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如同一根根淬毒的针,扎透单薄的风衣渗入骨髓。
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泥泞里,既沉重又飘飘似魂飞,大衣内袋那把枪沉甸甸地坠着,提醒着他刚刚犯下的恶行。
岸田那张在枪口下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失禁的脸,与琴酒那声冰冷的“终于有点用了”的评价,像两条毒蛇,盘踞在他耳边。
他推开安全屋那扇有些古旧的老式防盗门。“咔哒”的锁舌弹开声在死寂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扑面而来的是彻底的、凝滞的冰冷死寂。
安全屋像一个巨大的冰棺。
黎洺僵在门口,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砖上,发出“嘀嗒”声。
宫野明美没来。
那最后一点支撑着他没有在岸田尸体旁彻底垮塌的微弱暖意,被这冰冷的空荡彻底碾碎了。
自从上次在失控下说破明美试图逃离组织的心思后,明美对他就高筑起城墙,时刻警惕着他,在他安全屋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但黎洺还是想和明美一起在早餐时吃一盘蛋炒饭。
无论如何他都放不下明美带给他的一点暖意,没法眼睁睁看她去死。尽管也许只是他濒临崩溃的精神下所出现的幻觉,为了挣点虚无缥缈的幻觉,他也依然想要明美活下去。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合拢,隔绝了风雨,也彻底将他封存在这片死寂里。
他踉跄着走向浴室,黑色的大衣被他随手一丢,剩余湿冷的衣服紧贴着皮肤。他直接拧开淋浴的冷水开关,冰冷刺骨的水瞬间从头顶猛烈浇灌而下,激得他浑身一缩。
他低头,看着水流冲刷着战术手套的指缝和手腕处,深褐色的污渍如同世上最恶毒的诅咒,顽固地附着着。
“砰!”那声沉闷压抑的枪响,仿佛就在耳边再次炸开,岸田凸出的、凝固着极致恐惧的眼球,在他失焦的眼睛里无限放大,温热液体溅在手上的粘腻触感,无比清晰地重现。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嘴唇咬破了。血滴落下地,目光下意识地、带着绝望,追随着那缕淡红的血水,投向地面中央那个金属地漏盖。
浴室惨白的灯光下,那冰冷的金属地漏盖,清晰地倒映出他狼狈的倒影。
然而,就在他模糊的倒影之上,在那网格的深处,另一张脸,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苍白得像被水浸泡过的纸,湿漉漉的黑发如同海草黏附在脸颊两侧。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张脸上密密麻麻、缓缓蠕动着的……蛆虫。
它们在苍白的皮肤下钻进钻出,在空洞的眼窝里翻滚。空洞的眼眶深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粘稠的黑暗!
是那个苍白的像一轮掉下来的月亮的女人。
“呃……”惊恐的抽气声挤出喉咙。尽管知道这是他的幻觉,他依然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用力闭上眼,再猛地睁开!
那张脸依然在那里。空洞的、仿佛连接着地狱的眼窝,穿透金属网格,牢牢地锁定着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从地漏深处弥漫开来,缠绕上他的脚踝,向上攀爬。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脱力缓缓下滑,瘫坐在冰冷湿漉的地面上,死死盯着那个地漏盖板。盖板恢复了冰冷的金属原色,但黎洺知道,她没有消失。她就在这里。是他犯下的罪。
他有些脱力地离开浴室,脚下却又踩到什么东西,差点摔了一跤。
是那件在巷子里穿着的黑色风衣。它被随意地扔在地上,皱巴巴地团成一团。在深色的衣料上,几点深褐色的污渍,赫然在目。
好恶心。
他揪住风衣的一个角,跌跌撞撞冲回浴室,拿起洗衣液和刷子。
他将大量粘稠的蓝色液体倒在污渍处,抓起粗糙的刷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反复地、搓擦起来。
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力,如何用去污剂一遍遍覆盖,那深褐色的污渍只是边缘晕开,颜色变淡,却如同烙印般顽固地留在了深色的布料纹理深处。
挫败感和更深重的绝望如同海啸将他淹。黎洺颓然地跌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沙发边缘,胸口剧烈起伏。
他看着地上那件被蹂躏得不成样子、污渍反而更加显眼的风衣。
永远洗不掉的。
深沉的疲惫感将他压垮。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让眼皮变得无比沉重。
他放弃挣扎,蜷缩在冰冷坚硬的瓷砖地上,就在那件染血的风衣旁边,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沙发底座。寒意侵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了。累得只想沉入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
黎洺猛地惊醒。
不是因为噩梦,而是因为一种冰冷的、实质般的触感。有什么东西,正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
冰冷、僵硬、带着尸体般的、毫无生气的寒意。那触感透过单薄的里衣,清晰地传递到皮肤上,直抵脊椎。
黎洺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动僵硬的脖颈,向自己身后看去。
视线所及,是沙发底部与地面之间那道狭窄的、黑暗的缝隙。
就在那缝隙深处,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紧贴着他后背的位置——
一只眼睛!一只巨大、浑浊、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正从沙发底下的黑暗中,死死地、怨毒地凝视着他!
那瞳孔深处,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黑暗。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只恐怖巨眼的周围,在阴影的褶皱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无数细小的、白色的、正在缓缓蠕动的东西。
是蛆。
那只巨大的、爬满蛆虫轮廓的恐怖眼睛,在阴影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怨毒的目光更加凝聚,无数细小的蠕动感变得更加清晰。
他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身体猛地向前弹射出去,带倒了身后沉重的单人沙发。
“哐当——!”沙发翻倒在地,巨响震耳欲聋。
他赶紧远离了沙发,惊魂未定地、死死盯着那个翻倒的沙发。
沙发底下,空空如也。只有干净的地板。
幻觉?
冷汗浸透里衣。他蜷缩在墙角,身体剧烈颤抖。指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后背——那个被“东西”紧贴的位置。衣料冰凉,什么也没有。
宫野明美没有来。这冰冷的囚笼里,只有他。只有他,和他带回来的“东西”。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这个坟墓般的空间。冰冷的灯光,冰冷的瓷砖,冰冷的家具……没有一丝“家”的气息。
而他自己,又是什么?
他可悲的意识到,他被这个疯狂的世界同化了。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避开地上的染血黑风衣,踉跄地穿过冰冷的客厅,重新走回黑暗的浴室。
他走到洗手池前。黑暗中,镜子里映出一个模糊苍白的行尸影子。
他拧开水龙头,伸出双手放在水流下。
他洗得很慢,很仔细。一遍又一遍。
水流声中,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面在黑暗中如同深渊入口的镜子。镜子里,那张苍白、湿漉、布满水珠的脸,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
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与记忆中巷子里的排水沟盖板、浴室的地漏盖板、沙发底下的黑暗缝隙……缓缓重合。
那爬满蛆虫的女人的脸,那冰冷的亡者的凝视,从未离开。她就在这镜子的深处,在这安全屋的每一寸阴影里。
黎洺关掉了水龙头。水滴顺着他的指尖滴落,砸在陶瓷水槽里,发出清晰的声响。
他转过身,像一个接受了终极判决的囚徒,拖着沉重虚脱的步伐,走向卧室那张冰冷的床。
黎洺将自己摔进冰冷的被褥之中,像一具被丢弃的破布娃娃。
身体接触到冰冷的床单,彻骨的寒冷包裹着他。他拉过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蜷缩起来。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
宫野明美没有来。
这很好。他想。她不该来。但就算是自我感动也好,他一定会救下她的。
安全屋死一般的寂静。
黎洺躺在冰冷的床上,身体蜷缩,像一具提前入殓的尸体。
“我的未来……早就被毁掉了……”
那些挣扎,多么可笑,多么无谓。
他缓缓地、轻微地侧过头。视线投向卧室门口的黑暗,仿佛再次“看到”客厅里翻倒的沙发,那片吞噬光线的阴影。
黎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那张爬满蛆虫的、苍白的女人的脸,在眼睑后方浮现。没有恐惧,没有惊骇。
一丝诡异的平静降临。
仿佛亡者,终于找到了归处。
身体的热量在持续流失。意识在冰冷的麻木中模糊、下沉。
在彻底沉入黑暗深渊之前,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冰冷、带着金属质感、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轻哼。
是琴酒。
“哼。”
黎洺的嘴角,在黑暗中,极其微弱地、近乎不可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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