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封印住一位神君的记忆实在是太难了,更何况是要精准地封印住应寂关于她的记忆。
在她封印的过程中,应寂曾醒来过一次,他那双金眸微微散乱,却很坚定地追随着她的视线。他与她对视良久,忽而抬手为她拭去她眼角滴落的泪珠,骨节分明的手抚摸着她的面庞缓缓下移,直到最后,落到了她的唇边。
“你……”她想问他到底还记不记得她是谁,如果记得,又记得多少,记得哪些。但是她才游移不定地吐出一个字来,应寂忽然从妖诡繁杂的紫色魔阵之中起身坐了起来,那只落在她唇边的手缓缓移到了她的面颊上,他凑上去,深深地吻上了她的唇。
紫色魔阵是她阅遍典籍找出来的,一个能缓慢抽取特定入阵者记忆的阵法,应寂不想着如何逃出,却要在阵中如此坚定地吻住她?她被他吻得头脑发蒙,一种巨大的惊喜又混杂着莫大的悲哀向她袭来,但她还是谨守住了一线清明,在不舍之间却还是推开了他,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应寂看着她,那眼神时而陌生,时而又染上熟识,阵法的紫芒一闪之间,那些不明的神色又都归于散乱的茫然,但他还是努力地看着她,言声含糊,语意却清晰,“你是……我的星星。”
他的手辗转来到她的衣领之上,将衣领很轻地往下一拽。
“我留不住流星……”他眼皮很沉重地往下落,但却像扑火的飞蛾在奋力振翅,微微仰了头去努力地抗争那些潮水一样涌来的困意,“但想留住些痕迹。”
她一怔,方才的惊喜乍然退散,整个人都被那些深沉的、无法用语言所描述的悲哀所填满。应寂像枯叶一般无声无息地飘落到了她的肩头,那只拽着她衣领的手被他自己压着,始终没有松开,而她在原地沉默了半晌,伸出手来握上了他的那只手……让那只手很轻柔地顺着他方才的意愿褪去了她的衣衫。
总要留下些什么、总得留下些什么,阵法流转的幽暗紫芒之中,空冷密室那些晶莹的夜霜之间,他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刻在她的心头,成为了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执念。而在那些执念之中,他似有若无的微弱回应,就成为了她烧灼那些枯荣野草的春风,在万物俱被烧灼成一地的灰烬之时,又偏偏生出一苗鲜翠欲滴的、春天的新芽。
那样颠倒日夜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抽取记忆的法阵已然运行到了极限被她收回,他也一直都没有醒来。
她最开始以为是自己下手太狠,他比成婚之前消瘦了很多,她为他净身之时,已经可以看见那白皙如玉的肌肤下紧贴着的血管,在轻柔地为他上了些消疤的药膏后,她看着他身上的那些痕迹,又摸着自己微微突起的小腹,沉思良久,撤去了那夜本该喂他喝下的迷药药汤。
他依旧没有醒,甚至连原本那些微弱的肢体反应也没有。如果不是他的胸膛还在有规律地起伏着,她甚至都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可神君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死去,她后来才明白,他只是不知何时自封了五识,或许是不忍她再每天十份十份地下药。
这样也好,你再睁开眼的时候也许我已经死了,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她生应云琉的时候看着安安静静躺在一旁的他,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想,不过或许这样也不太好,你醒来看见身边躺了个婴儿,会不会被吓一跳呀?
大概是因为那半神半魔的体质,应云琉十分虚弱,她照顾了许久才稳定下来。
她早就将他和孩子移出了当初那个密室,在一处极隐蔽的山林里盖了一座房子,房子中又按照她的审美布置了很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房外则被她开垦出了一小片田地,种着些或常见或稀有的作物与植物,田外是一排按照色彩排列种植的花。
某一日她在伐木之时天降大雨,她为了躲雨进到一处偏僻的洞穴,意外发现了两只刚出生不久的白鹤。
它们似乎没有父母的喂养,干瘪瘦弱,快要饿死了。而她初为人母,最是见不得这番景象,于是便把它们带了回去一并养着。
于是院中便吵闹了起来——两只白鹤的嚎鸣、应云琉的哭啼,她收拾它们和应云琉留下的烂摊子时忍无可忍发出的怒吼,以及任院内院外吵闹纷然却依旧睡得仿佛死人一样的应寂。
这一夜白鹤们和应云琉都终于消停,天空也意外地没有乌云的笼罩,她将应寂挪到自己伐木制成的轮椅上,推着他一起出去看那些天上的星辰。
“明天会是个适合出发的好日子。”夜晚风凉,她一面为他披上了一件斗篷,一面看着重重复重重的星辰笑着道,“你说我们会一起走一段路,而现在这段路走到了尽头,该是分离的时候啦。”
应寂整个身子都陷在了轮椅里,垂着头,浓密的睫毛下是一片昏沉疲惫的阴影。他没有说话,她认为那就是默许。
等天一亮,她就带着早已收拾好的行囊,毫不留恋地告别了应寂和应云琉,毫不留恋地告别了那两只终于被她喂养得壮实了些的白鹤,也毫不留恋地告别了那个她一砖一瓦搭成的山林小院,再次踏上了属于她一个人的旅途,就像从来没有遇见过应寂一样。
她久违地找到了当初的自己,也久违地找到了她许久没有找到的乐趣。她不再避讳那些危险的地点,也没再避讳与魔君相关的事件——譬如近年来愈发兴起的、她早就想去一睹却之前刻意规避了的魔君祝祷仪式。
应寂曾说,几乎世间所有生灵体内都存在着阴力和阳力,它们既是构成魂魄的基础,又帮助生灵吸收同样具有阴阳属性之分的灵气或魔气以供修炼。
但之所以说是几乎,就是因为凡事总有一些例外。
同胎双生的生灵,他们在胎中总是将两份杂糅的力量切割成一阴一阳,一者占两份阳力,另一者则占两份阴力,各自在胎中形成魂魄。他们出世后总有些过人的天赋,但相对应的,却只能吸收阴属性又或是阳属性的灵气或是魔气。
她清楚她的身世,自然也就明了她身上的这份特殊,但却不知这点特殊竟然应在了这里——祝祷仪式之上,她突然听到了来自那道魔渊之内的请求,得到了魔渊中另一位魔君输送来的功力,那时候她就像是拨云见日般,在无星无月的晴空,看见了自己接下来该行的命途。
“我只是您极漫长生命中偶遇的流星。”
魔渊之上,她笑着对黎祟这样说道,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我曾经对死亡无知无惧,我也曾因死亡惧怕惊恐,但现在看遍星辰、阅尽千帆,我方知死亡就是死亡,它不会因为过往那些充满欢笑的旅途而改变,不会因为那些曾熬尽心血才能留住的痕迹而改变,不会因为那双曾窥见万事万物运行规律的默然金瞳而改变。
既然如此,所忧所怖不过虚妄,刻意避让多添遗憾,顺天知命并非懦弱,向死而生才是勇敢。
她面对黎祭派出的魔族高手,深紫色的瞳眸中毫无惊惧之色,只剩一片平静安宁。她驾驭那些黎祟所赠的、魔君级的魔气与之相抗,当杀手的魔气刺破她的手时,她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的伤竟然在瞬间就愈合了。
但战斗之中又哪能容得她分神,她根本来不及细想这些,只能用尽全力和那些杀手从夜间打到早上,又从白天打到夜晚,打到体内再也提不起一星半点的魔气,身上明明受了很多伤,却又偏偏没有留下半点伤痕。
是你做了些什么吗……夫君?
只能凭借身体继续和那些剩下的高手肉搏,她忍不住如此作想。
而问题的答案终于在她没躲过背后捅来的致命一刀时揭晓——应寂纯金色的魂魄突兀在她背后涌现,想要为她挡住,却到底迟了一步,刀尖“噗嗤”一声,捅进了她的心口。
金色的光芒大绽,偷袭她的最后一个杀手在光芒尽褪后再也没了声息。她转身,看见了应寂支离破碎即将消散的魂体,那些所有本该出现在她身上的伤口,都深深地刻在了他本该完美无瑕的神魂之上。
“你……”她怔愣地看着他,就像那一夜一样有很多问题要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然而才出口一字,喉头忽地涌上一阵腥甜,她身子向前倾倒,同时吐出一口鲜血来。
应寂欲接却接也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倒在那些魔族尸体流出的血泊之中,艰难地翻了个身,和他对视着,还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却没有了开口的气力。
“你我在密室的那几天。”他声音很轻,仿若随时都会化为虚无,“魂魄相融,我在你魂魄上留了印记,之后我闭锁五感,是为了修炼凝魂身替的法术。”
他顿了顿,看着她愈发苍白的面容,长叹了一口气,还是继续说道:“那些封印我记忆的法术并没有失效,我确实还不记得你是谁。”
“可是景茗,我们曾经所经历的一切,天上的星辰,都还记得。”
她眼前已经渐渐暗下去了,闻言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又忽然觉得自己棋差一着没顺带把他的眼睛也一并封了有些好笑。她呛咳出一口心头血来,想问他醒来时看见身旁的应云琉是什么感觉,想问他之后又如何打算、有没有看到他自己的命数,可瞳孔到底还是慢慢散了。
这些问题她都没有问出口,但在她的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之前,她还是听到了他的回答:
“云琉很可爱,也很像你。我会带着云琉回仙界去,也会好好地抚养她长大成人。”
“景茗,我也终于看见了我的命数。我会为了守护仙界,不敌于魔君而亡,可魔君的命星也会在那之后不久一并陨落。总归,是应能为你报仇了?”
报不报仇又哪里有什么要紧。但听他的语气,好像并没有那么痛苦,那么她所做的一切,也都值得了。
于是她笑了笑,任由自己彻底归于黑暗之中。
可黑暗之中暗流涌动,她感觉自己被拆解成无数碎片,碎片之中又莫名其妙混入了许多不属于她的记忆。那些记忆之中,应寂微笑着望着她,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唤她一声阿璃。
时而转到厅堂之中,应寂端坐在主座之上,看着她平静地问溟儿这件事如果换做是你,又该如何处置。
时而她在高台之上,她喂养着不知何时已经长大的那两只白鹤,而应寂就站在她旁边看着她,唤她一声小贺。
她似乎知道自己是谁,又似乎不太明了。然而就在这些纷繁交杂的混沌之间、于阴阳二力的彻底融合之中,她终于睁开双眼,却又恍然惊觉这好像才是她看向这个世间的第一眼。
滴答、滴答。
天空在下着饱含神君陨落时灵力逸散所凝结而成的金雨,它们平和地驱散了映城上空的乌云与黑雾。
应寂眉目平静地趴俯在她躺着的冰棺棺盖上,面上解脱的笑意未散,手上虚虚提着的那盏灯笼中的灯火却已经熄灭了个彻底。
他死了。
怎么这神魔大战还打不了了怎么回事啊[问号]明天一定打上!(握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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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终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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