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小渔村的第一天,季挽林就失眠了。
她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晚,看不清房屋模样,但在微弱的烛光下,稻草铺就的床,松动摇晃的凳子,和老人佝偻的背影为季挽林呈现了元末偏远渔村的图景。
贫寒,实实在在的陋室。
但是——
季挽林想起小渔娘的手,就算是这样的家境,这户人家也竭尽全力呵护了孙女长大,未让这年幼的小孙女,承担过多的作业。
季挽林躺在床上,在大学读书的时光恍惚已然是上辈子的事,她在一天前还是历史的局外人,现如今竟成为了滚滚车辙下的无名小卒。
在排除了穿书的可能性后,她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后怕,唯一将她和这个时代连结的突破口只有一个人——李常春!
而这个人,并非等闲之辈。
只不过……历史书没说,这个将军年轻时这么好看啊。
脸颊两侧没什么肉,给本就清冷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出尘之气,再加之他本人淡淡的,寡言少语也不怎么有情绪起伏。
若不是衣着朴素,因捕鱼而晒的发黑,他倒像一尊玉雕像一样,眉峰并不凌厉,眼睛的形状有点像丹凤眼,鼻梁高挺——
季挽林连连摇头,将跑偏的思绪拽回来,既来之则安之,她不再多想,继续投身到睡眠的大业当中。
而这个家中,难以安睡的不止一个人。
季奶奶在孙女一身湿意回家的时候,就惶惶不安,但她没有多言,害怕再触动了小渔娘的悲意。
直到深夜季爷爷从海上回来,她的不安才有了宣泄的出口,老两口压低声音细细的把近几日的情况盘了又盘,生怕有什么遗漏,漏下了孙女的委屈。
他俩捕鱼为生了大半辈子,送走了儿子儿媳,只剩下小孙女一个依靠,季家给季挽林取名“挽”,也正有挽留的意思。
小渔娘不知道的是,跟随富户离开小渔村的父母亲,早已离世,而这个消息被堪堪美化成了“远行”,停留在了她的心中。
“咱们去找海神大人求个符给挽娘。”
“好,我明天就去。”
就这样,求平安符成了季家爷奶最大的安慰,他们希望神威在上的海神大人,可以庇佑他们的小孙女,平平安安。
这也是元仁二年,所有老百姓最大的心愿。
季挽林曾在书中读到,对于历史暴乱时期的寻常百姓而言,不过希望吃饱饭,穿挡风的衣服,有个屋子睡觉,有个踏实的丈夫或妻子。
足矣,但门前酒肉臭,最基本的需求都不被满足。
当那个小小的护身符真的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季挽林实在是控制不住的流出了眼泪。
那是个阵脚粗糙的褐色棉布制作的小包,里面不知道塞了什么,没有味道,有些微微的扎手,一看就是糊弄人的鬼神玄之又玄的东西。
可这对老夫妇视若珍宝,季爷爷从贴近里衣的兜里拿出来的时候,手摸上去还是热的,把季挽林的心也烫的咕噜咕噜冒泡。
她几乎不敢抬头看向二人的眼神,这是她一个和平年代的子孙无法想象的目光。
全然的奉献,饱经风霜。
又竭尽全力的把自己的所有掏出来。
季挽林第一次如此愤恨阶级和暴政,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路有冻死骨……
许是小渔娘的反常让季家爷奶感到不对劲,又或许是当日码头上的渔民和季爷爷通了口风,季爷爷停了一周不曾出海。
是为守护,也是为看顾。
这个消息也在小渔村里飞快的传递了起来,小渔村本也不大,到最后想必是整个村都知道了季家挽娘溺水。
因为家家户户都挤出了些许口粮,以憋足的借口塞进了季家的大门,这也是元仁年间,底层百姓琢磨出的生死之道。
季挽林将护身符连同爷爷奶奶的心意放进了贴近心口的地方,也将小渔村里的第一份温情稳稳的放进了心里。
在光照不到的衣服里,难以被肉眼察觉的金光攒成金线钻进了护身符里面,它将符里的破草絮烧干静,以金线重新填补。
在季爷爷重新出海的前一天晚上,季挽林悄悄的将护身符放进了爷爷的外衣里兜,希望能带给他好运。
如果鬼神之说是真的,如果真的有海神大人,季爷爷是更需要幸运的人,是更值得庇护的人。
这是季挽林的真是所想,想必,也是真正的小渔娘最想说的话。
小渔村出海都行驶小渔船,一船四五人,互相有个照应。
季爷爷和李常春同在一条船上。
他们出门的时候,渔村的道上还是暗着的,小道错综复杂,弯不弯,拐不拐,一老一少提着渔具鱼篓,走着迎上结伴的另两家。
四个人高矮错落,但都瘦的统一,一推一划,船沉如水又浮起来,上上下下摇晃开,他们就划着这么出发了。
船上没有沉寂着,渔夫的后颈上晒得发黑发红,皱纹里带着水腥气,年迈的人上半边脸上生着斑块,气候和日光使然,应是皮肤病,也算是职业病了。那块斑蜿蜒着爬在脸上。
他们聊开了海水的走向,下网的深度,一言接一语,气氛算是融洽。
少年话不多,大多时间只沉默的在听,双手握着浆,划着船。他的手心已有不浅的疤痕,那是长时间用绳索对付重物留下的,一道道的疤痕有的很新,刚添上不久。
季家的爷爷在船上唤作老季,他浑身显得最老,事实是,他确实是最为年迈的一个。
可他还有一老一少要照顾。
出海少女子,更何况挽娘实在太小。
昨日还有些阴云,今天却是难得的好天气。好天气和好景象挂钩,一切都是好运气的象征,让船上的四人心里安定。
一阵风吹来,天已经亮了,海面上波光粼粼,粗壮有力的胳膊居高,那个人说道:“东风,但不烈。”
海上并非无风为好,适当的小风也可提供帮助。
突然,海下传来的动静,他们放下的网和钩正被海下的力拽的直动。船上的目光瞬间凌厉惊喜起来,四人开始分工合力。
“今日竟这么早变有动静。”
“许是好家伙,千万不可错失这一网。”
“常春,千万拉住了。”
男人们相互示意,嘴上没听,手上的动作却做的稳当,干脆。脊背都在用力,筋肉紧了起来,青筋显出形来。
“一,二!”
“走!”
……
四人合力,将网捞上来。看到算得上丰盛的收获,船上的人都兴奋着不掩喜悦。
鱼尾的噼啪声,横坐板的吱呀声交响在一起,船上的人激动的眼红,湿漉漉的渔网被鱼挣的变了形。
季爷爷忙着捞鱼,没有留意到外衣兜里隐隐在发烫,船上的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连一向没什么表情的李常春都含着笑意。
马上就要收鱼课,这批鱼正好可以解燃眉之急,边整理着收成,一行人边准备往回走。
他们今天上鱼快,本以为没驶入远海,却发现返程行驶了许久,都没见到往日里作为标志的礁石堆。
“奇怪?我们的船有这么远吗?”孙大哥疑惑,时辰尚早,船上又因开张而气氛轻松,大家都没有放大这一小反常。
老张皱了皱鼻子,“许是运气好大海将我们推远了,白给的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
边说着,边撸了撸袖子,竟是准备再下一篓渔网。
李常春给他搭了把手,另一只手向下探,海水——好像确实是推着船在走,只是……
好像将他们越推越远了……
船上几人讨论开来,不知是早早回家还是再往深海走,正当季爷爷准备划桨的时候,老张面色纠结,他一闭眼低声说了什么。
“不是我贪,是鱼课在即,我家刚添新丁,实在是有些,哎呀!”
“多有难处,最近海神大人又不赏脸,这样的收成,已经是很难得了。”
季爷爷拍了拍他的肩,目光深远的探向海面。
他们一行人准备返回岸边,海水却逆流,海神大人莫非——
“只是这水流总讲我们推向远处,难道是海神大人有什么指示?!”
听到这话,船上几人的面庞都露出几分坚定,尤其是刚为孙女求来平安符的季爷爷。
靠海吃海,害怕出海算什么好汉?
就这样,他们顺水而行,继续下网。
天色未暗的时候,这只船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好收成,比先前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好,都要旺。
网住的那条鱼足有一二十斤重,鱼尾迅速的闪过众人的眼睛潜入大海,一招呼,船上所有人都使力与大鱼做对抗。
“一、二!”
“一、二!”
……
整整两个时辰,他们一直在和大鱼争斗,浑身汗湿,季爷爷的外衣又开始发热,但他顾不上了。
船上的所有人都顾不上了,只是一味的在喊口号,使劲,喊口号,使劲。
终于——
这条大鱼被拖上了船,李常春猛击两下砸晕了它。
所有人都有几分恍惚,这条大鱼,是真的吗,真的有这么大的鱼吗?!
季爷爷因持续的高强度用力而头晕,他踉跄两下,晃倒在船沿边,外衣里的平安符滑了出去掉进海里,季爷爷下意识去抓,探出了大半个身子,仍旧没有捞住平安符,他这一举动惊了李常春一瞬,他连忙搀住季爷爷的胳膊。
“怎么了,老季!”
“当心!”
船上的人纷纷抬头,关切着季爷爷。
看到平安符的那一刻,季爷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和奶奶为小孙女求的平安符,最后被悄悄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想到这,他的眼眶不禁泛红,嗓音带着几分哽塞:“那是我们老两口,去找海神大人讨给挽娘得。”
“挽娘是个好孩子,老季你的福气还再后头呢!”
老张宽慰他,但他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这实在是许久以来最好的一天,他们满载而过,而那个让季爷爷挂念的平安符,在落入海中的那一瞬间,便迸发出无数金丝线,牵引着海水将船只推向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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