?应云琉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目送着应寂父女二人离去,待到整个炼楼都没有他们的气息之后,引绛才放下手将衣袖展开。
那衣袖上歪歪扭扭的,是应云琉用自己唇边流下的鲜血书写的断断续续又触目惊心的两个字——
“你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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