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盛的红芒之中,齐暖看见身旁人忽然捂住了心口。
“你怎么了?”上次他说心口那东西撑不了太久,齐暖一直将这事记在心上。
她赶紧过去扶他,却见他心口处的金光前所未有地明亮,它们不似往常化作泉流涌向他的四肢百骸,而像是有明确的目标一样,自下而上穿过他的气管咽喉,最终点亮了他那双不知何时已然大睁又失焦的瞳孔。
于是他那头黑色的长发在金光灭尽后也寸寸化为雪色,他的面容发生了一些细微的改变,一股经过岁月淘洗的沧桑彻底包裹住了他,让他变得更加接近于齐暖认识的那个九百岁的游肆。
齐暖看着他心跳如鼓。踌躇不知如何开口之间,却见眼前人忽地伸手,抓向了她一直挂在腰间的【一鸣春】。
她下意识想退,实际上也的确退了。然而游肆的动作却很坚决,他另一只手牵住了她,然后极快地拔出了【一鸣春】,脚尖点地带着她出剑,刺向了正夺舍度疆的、引绛的身体。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齐暖有太多疑问都来不及问,眼前已然一黑。
下一刻她睁眼,场景已然改变。
这是一片满目疮痍的焦土,放眼望去见不到一星半点除了黑色以外的色彩,像虫虺般移动的魔族人们身上披着稀拉零落仅容蔽体的衣物,推着吱呀作响的小推车,将车上的砖块倒下来,供那些等待偌久的另一些魔族重筑被魔物入侵摧毁的家园。
这已然不成样子的城池之内还有不少魔族人在收拾着他们废墟一样的家,他们面黄肌瘦,赤红的双目无光,沉默地将值钱的物什挖出来、分门别类地摆好,好像早已习惯这样的抢救。
还有另外一些魔族人,熟练地将被魔物咬死的、遍体鳞伤的亲人的尸体抬走,他们相约着列成一队,浩浩荡荡地离城而去,为首的人举着被缝补过不知多少遍、也不知用了多久的破旧黑布,神情麻木,也将这麻木传递到每一个行进中的人身上。
偌大一座城池,陷入了一种无约自定的沉默之中。
然而就在这时候,在城池中的北方,忽然传来一阵又一阵属于婴儿的啼哭。
那真是齐暖看过最窘迫最寒碜的一场降生了,即使在潞川水患最严重的时候也未有过。
一位魔族妇女草草地躺在一片稍微还算平整的地上,身下垫着的是丈夫身上的破衣服,**的丈夫怀中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婴儿,但那妇人肚子却还在微微隆起着,两腿之间隐约可见另一个婴儿的头。
这是毫无疑问的顺产位,只要丈夫稍稍搭把手,他们就能再得一子。
然而丈夫看着眼前的景象,神情却是一变——他将怀中抱着的、尚在啼哭的婴儿放在地上,面色不舍恐惧决绝兼具有之,但他仍是快步走了过去,费了一番气力将那婴儿拽出来,竟是连吭都没有吭一声、双手掐向婴儿的脖颈,就要将她掐死。
齐暖一惊,早已顾不得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妄,就要上前去救婴儿,却被站在身旁、一直牵着她手的人拦住。
“在魔族,双生是为不祥之兆。”
游肆平静的声音在齐暖的耳边响起,齐暖也是这时候才想起来这人之前发生的变化。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他,他也回望着她,眸中除了那片令她有些畏惧的、无波无澜的金色,还有着与她经历了相同过往的熟识。
毫无疑问,眼前人便是真正的游肆了。
齐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之前那个他显然不是她能倾诉的对象,现在人终于对号了,可她看着他满头的霜色,却忽然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然而他们身前的婴儿却无法等待齐暖的问句,被男人掐着脖子,她面色已然有些发紫,却仍在奋力地啼哭着。地上躺着的另一个婴儿似乎有所感应,也开始啼哭起来,刚刚生产完的妇人见状,也顾不得身体虚弱,竟是拖着身体要去捂那婴儿的嘴。
两道啼哭声渐渐消止,就在齐暖都为他们感到绝望的时候,男人的身旁,倏地冒出来一个身着黑袍、以兜帽掩了面容的人。
那人不由分说地从男人手中抢过了那已然奄奄一息的婴儿,男人恼怒又欲抢夺,却被那人随手挥来的一道金色灵力打到了地上。
在遍地暗沉魔气的城池,力量会有这样明亮的颜色显然已经昭示了来者的不凡身份,魔族夫妇二人瘫坐在地上,恐惧而谨慎地抱着那个他们自认为唯一的婴儿,望着眼前这位纵然遮了面容与身形,但仍掩不住通身气度的神君。
但那神君却没有更多的表示,也不打算留下只言片语。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魔族夫妇,就抱着婴儿、发动术法离开了这座魔族城池,就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魔族夫妇也从来都没有提及过孩子被抢这件事。直到后来因为城中不知从哪里传出的谣言,说他们还曾诞下过另一个孩子,魔族士兵将他们抓到新修好不久的大街中央审判他们,他们也咬死了说没有这回事。
但最终他们还是被处死了,和历年来诞下双生子的同族人一样,尸体被丢到乱葬岗中,化为血与水,浇灌着魔族贫瘠的土地。
年幼的度疆就这样在同龄人的鄙夷与谩骂声中离开了这座城池。
乱葬岗太大又太冷了,他找不到父母的尸体,更找不到那个或许存在又或许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兄弟或者姐妹。
但这些对现在的他来说并不重要。度疆赤红的瞳眸中燃烧着某种决心,他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前方那个满是魔物也曾摧毁过整座城池的漆黑世界,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那个抢走引绛的人究竟是谁?”齐暖看着度疆离去的背影,转头问站在她身旁的游肆。
游肆手持【一鸣春】一直没有还给她,他咳嗽了声,唇角流溢出血一样的金色,连身形都黯淡了几分。“是司命。”他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都会化作羽毛归去风中,“司命星君,应寂。”
他一语落下,眼前的场景又忽地变化,金灿灿的光芒如星子坠落四野,洗去了满目黝黑。四座阁楼拔地而起,充盈的灵气弥漫于意识境中,在白幔飘飞的心殿之内,满头霜白的司命星君面色无波无澜,手捧书卷在给面前的三个少女上课。
一身嫩黄衣衫的荆璃是她们之中听得最认真的一个。她一双明眸注视着应寂,内中流转着属于少女的灿漫与崇拜之色,“师尊我没有懂,您说这世上没有供灵魂安歇之所,那人们死后,魂魄又要去向何方呢?”
应寂本没什么波澜的神色在望向她时,如冰山融雪般化为了柔和的春色。“阿璃。”他的声音很温和,也让人想起春水波动时泛起的涟漪,“他们最终都是要去天上的。”
“天上,不是归处吗?”
“不是。他们只是被困在天上,但天上却不是个可以长住的好地方。”
“听师尊的意思,您是想接他们下来吗?”坐在荆璃身边的青衣姑娘温婉地开口,正是玉溟。
“如果有办法,我想所有失去过至亲之人的人都会愿意把他们亲人的魂魄接下来的。”应寂的目光在扫向玉溟时又恢复了寻常,“但是溟儿,我以司命为职,最该守护的就是如今这样的秩序。”
玉溟动动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坐在她身旁白发银眸一贯沉默的贺芷就更加不会说什么。荆璃又兴冲冲地想方设法找问题问着应寂,而在大殿殿顶上的宽敞地方,逃课的引绛和应云琉躺在一处晒着太阳,听着从下面飘来的荆璃的问声,应云琉翻了个身,瞧不上似地哼了一声。
“你还真担心大师姐会成为你的后母不成。”引绛瑰丽的红眸之中流转着调笑的情绪,她也翻了个身对着应云琉,用曲起的胳膊当着枕头,姿态随意。
“我真是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直说断了她的念想。”应云琉微怒道,她的声音很细,却不显得尖锐,反倒有一种玉铃摇响的清脆。
“我们才多大呀,师尊要是真开口拒绝了,大师姐反倒会觉得有戏呢。”引绛老成地给她分析,“师尊不把话题往这方面带,那他们永远也只能是师徒而已。而且,你当初不是言之凿凿地说,师尊爱你母亲爱得至深吗?”
“我母亲逝去这么久,谁知道他究竟还爱不爱!”应云琉摆了摆手,如同每一个叛逆父母的少年提起他们时不屑一顾的模样,“不说他了,糟心得很。你呢,我听说连贺芷都在妖族找到了她的亲生父母,还颇有往来,你的父母据说也在妖族,这么久没找到吗?”
“可能我六亲缘薄,不像师妹有这样的福气吧。”引绛笑了笑,倒显得不是很在意。
“父亲把你带回来的时候说给你起名叫引绛,我那时候听错还以为你要跟着我们姓呢。”应云琉有些惋惜地道,“不过连贺芷的名字都是她父母自己起的诶。”
“师尊说我命中注定该叫这个名字,就这么起了。”引绛谈起这事依然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不过听师尊说我父母生我的时候本要将我掐死,更谈何起名?既然如此找到他们也是徒添烦恼,还不如现在和你一起在这里晒太阳来得逍遥。”
“竟然如此,我不该问的。”应云琉面上染上几分尴尬,她显然不是那种擅长安慰别人的人,沉默了半晌才憋出一句,“那你就把城主府当你的家,也把我父亲当你的父亲——”
引绛笑吟吟地打断了她:“把大师姐当我的母亲吗?”
“这个不可以!”应云琉怒道,“总之,你跟我们生活在一处,还会有很多快乐的日子在等着我们一起过,所以就不要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
“好好好大小姐。”引绛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以后不管是什么事,不论好的还是坏的,我们都一起面对,好不好?”
“那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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