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年初,武帝南宫烨为祈求延寿,改元永熙。然年号更迭终未能改变天命。永熙元年四月己酉日,梁武帝驾崩,新帝南宫疏登基,尊柳皇后为太后,册立太子妃余清凤为皇后,南宫遥为皇太子。
三日国丧一过,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柳常济便不顾新君初立,迫不及待地改年号为永泰,并大肆封赏。其门生故旧、心腹党羽皆擢升至三省、禁军、监察等部门要职。而那些原本占据要职、非柳系的大臣,要么被明升暗降,给了个虚衔,要么直接被排除在封赏之外,悄然失势。整个朝堂的权力格局,瞬间被柳常济强行洗牌。
从此以后,洛阳宫阙的每一道宫门,朝堂的每一份奏章,都牢牢攥在了柳氏手中。
新任的黄门侍郎段勇,柳常济的外甥,这日送来了厚厚一摞奏章,名为侍奉,实为监督新帝用玺。
未及南宫疏细看,段勇就开始催促。“陛下,这些奏章都是柳相已经批阅过的,陛下只需用玺即可。”
南宫疏瘫坐着御座,打了哈欠,道:“哎呦,不好办啊。昨日刚扭了手腕,拿不动玉玺怎么办?”
说着伸出手,让吉宝给他揉按。吉宝垂手领命,指法精湛,从左手到右手,从右手到左手,反复推拿。
段勇看得眼角直抽,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看皇帝还不用玺,怕柳相那里交代不过要被责问,忙道:“陛下,柳相还等着呢,陛下现在可以用印了。”
“等等。”南宫疏甩了甩被揉捏得万分舒爽的腕子,心道没想到吉宝还有这技术,以后要多尝试,“吉宝,朕饿了,饿得拿不动玉玺啊,去拿些肉干来,让朕吃饱了好干活。”
吉宝转身正要去取吃食,段勇看新帝不知道要拖延到什么时候,几步上前,一手抓着南宫疏的手,一手拿起玉玺,将南宫疏的手虚按在玉玺上就要往奏章上盖。
“放肆!”吉宝骤然回身,大声喝道。
段勇从没见过这个低眉顺眼的小内侍如此骇人的表情,吓了一跳,慌忙收手。
南宫疏拿了块干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心中怒极,但言语仍似平常,道:“你着急你就说嘛,你不说朕怎么知道对不对。哎呀,朕的手可是你碰得的?朕的手你碰得,那这玉玺可是你碰得的?要是这玉玺你碰得的,那岂不是人人都碰得?”
段勇顿时大惊失色,立马跪地叩首如捣蒜,求饶道不敢。
南宫疏心知这被人监督着盖章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是逃不过了,取出玉玺,在一份份奏章上钤印。一边吐槽“朕就是个无情的盖章机器”,一边命令道:“吉宝,给朕笞其掌心,十下。……不行太少,不够解气,五十下!”
段勇一听,吓得魂飞魄散,险些尿了裤子。
却听新帝叹了口气,道:“……哎,算了,饶他小命,就二十下,意思意思得了。”
盖了一上午的章,南宫疏手腕酸软,吉宝又给好一顿揉捏。想着下午是陈骞的骑射课,南宫疏心情稍稍转好。
习箭月余,南宫疏长进了不少,已能勉强射中三四十步外的靶子。一壶箭尽,已是额头沁汗。
陈骞嘉勉数语,南宫疏谦虚道:“这才刚刚开始,尚需将军严加指点。不知练到像将军这般的神射手,需要多久?”
陈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抱拳道:“启禀陛下,末将蒙朝廷调令,将赴吴郡任都尉,明日启程。今日…乃末将最后一次为陛下授课。”
他解下随身长弓,双手奉予南宫疏:“此弓随臣多年,赠与陛下。愿陛下勤习不辍,熟能生巧,他日必成良射。”
南宫疏抚过弓身,心绪纷杂。
江南归附没有多少年,豪强盘踞,门阀林立,水患频发,民情复杂……那是个烫手山芋,极易得罪人,简直就是吃力不讨好。
念在陈骞对自己至真至诚,南宫疏假借先帝之言,道:“说起江南,朕记得先帝曾与朕说起过,江南乃膏腴之地,物产丰饶,若治水得宜,假以时日必成天下粮仓、财赋重地。”南宫疏顿了顿,看着不远处的庭苑花木,又道:“先帝还说虽江南归附,然南北分裂多年,北方自以为是正统,而南方亦恃才傲物,未必甘愿屈居北方之下。陈将军,你看这西苑的花木,参天乔木,根深叶茂,其形已固,难再整形。然乔木之下,亦有树苗,因长于荫蔽之下,难沐阳光雨露。乔木终有倾颓之日,或遭雷击,或为人伐。乔木倾颓,则树苗生长,便可为其塑形。”
陈骞闻言,身躯微微一震,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四周,随后深深看了南宫疏一眼,抱拳沉声道:“先帝深谋远虑,末将……受教了。江南树苗,确需……耐心等待时机。”
南宫疏笑了笑:“先帝英明神武,此等深意,朕自然是不懂的。”便不欲多说,脱下宫里给自己新做的护腕回赠给陈骞。
夕阳下,南宫疏独坐含章殿阶前。吉宝劝其入殿,恐日落后寒气入体。
南宫疏让吉宝于身侧坐下,深深叹了口气,道:“父皇旧人…李俭、王富…今又有陈骞,都离朕而去。”
吉宝见其神伤,便找了个话题想逗南宫疏开心。
“陛下,今日奴听闻一桩趣事。登基大典那日,昭王在御阶失足跌倒,被御史中丞弹劾其殿前失仪,有失天威。皇太后下懿旨,罚昭王一年岁俸,并禁足府中一月。”
南宫疏听了果然开怀大笑,畅快不已。
吉宝见其高兴,心中也欢喜。
笑声方停,南宫疏忽然笑意盈盈地侧目看着他:“是你干的吧?”
吉宝脸色骤变,支吾道:“陛…陛下何出此言?奴岂敢…”
南宫疏道:“登基那日朕紧张得很,你有点小动作,朕就走神。朕看到了……”南宫疏作出中指抵着拇指弹射的动作,“你这动作,虽细微,朕却看得分明。”他顿了顿,盯着吉宝,“还有…朕寝殿门扇上那处破洞,也是你干的,对不对?用的黄豆?”
吉宝心中大骇,脑中瞬间闪过万千种后果。南宫疏会将自己赶走,或者会唤来侍卫将自己送入廷尉诏狱?
南宫疏看着吉宝瞬间苍白的脸,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怀璧其罪,你知道吗?我就是个不大聪明的,却做了皇帝。你瞧瞧这前朝的,后宫的,能有几个真心为皇帝的?往后的日子难着呢。”他语气转柔,“你为我解围,替我出气,我心里其实挺高兴的。我相信你不是余清凤的人,也不是柳常济的人,所以我也不问你的武功哪里学来的。谁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是不是?在这宫里,我分不清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但你为我做的事,我记得。也许有一天,你会自己愿意告诉我。但是,吉宝……你可以不告诉我,但不要骗我,永远不要骗我。”
是夜,通往皇陵的官道上,一辆孤零零的青布马车在寒风中颠簸前行。车内,王富蜷缩在角落,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小包袱,里面是他为数不多的细软。
守陵?不过是借口。
他知道的太多,柳常济定然不能让他活。
临行前他托付自己的心腹给太子南宫遥留话。若是日后去祭扫皇陵,一定要去武帝陵前虔诚跪拜。
此刻,王富急着赶往皇陵,柳常济的刀不知何时落下,他必须尽快把先帝临终托福的紧要之物藏于皇陵深处。
“吁——!”车夫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和拉车马匹惊恐的嘶鸣。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道路两侧的密林中窜出。刀光在黑暗中划出冰冷的弧线。惨叫声、兵刃入肉的噗嗤声、临死前的闷哼,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
屠杀发生得极快,结束得也极快。不过几个呼吸间,马车周围便再无活口。
杀手们动作麻利地开始翻检尸体和马车。他们将王富包袱里那点可怜的金银细软和随从身上值钱的东西尽数搜刮出来,故意将现场弄得一片狼藉,伪造出遭遇流寇劫财的假象。做完这一切,领头之人打了个手势,几条黑影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距离现场不远的一棵高大古柏的阴影里,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静静蛰伏着。他全身包裹在夜行衣中,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暗夜中闪烁着幽光的眼睛。
廿九(吉宝)无声地目睹了这场干净利落的灭口。直到杀手们的气息彻底消失在感知范围,他才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飘落至血腥的修罗场。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廿九迅速来到王富尚有余温的尸体旁,蹲下身,避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在王富的贴身衣物上摸索起来。衣襟、内袋、腰带夹层……忽然,廿九的目光落在王富的发髻上。他取下那顶不起眼的发冠,指尖发力,拗断木簪——木簪竟是中空的。一卷紧密卷起的纸卷塞在其中。再看发冠内,一处不起眼的夹层虚虚缝着,指尖探入,触到一枚小指长宽的硬物,取出是枚玉符。
廿九心中一动,取走玉符,正想打开纸卷细看——
“唰!”
一道破风声自身后响起。廿九瞳孔骤缩,迅速将玉符、纸卷迅速藏入自己衣襟深处,猛地拧身,匕首已横在胸前。
一道同样身着夜行衣的窈窕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落在他面前几步之外。来人身形玲珑,脸上也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灵动却冰冷的眸子。正是女刺客玄鼯。
“廿九?你在找什么?”玄鼯的声音透过面巾传来,目光扫过遍地狼藉的尸骸,最后落在王富身上。
“嗯。先帝弥留之际给过王富一个匣子,叮嘱其妥善保管,日后交给太孙。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想着大概是紧要的东西,所以过来看看。”
“怎么样?找到了吗?”
廿九做出还在翻找的样子,道:“没有。许是没带在身上,或者被方才那些杀手拿走了。”
玄鼯走近几步,目光再次扫过王富的尸体和凌乱的马车:“既要交给太孙,又不急于一时。我猜会与皇位有关。若能寻得交给主子,可是大功一件。”转头,玄鼯又调侃道:“对了,主子得知你如今已是新帝身边的红人,说你终于开窍了,要大赏你呢。”
廿九的心跳微微加速,胸口的玉符纸条仿佛在发烫。他面巾下的表情毫无变化,语气平淡:“谢主子厚爱,廿九……不敢忘记主子的再造之恩。”
玄鼯盯着他看了片刻。“如此便好。你可别沉溺其中,忘了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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