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楼内部一片漆黑,只有幽幽白玉灯镶嵌在墙壁上,内中燃着的蓝色火光像星辰点亮了无限延伸的、通向塔顶的阶梯。齐暖跟着身前人一步步拾级而上,二人之间保持着一种流动的沉默,她刻意压制了自己的脚步,也感到对方的脚步同她一般放缓了。
他一身白衣纷纷扬扬,衣摆波动着,像消融的春水逆流而上,最后复归为万籁俱寂时的雪川。
褪去那些肆意嬉闹的外壳,他竟是这样沉静的一个人。齐暖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开始走神——他在进入【荃不尽】前就看尽了自己的前二十年,也陪伴人界的那位齐小姐走过了一段路。他清楚她的过去,或也清楚她的未来,然而自己却并不清楚他的过往,仅了解的那些,多也是从没失忆时的司与口中听得的。
他们一直就像现在,他永远都背对着她走在前面,承担了所有的一切,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却远远没到值得他付出一切的地步啊。齐暖想,你不回头,我没办法看到你的本真,也留不住一捧要化的雪。
于是当那状若寻常的一句“在想什么”像烟雾般轻轻飘过来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我留不住你。”
斜上方的那双脚步忽地停了下来,她一个反应不及险些踩在他衣摆上,然而下意识抓住了扶手,好歹是稳住了。
正要怒目而视说些什么,却见他飘飘然转了身,衣摆像雪一样落了下来,静静地堆叠在了她的鞋上,就像幽暗蓝芒映照下他的面容,也像他黑到极致、也寂到极致的瞳孔。
齐暖看进那双瞳孔中,原有的薄怒如潮水般退去,先前那种流动的沉默又无声地泛涌上来。她没有说话,看见他面上神情未变,却微微歪了头,是一个略显疑惑的动作。
“你……”他似乎在斟酌着什么,又垂下眸去注视着她腰间挂着的剑,“留住我,又要做什么呢?”
大抵是他这样的姿态太过遗世独立、仿若下一刻便会消散在风中,齐暖稍稍仰了头注视着他,心尖忽地涌上一阵酸意:“你曾对我说,要游遍四海,肆饮山林的。”
可只从平淮走到了潞川,那些山林之中的故事也并未发生在他和她之间。
“你若做不到,当初又为何那般郑重地许诺呢?”她攥紧了自己的拳,视线没有丝毫退让,到底是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他却退让了,再没有刚才在圆殿中的那般痛快。“我……”他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先抬起右手摁住了自己的头,后又将左手摁在了心口之上,身子飘摇着勉强靠着栏杆蹲了下来。
齐暖一愣,却也赶紧倾身扶了他一把。
抓着他的胳膊,她才觉出他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连身躯都模糊了几分,面上也露出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痛苦神情。
“你怎么了?”齐暖带了几分紧张与茫然问他。
“我不知道。”他的面色不知何时已变得煞白,就像在梦境之外的那样,“齐暖,你说我现在真的是在梦境之中吗?”
这一问来得莫名其妙,齐暖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他。“如果不在梦境之中,那眼前的一切又该如何解释呢?”她只能反问着,下意识地把上了他的腕脉,在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之后,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的确是入了梦,“你看,我都没办法探到你的脉搏。”
“我拔过很多次【一醉秋】了。”他似乎疼得厉害,连说话都颠倒凌乱变得没有逻辑起来,“却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疼。这个时间段什么都没发生,不应该的。怀泠不在,来的却是你,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更不曾留住你……不对,我——”
齐暖还没来得及处理这般庞杂的信息,却见他整个身子猛地一顿,头僵硬地仰起,右手脱力垂了下来,同时那茫然无助、破碎而痛苦的神情骤然被一种极致的空洞取代,眼中的黝黑被金色的光芒填满,就像当初他将她驱离岳歌与梦境时,望向她的遥远眼神。
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整个人像没骨头般往她身上倒去。齐暖扶住了他,同时也避开了那双在她心中留下浓重阴影的金瞳。
齐暖亲眼看着他的心口处涌出数道宛若血液般流向四肢的金色灵流,它们渐渐为他的身形镀上一层浅薄的金光,又渐渐如海浪般退去,最终在他的心口处收束,隐没不见。
这些没在她心中留下好印象的金光却似乎治好了他突如其来的痛苦,怀中人从她身上起身,顺势坐在了上一级阶梯上,眸色与神色都恢复了正常。
齐暖蹲在他身前看着他,却再不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别怕,我好多了。”他却像是看出了她的复杂心绪,又接上了先前没说完的话,“你说得对,这只能是梦境。但我不曾感受到心口处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强行压制着我的情感,而如果不压制的话,我可能就没办法在这里和你讲话了。”
原来是这样。得知真相,齐暖却不比进入梦境前的心绪翻涌。她知道随着梦境的深入,这种游肆有意无意隐瞒着的真相她会知道得知道得越来越多。
所以这就是你想让我知道的,或者说是承担的。齐暖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忽地站起身来,上了一级台阶走到了他的身边坐下。
“如果拔太多次【一醉秋】,你会怎么样?”她问道。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一醉秋】里封印着……嗯,你知道这个世界实际上是什么吗?”
齐暖明白他要表达的是什么,但思及梦境外他们隐晦的态度,她到底没有直接说出口,而是拉过了他的手,将它们摊平开来,用手指在上面划了一道又一道。
他全程没什么反应,只是安静地由着她动作。
“权柄。”她在他的掌心画了一个很小的圆圈以示句号,“我只知道那是你和岳歌与相抗的力量,却不知道这力量从何而来,又到底是什么。”
齐暖收回手去,他却微微勾了唇,将两只手掌合拢握了握。“很可爱。”他如此说着,又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唇上点点,复而往上方指了指,“祂不允我说。你既然知道这世界是什么,那这三种权柄,自然也和它相关。”
祂?
齐暖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个字,却又因着他坦荡的、不能多说的态度,只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追问。“祂有祂的谋算,在祂的目的达成之前,是不会让我死的。”她听到他略带嘲弄的声音响起,“我时常借着【一醉秋】入梦,虽说总要看许多遍记忆,但梦境总有尽时,反噬带来的安睡总是令人心向往之。”
“你那不是安睡,其实是彻底昏过去了吧。”齐暖叹气。
“生活总要往好处想才会有些盼头。”他似乎本是想笑的,才刚起了个头就又皱起了眉头,“还真是不能动心动念,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齐暖也不知道游肆的身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也没法回复他什么,此时却又听他开口:“不若讲讲你吧?你好像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齐暖。”
“神君也不似我认识的那个神君。”齐暖再叹,“雀楼楼顶呢?不上去了吗?”
“度疆还要再在雀楼上飞两天才有进展呢,但既然来了,上一上也罢。”他闭上眼睛,试图在疼痛来临前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不是刚说我曾向你许诺了游遍四海?这梦境很长,我们刚好可以一起走一走。”
“我们出不去这映城吧。”齐暖提醒他。
“足够了,这城主府比你所想象的大得多。”他一面说着,一面扶着旁边的栏杆缓缓站了起来,齐暖也起身欲扶,他却只是将手伸出来,用温和的眸华注视着她。
一个过分安静的邀请。齐暖本以为她要间隔好些时日、来往试探好些回合,才能最终握上这只手,却不意她只是说了句意外之中的心里话,便使得他真正为她停了步。
双手交叠,他们的身形在无限延伸的阶梯上消失,转瞬便再现于雀楼楼顶的露台之上。
自下面看不清楚,这露台和应云琉那座圆殿差不多大,上面的陈设十分简单,齐暖只略略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微微抬了头去看新月将出的天空。
像群青掺了水往晕满朱红的宣纸上一泼,蜿蜒流下的是不计其数的璀璨星辰,只有一道弧线的月兀自抗拒着色彩的交融,濛濛然却又清晰地挂在群青之中。
环飞的鸟雀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只剩她先前看见的两只巨大白鹤在露台之上,一只在侧着头去梳理着自己雪白的羽毛,而另一只……齐暖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它放缓了步伐向那些简单的陈设走去,小心翼翼,动作颇人性化,似乎打定了心思要查探些什么。
“那就是度疆。”他的声音适时地在她耳边响起,“他本算是魔族人,昨日夺了飞羽的舍,潜入府中,探查情报来着。”
对齐颗粒度[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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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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