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黄河泛滥,像无孔不入的黑色气流一般,搅浑了近海的水,裹挟的黄土泥沙以日均数千吨的体量涌入近海,原本清澈的海域在短短几日变为浑浊的黄褐色,能见度骤降。
小体量的渔户基本每日都是空手而归。
泥沙沉降覆盖了近岸浅海的礁石、滩涂,摧毁了鱼虾产卵的天然巢穴 —— 花蛤、文蛤等底栖贝类被泥沙掩埋窒息,梭鱼、鲈鱼等洄游鱼类因栖息地破坏彻底消失,就连耐污的泥螺、小蟹也仅在退潮后的淤泥中零星可见。
生态一点一点的被吞噬。
到最后,甚至都影响到了盐场。
沿海这么多城镇,又不止小渔村一座村落。
有些人家在近海放置的挂网和撩网全被洪水冲垮,固定渔网的木桩被连根拔起,浮在水面上一荡一荡,渔网被泥沙缠绕、堵塞,晒干后硬的像冷冰冰的石块,百姓想要补救,却无计可施。
渔船要么被洪水冲走撞碎在礁石上,要么搁浅在被淹没的村落街道,船底被泥沙淤塞,即便挖出也因木材泡水发胀、船缝漏水无法出海。
似乎只是一个夜晚的时间,便天翻地覆。
曾经最不值钱的器具,用具,竟成为了稀缺品。
生产工具没了,便只剩下了劳动力。
大批大批的青年壮士,大批大批的流民宛如海水潮流一般涌向内陆。
走到这一步,遑论个体思想或理智?
谁能收下他们,他们就跟着谁走。
朝廷不要,总有人要。
青年壮士从东边出发,向内陆一直西行,像磁铁的吸引力一般,这些壮年被残酷的世道削铁如沙,零散而众多,又被朝廷向一个方向挤压,唯一的方向就是手握磁极的那人所在的方向。
这不就巧了吗,老铁手里就有一块又大又肥的磁极!
——活路。
老铁的人手一边前往各处游说,一边在扎营地规整日益增加的新兵。就是这个时候,被派往小渔村救援的第一队人马成功抵达。
他们都做好了向上级报丧的打算,毕竟山东的灾情最为严重,鱼课又一向严苛。
但是——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小渔村竟在汹涌的浪潮中存活了下来,还活的说得上不错,毕竟与大批量的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相比,小渔村里的人家都还吃得上饭。
敲开季家大门的时候,季爷爷和季奶奶正在吃饭,两位老人精神都不错,身子骨也硬朗,起义军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甚至看起来还没两位老人过的好。
起义军一众人:!
季家爷奶:?!
从季挽林李常春二人离开到黄河水闹灾的这一年,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年,船队在两年里做到了头部,元仁八年贾云庆发力,将船队贸易与行会拉上勾,并将向外的贸易之路彻底打开。
他实在是天生的商业奇才。
孙大哥时常这样感叹,和他一起喝酒的时候还时不时的将他翻来覆去的打量几遍,看看财神爷是不是在他脑子里播种了。
如果不是黄河水突然泛滥,北方的灾情越发严重,凡是有水的地方都难逃一劫,他的下一批送货线都要跨过淮河了。
黄河一闹,朝廷像疯了一样抓人捞钱,先是来吆喝几天,像暴风雨将要到来之前的惊雷。
那时贾云庆嫌恶的皱眉,但黑白分明的眼球一转,换了身衣服就出了门,等到了地方,先在官吏处所之外的石狮子上啐了一口唾沫,后吊着一抹笑颠颠的去游说官家和他们谈了一笔交易。
不出人,便只能出钱了。
还不能只出钱,因为钱他们可以直接抢,要给钱却不能直接给钱。要给他们鱼货、粮食、器具。
要告诉他们,只要你保我们,我们便能给你更多。
虽然听起来很没出息,但是不这样做就无法生存,更不用说保护小渔村的其他人家了。
怪不得说贸易就是调和。
贾云庆实是有纵横之才,能在贸易上玩转风生水起的人,在这种擦边官僚烂事上也是一马当先。
总之,小渔村就这样生存下来了。
老铁的部下确认了他们的安全,便开始询问李常春的下落。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依照老铁的打算,他准备将徒弟李常春纳到起义军中来,并尽快引荐李常春与大部队也就是主公认识。
然后有他做保,李常春的发展一定错不了。
只可惜,老铁的打算注定落空。
起义军次日便打道回府,带走了季家置办的粮食,他们正缺粮食,和一些不甘心留在小渔村的青年,还有——贾云庆。
也可以说,正是这个时期渔民涌入内陆,给了老铁所在的起义军大批的水军人力。
这支水军队伍在日后将给予主力军何等助力,此时还尚未可知。
而此时,正被老铁牵挂着的季挽林和李常春也要再次远行了,依旧是向南行走,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个人同行——书生是也。
在元仁十年的夏天,三人开始收拾行囊。
这一年,季挽林十六岁,李常春十九岁。
第四十五章;
坐于堂上的钱当家的收到了李常春的请辞,他一个硬汉都难免有几分伤感,要不说人是两面的呢?
李常春二人初来拜访的时候,他识人厉害,唯恐少年为镖局引来祸端,便想收留他一阵,希望他早日离开。
结果真到了离开的时候,他又叹气觉得此等人才不能为我所用实在可惜,且李常春性情好,和镖局的弟兄打作一团,早已经是情浓于水。
李常春坐于堂下,青年腰背直挺,衣着简单干净,最吸引人的一张脸依旧是面无表情。他这个不理人也让人不敢搭话的样子,钱当家的见了两年,是硬生生的看顺眼了。
唉。
钱当家的瞄了一眼李常春,又收回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天下难有不散的筵席!就这样吧。
他是江湖人士,江湖上的人就是拿得起放得下,钱当家的拾回了几分爽朗,离别在即也能保持几分豪迈,他不忘在心里嘱咐自己想着为他们三人备上点东西。
这一想到三个人,钱当家的是一皱脸,肩膀一耸说道:“明月要走,怎么不把几个孩子带上?他就这么撒手不管了,这五个小孩可是他护着一路带过来的。”
他都不知道的事情,李常春更不清楚。他作为几个小孩的师傅,教了他们近两年的武功,但除了授课和孩子没什么交集。
和书生的交往也大多和季挽林有关。
书生·传话筒·明月也和李常春没什么话说,明月对李常春的好印象截至于第一次看见他和季挽林在一起相处。
两副面孔的老婆奴,简直没救了。
李常春和钱当家的对视一眼,又一同低头喝了一口茶,两个练家子还是别指望着读懂读书人的心声了,还是喝茶吧、喝茶。
唑了一口茶叶沫,钱当家的整了整自己的衣领,端坐了几分,“常春小弟,你我二人也算是共患难,相交两年多有担待。”抱拳拱手,这位镖局的老大哥向李常春行了一个礼。
李常春抬手回礼,说了些什么,他是个不外露的人,但钱当家的和镖局对他二人多有照顾,后院的妇人将季挽林当作孩子一般看待,在李常春的心里这是最重要的事。
钱当家的见他态度恭顺,又真情诚恳,才凝神将肺腑之言说出口,“哥哥祝你三人一路顺遂,待一切纷乱消停,你们夫妻二人定会长长久久、苍天庇佑、执手相依。若是有需要,必定伸出援手,也希望镖局日后若落难,贤弟也可搭手相救。”
“谢过哥哥吉言,若有用得到常春的地方,尽管开口。”
二人抬杯,喝下了吉言与承诺。
一长一少,情深意切,堂外树木郁郁葱葱,日头正好亮亮的照在人间,镖局里因着铺子生意好起来,护镖的任务一下子松了,生活甚至恍惚间有了几分懒散的劲儿。
好像天上人间,哪里都没有风雨。
说回书生,他要同行,还真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完的。
要从季挽林攒头开始。
其实季挽林起初也没想着要喊上书生一起走,她习惯了只有季挽林和李常春的范围和立场,视角也只有“李常春”的视角。
明月是没有视角的。
她在史书上找不到他,只有朦胧的影子,任何一个在历史长河中留下身影的书生都可以是明月,他们寒窗苦读十几载,考取功名。
文死谏,武死战。
这都是正规军的说法,多的是考不上功名,入不上部队的文人武士,那怎么办?
文武皆死于乱。
所以,何止在史书上找不到明月的影子,在人间好像也找不到明月的踪迹,这样的人太多,反而看不见了。
无名小卒多矣。
季挽林曾这样想,直到——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将要何去何从,可能饿死,可能淹死,也可能站在不义之人的围墙之外高喝一句然后被乱箭射死。如果我能选择,我情愿发声,然后死去,这样也不算我愧对圣贤书。”书生说道,说完便继续读他的圣贤书,翻了一页又一页。
季挽林微张着嘴,说不出话。她从明月的随口一言中洞察到了属于明月的视角,而这个名为“明月”的书生,或许有着不肖于李常春的宿命。
拉一个也是拉,拉两个也是拉。
季挽林要带走明月的决定,就这样决定了。那时还是秋天,地上满是落叶,她伸长一条腿去扒翻地上的枯叶子,状似随意的说道:“那你跟我们走吧,我们要南下,听说那边群英荟萃,总有你能跟随的人。”
书生愣了。
愣归楞,明月不是小渔村张大哥那样的呆愣之人,他很聪明,也有勇气。
愣完就点头了,然后季挽林也点头。再然后……二人都各自低下头去,各看各的书,好像没有事情曾经发生过,但有些事情确实发生了。
三人成团出走在即,他们在明,有人在暗。
在不为人知的阴暗小角落里,王煜带着一行盗匪已经等候多时了。
如果说,李常春季挽林二人投靠钱家镖局算得上顺利的话,第二次南行便处处是绊子。
南方乱的早,乱的彻底,到处都是草帽皇帝,南方的东南西北一边一个陈胜,一边一个武广。在北方,夫妻逃亡这个身份还算得上合适,越往南走便越危险,再加上多了一个明月。
于是三人化为兄弟,季挽林涂黑了脸成了小林弟。
游说拉壮丁不要太频繁,李常春的身高直奔五尺四寸有余,在面黄肌瘦身形佝偻的人群中非常显眼。这群“陈胜吴广”也根本不是什么有志之士,三五成群拉壮丁,你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谁管你放什么屁,你说,朝廷**,官吏混蛋,还能有人有力气唉声叹气。
为了有足够的人马打家劫舍,“陈胜吴广”们于是说,有米粥喝,饿了请跟我来。乌泱乌泱一群人跟着去了。
其实老铁当时玩的,也就是这一套。
有饭吃哦~
很好使,大家都饿的不行了,还管什么仁义礼信呢?
别管直不直得起腰来。也别管直起腰来有多高。别说胳膊有没有力气?也别说在暴乱中还有没有胳膊,都去就是了。
屡试不爽。他们就这样到处游说。遇到有点儿警惕心不跟着去的。那在人群当中非常显眼儿。
“哎,你!”为什么不跟着人群走?是不是有不轨之心?是不是偷藏了什么馒头想要到没人的地方大快朵颐。
于是所有人都会盯着那个人看。盯的他头皮发麻。盯着他浑身不着寸缕。于是像赶羊一样,他们就这样收获了大量的壮丁。
李常春不用逆着人群走,他的身高在人群中就足够显眼,再加上一左一右两个黑脸小弟。
冲突就这么来了。
一派的游说人,用布给自己捏了一个帽子,他找了一块儿。有台子的地方。那个台子其实说不上是台子,不过是一块儿很大的牌匾横倒在地上。
那人站在台子上。清了清嗓音,吐了一口痰。双手叉腰朗声道:“我们实在是受够了这样饥不果腹的日子啊。我们有力气,为什么不反了这天下呀!这样我们不就有米粥吃了吗?”
在人群麻木沧桑的边缘处,这人眯眼一瞟,盯上了,准备悄声离开的李常春和季挽林。他在台子上正准备大吼一声:“哎!!你!你们俩!”
暗道不好。李常春拉着季挽林,季挽林拉着明月三人拔腿就跑,这一跑台子上的人多疑,以为是别的流派的陈胜吴广。他一摆手,其余人作势就要冲上去围堵他们。
好巧不巧,就在这个时候。还真有一个别的流派的陈胜吴广过来和他们打擂台。他们抄着家伙,就和他们打了起来。
接下来就是一片混战,刚被游说的流民们也稀里糊涂的加入了进去。可他们什么都没有,赤手空拳。他们也什么都不懂,不知上击下稳。这处倒了一片,四处倒了一片。
趁乱,他们三人跑掉了。可是也不是回回都能跑掉的。
跑不掉,被追上了,就只能抡起棍子就是干。
枪打出头鸟。他们本就想低调行事。但棍子都轮到头上了,避无可避。
季挽林不能打,明月也不能打,但李常春实在能打。哪怕护着两个人,李常春仍能以一敌十。毕竟这些流派都是小门小户,真正能打的没几个不过就是凭借蛮力和鲁莽。
这样的流派对上流派。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但是这样的流派对上李常春,就是石头总比鸡蛋硬。
打一次架,这对于他们三人不是什么值得惧怕的事,毕竟李常春能打。
但怕的就是所有人都知道李常春能打。更怕的是,被人知道李常春身边有两个不能打的兄弟。
于是在目睹了一次混战后,季挽林心知双拳难敌四手,她和明月一合计,便让李常春收敛锋芒,三人更为低调,若必要关头只能出手,明月便拉着季挽林躲起来,李常春速战速决。打完架三人便离开那个地方,不敢多逗留。
李常春的计策是打,明月的计策是跑,季挽林的计策是又打又逃。总之,打完就跑,能跑就不打。
南行,就这样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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