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的烈日将官道烤得泛起浮烟,龟裂的田地间倒伏着成片枯禾,焦黑的穗子在热风中发出碎瓷相击的细响。玄衣公子勒住胯下骏马,马鞍镶嵌的错金螭纹在日光下灼出耀眼光斑。缰绳在他修长指间绷出凛冽弧度,玉色关节处微微泛白,腕间悬着的墨玉螭龙佩却纹丝未动。
男人翻身下马,佩剑撞上马鞍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俯身执起一抔焦土,玄色披风如水银泻地,袖口银线暗纹掠过枯草时未染纤尘。沙砾从指缝簌簌漏下,在云纹官靴边堆成小小的坟冢。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一种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远处几个流民拖着草鞋蹒跚地沿着官道挪动,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眼神里只剩下麻木的绝望。路边可见倒毙的牲畜骨架,更有甚者,在荒草丛中,隐约可见蜷缩不动的人形,无人收殓。
有个妇人突然踉跄扑向干涸的河床,用石块拼命刨着板结的淤泥。她怀中婴孩的襁褓散开,露出紫胀的小脸。
玄衣公子抬眸望去,映日重瞳如寒潭浸星。骏马不安地踏动四蹄,镶金马蹄铁在龟裂的田地上叩出清脆回响。他走向土坡下那个窝棚,云纹靴点地无声,惊起了河床边啄食腐物的乌鸦。
窝棚阴影里,腐臭气混着草药味扑面而来。老妇人正将瓦罐底最后几滴浑水渡进孙儿口中,孩子瘦得皮包骨头,脖颈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连吮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男人屈膝蹲下,玄色锦袍垂落积尘,与老妇污损的衣摆仅隔三指。他递出水囊时袖口微敞,露出半截青玉螭纹护腕——那是前年边关大捷时御赐的宝物。
"城东粥棚当可果腹。"声如碎玉投冰。“老人家,为何不去领粥?”
“那粥...”老妇哽咽着扯开孙儿褁襟,露出嶙峋的胸骨,“清得能数清米粒...”她枯爪般的手指突然抓住男人袖口,布料上顿时留下污浊指痕。“那粥…那粥一天就施一次,去晚了就没了…我这老骨头挤不过啊…我孙子…我孙子快不行了…”
亲卫上前半步又被男人以眼神制止。他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触手滚烫。男人将水囊塞进老妇怀中,起身时目光扫过窝棚角落——那里堆着些草根树皮,其中混着半块霉变的官仓米饼。
玄衣男子对身后的亲卫使了个眼色。亲卫会意,立刻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小包应急的干粮饼子,递了过去。
“先给孩子喂点干净的水,饼子泡软了喂他。”玄衣公子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老妇人千恩万谢,他又仔细询问了老妇人粥棚的具体位置、施粥时辰和粥的稠稀程度。
男人转身时官靴碾过地面积粟,发出细碎悲鸣。他望着枯死的千里沃野,玉白指节在袖中缓缓收拢,龙鳞剑鞘上的翡翠随之泛起寒芒。
施粥棚前热浪蒸腾,排队的流民像被抽去骨头的傀儡,在衙役呵斥声中缓慢挪动。
男人立在百步外的断墙后,素白手指轻抚腰间龙鳞剑柄,看着粥勺在锅里划出虚浮的圆弧,剑鞘七枚冰种翡翠映出粥勺翻飞的虚影。
"手腕抖三抖,满勺变半口。"墙根下传来低语,是个倚着破筐喘气的汉子。他脚边破碗里晃着些浑浊汤水,几粒米沉在碗底如同嘲讽。
男人未转头,目光仍凝在衙役那双油光水滑的手上。须臾,衙役将剩粥倒回大锅,棚后转出个穿绸衫的胖子,随手抛给衙役头子一袋东西。钱币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棚顶乌鸦。
当见余粥被倾回锅中,他眸底骤然结霜,剑柄翡翠映出棚后交头接耳的绸衫商贾。
"大人..."随从刚开口便噤声。公子抬手截断话语,玉扳指在烈日下泛出冷光。
“水利捐...”汉子突然冷笑,枯黄的面皮皱起深纹,“县太爷说要挖井,井没见着,倒挖空咱最后的口粮。”他啐出口带血的唾沫,正好溅在墙根告示的“爱民如子”四字上。
男人转身离去,玄色披风旋开流云纹,玄色靴底碾过一张催缴捐税的檄文。纸页黏在烫土上,"捐税"二字的墨迹渐渐晕成团乌云。
三丈外商贾正将钱袋塞进衙役袖中,铜臭随风飘来。
男人广袖微动,一枚银针已钉入商贾幞头。针尾红缨如血滴摇曳,惊得对方踉跄后退。待衙役们循迹望来,那玄色身影早已消失在断墙后,唯余地面半阙金丝螭纹官靴印。
县城唯一开着的米行前挤满人群,招牌上“平粜”二字金漆剥落。男人让随从挤进人堆打听,自己立在对面茶摊阴影里。
米行伙计抬出块新价牌,人群顿时炸开锅。有个老汉瘫坐在地,怀里的米袋撒出些糠麸。穿靛蓝官差服的人靠在门柱上嗑瓜子,壳子纷纷落在老汉花白的发间。
随从回来时脸色发青,低声道:“比官价高出五倍,说是水路断绝。”他袖口沾着些细白粉末,是查验米质时蹭到的陈米霉灰。
男人望向米行后院,那里停着几辆罩着青布的骡车。车辙深陷,有只麻雀飞下来啄食缝隙漏出的米粒,突然扑棱着倒地抽搐。
当夜,客栈天井里,男人褪下沾尘的外袍。亲兵捧来绯色官服,刺绣暗纹在昏灯下泛出冷光。他系腰带时停顿片刻,指尖抚过某处磨损——那是连日在灾区奔波留下的痕迹。
男人的亲卫悄声禀报:"查清了,米行老板是范县令妻弟。",他家公子执帕擦拭指尖,素绢掠过剑穗时沾染了尘灰。
“点二十轻骑。”男人声音不大,却惊得梁上老鼠窜逃,“范县令该换杯茶了。”
——此人正是崔承野!
钦差的仪仗尚在州府整顿,崔承野却已换了常服,带着同样作寻常护卫打扮的崔铭及六名精干亲随,悄然进入了燕临州灾情最重的平水县境内。
越靠近平水县城,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平水县县令范统,上任不过两年,却在老家置办了良田百亩,其妻眷穿戴用度极为奢华,与一个七品县令的俸禄严重不符。这些零散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在崔承野脑海中迅速串联起来——克扣赈灾粮、借机加征苛捐、倒卖物资、贪墨公款……这个范统,其行径已不仅仅是无能,更是丧心病狂!
亲兵递上佩剑,剑鞘新换了牛皮绳。男人试了试绳结松紧,忽然侧耳倾听——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三长两短,与平日不同。
他推开窗,夜色里县衙方向灯火通明。有辆马车悄悄从角门驶出,车辕包着棉布,轮声闷如叹息。
“截住它。”男人解下腰间鱼符扔给崔铭,“不必惊动城门守军。”
月光照在他半面脸庞,下颌线绷得像张满的弓。官服袖中的手慢慢收拢,攥住枚从灾民窝棚拾得的霉米。
次日清晨,平水县衙大门被砰然撞开!
崔承野着一身绯色官袍,带着一众亲卫,凛然如天神降世,手持尚方宝剑,直接闯入大堂!
县令范统还在后堂搂着小妾酣睡,闻讯连滚带爬地出来,见到面色冰冷的钦差崔少将军,以及他们身后手持兵刃的亲兵,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地。
“范县令,”崔承野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砸地,“本官问你,朝廷拨下的三千石赈灾粮,如今还剩几何?‘水利捐’征收几何,用于何处?昨日申时,从你县衙后门运出的三箱白银,送往何处?”
他每问一句,范统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细节如此具体,仿佛崔承野亲眼所见!他试图狡辩,但在崔承野接连抛出从他小妾房中搜出的账册副本、与米行老板往来的密信、以及运银车夫的证词后,范统彻底瘫软如泥,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崔承野没有动用尚方宝剑当场格杀,而是依据律法,当堂宣读其罪状,革去官职,抄没家产,打入囚车,即刻押送州府大牢候审。同时下令开范统私设的小粮仓,里面堆满了本该发给灾民的粮食,就地设立新的粥棚,由自己的亲兵负责施粥,确保粥稠量足。
消息传出,平水县灾民奔走相告,哭声、骂声、最终化为对钦差大人“青天”的称颂声。
崔承野站在县衙高处,看着下方终于领到厚粥、脸上重现一丝生机的百姓,眼中却并无喜色,只有沉重。
平水县令,是撞在刀口上的第一人。此人不仅贪污了部分朝廷拨下的赈灾粮款,更与当地粮商勾结,抬高粮价,中饱私囊,致使平水境内饿殍多于他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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