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门扉的江吟月闭闭眼,光凭叩门声就已知晓来者的身份。
她不愿回头,回首怅望春容愁,沟壑困厄凉尽韶华。
自被踢出局,江吟月一度无法辨别真情与假意。闭门不出的她,时常遭到父亲的责骂,责怪她不成器,败给九品小官之女,丢尽江氏颜面。
她的婚事成了烫手山芋,京中任一高门都不愿接手太子的“弃棋”。
在高门眼中,接纳一颗受尽讥嘲的“弃棋”,无疑是在侮辱门楣。
可在江吟月成为众矢之的后,翻脸无情的太子却说,可以为她赐婚。
储君敕令,无论高门是否情愿,都不能忤逆。
江吟月如鲠在喉,断然拒绝,赌气之下,应下父亲为她挑选的寒门婿。
刚刚荣登榜眼的寒门士子魏钦被榜下捉婿,入赘江府,可大婚过后没几日,江府主母郁氏旧疾发作,不治而亡。
三年前正值北边关不太平,镇守边关的江府长公子未能及时赶回,江吟月代替长兄连同自己,为母亲守孝三年,如今刚刚度过孝期,还不愿换回鲜艳的衣裳。
一身霜白衣裙素了些,外搭的斗篷更是青灰暗淡,她就那么拉开门,垂眼呆立在门扇间,直到一声轻咳,是严竹旖在出声提醒。
江吟月淡眸跪地,跪拜大谙朝储君。
门扉被拉开,三年的光阴有了交织,卫溪宸下意识扶住江吟月的手臂,“免礼。”
修长均匀的手指扣在女子臂弯,隔着衣衫感受到女子身体的颤抖。
是受惊过度吧。
“吟月,别来无恙。”
江吟月诧异抬头,还以为太子会一本正色等她解释火铳一事,毕竟三年过去,当初再深厚的情谊都会削减,何况他们不欢而散。
无缘不往来,该是疏离见外的,可听他的语气,更像是偶遇老友的口吻。
果然伤人与被伤的心境截然不同。
前者总能寻到借口心安理得,后者要在漫长岁月中一点点自愈。
江吟月抽回手臂,堵在门边不动声色地阻止太子进入小屋。
众目睽睽下孤男寡女于理不合。
没等太子询问火铳一事,江吟月将诓骗侍卫的说辞又讲了一遍,想起被她浅埋在雪中的猎户,漂亮的黛眉紧拧成“川”。
“臣妇与家夫走散,不巧遇到刚刚苏醒觅食的棕熊,为求自保,臣妇以火铳将其驱赶。”
严竹旖上前几步,站在太子斜后方,疑惑问道:“还没出正月,冬眠的熊会苏醒?”
江吟月解释道:“一些野兽进入冬蛰,会隔断时日苏醒一次,一次四至十个时辰。”
严竹旖将信将疑,但比起学识,她自然比不得自小在东宫耳熏目染的江吟月,再追问恐会露怯,严竹旖抿唇不语,总觉得偶遇棕熊太过离奇。
卫溪宸润眸微敛,顺势问道:“何人赠你火铳?”
江吟月有些疲惫,强撑着体力应付道:“此去扬州,山高路远,家父赠我防身之用。”
“按律令,三法司的二品大员的确可以持铳,但官眷不可。”
卫溪宸摊开玉白手掌,意图清晰,眸光不自觉染上少时与少女“对峙”的淡淡戏谑。
看透她的强撑。
幼年的江吟月在被识破偷吃贡果后,也是这副表情。
火铳何其珍贵,江吟月自是不愿交出,那是父亲送给她防身的“护身符”。她压着黛眉,没什么自觉。
卫溪宸也不催促,收回手,拢起双袖,云淡风轻道:“那等孤回朝,就要向江尚书问责了。”
“拿去。”
江吟月递出火铳,压制着情绪,与少时终究不同了,不再一触即燃,也不再直来直去发泄不满,说一些口无遮拦的气话。
卫溪宸接过火铳,笑叹一句:“你变了不少。”
那个肆意骄纵的少女,变得寡言安静了。
卫溪宸转动火铳,负手握在身后,目光落在江吟月的脸上,女子却垂下脑袋,避开了对视。
笑叹的弧度僵在唇边。
“扬州与江宁不远,既遇上,一路同行吧,也好有个照应。”
“臣妇在此等待家夫。”
“若一直等不到魏钦呢?”
“魏钦会来的。”
江吟月没抬头,脚跟紧紧扎地,以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没有因太子和严竹旖的劝说有所动摇,她要等待魏钦,也好避免与太子频繁碰面。
过去成终曲,她没有自己想象的耿耿于怀,一念放下即重获新生,是魏钦对她的开导。
不过她没有多么了解魏钦,成婚那晚,她因难以接受陌生男子的触碰,拒绝圆房,理直气壮地要求新郎官打地铺,还不可以去她爹那里告状。
只是,魏钦比江吟月想象得清傲,没有赘婿的逆来顺受,一次被拒绝,再没提出过圆房,之后三年的孝期,两人更是井水不犯河水。
江尚书深知是自己强凑的姻缘,可落子无悔,遂在女儿孝期过后,威逼利诱地促使小夫妻一同前往扬州,还不准女儿身边的丫鬟虹玫陪同,无非是希望他们朝夕相对,日久生情。
不见江吟月松口,卫溪宸没再勉强,叮嘱她安心歇息,便带着严竹旖离开了。
平日无人问津的偏僻小院恢复清冷,江吟月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青竹小床,门扉再次被叩响。
来者是太子随行的太医,为人亲和,为江吟月搭脉时,故意放出风声:“刚听驿工提起,魏编修早在两个时辰前就来过这里寻找娘子,临走前,交代驿工,若是有娘子的音信,可放烟火示意。”
太医收回诊脉的手,又道:“驿工在准备烟火了,夜里燃放更醒目些。”
江吟月舒口气,烟火簇簇向天际,方圆数里可见,相信很快便能与魏钦重逢。
**
夜幕拉开,冷月催寒,卫溪宸慢慢走上侍卫发现江吟月的那座山坡。
银鼠色的大氅划过枯黄覆雪的草地。
他的身后跟着一名鬓发花白的宦官。
二人站在山坡上,安静等待着什么,片晌,四名侍卫从另一方向跑来,其中一人寻到了江吟月遭遇危机的线索。
“禀殿下,距此百丈的东南方向,有一处血迹,应是伤者爬行留下的。”
据随行的太医禀告,江吟月身子无恙,但因受到惊吓以致脉象紊乱,卫溪宸猜到一二,才会命四名侍卫前来搜索以验证自己的猜测。
他瞥了一眼东南方向,温雅气韵渐渐被冷月催寒,“寻到那人,不留活口。”
老宦官哈哈腰,目送卫溪宸离去,回头扫过四名侍卫,暗含警告:“此事不可与任何人提起。”
所幸江娘子有惊无险,否则他不确定太子殿下是否会屠了那个登徒子满门。
太子殿下对江娘子有愧,是不忍她再受这等委屈的。
**
冬夜漫长,银雪点缀广袤山野,一抹血痕沿着无边雪色蔓延,一点点凝结成冰。
被江吟月浅埋在雪中的猎户爬不动了,他翻身朝上,手捂胸口,气若游丝,没想到差点折在一个小娘子手里。伤口不容耽搁,再爬不回家中,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你受伤了。”
深夜倏然传来一道清越嗓音,乍听上去幽幽空灵,猎户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费力抬眼,上空的冷月被一道身影遮挡。
一张年轻的面庞出现在模糊视野中。
昳丽精致,又有一股浑然的周正冲淡了容貌的姚冶。
这是怎样的一副容颜啊?猎户以为自己遇到了山神。
“救我......”他哑声开口,满眼乞求。
男子提起风灯,照向他血流几近干涸的胸膛,伸出异常白皙的手指按了按,并不在乎猎户是否承受得住这份疼痛,“是火铳所致,何人所为?”
“救我。”
“先回答我的问题。”
“一个娘们。”
“为何要伤你?”
猎户气息奄奄,张开发紫干裂的嘴,费力道:“她在山中迷路,我好心收留,却不识好歹,恩将仇报。”
男子抬高风灯,照亮猎户的脸。
跳动的火光映入男子漆黑的瞳仁,有点点细碎青荧坠入深邃眼底,“她人呢?”
“跑了。”
话音刚落,一簇簇烟花炸开在昏暗墨空,如星榆璀璨。
男子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他起身跨过猎户,纻麻衣摆飞扬,手中的风灯映亮他腰间的木牌,其上刻有“魏钦”二字。
见男子没有施救的意思,猎户有些着急,手捂胸口意欲起身,“救......”
没等话音落下,一记婉转的哨声响起。
猎户狐疑间,余光扫过一匹从浓浓黑夜中奔来的马匹。
马匹乌黑油亮,奔向持灯的男子,马蹄重重踏过猎户的胸口。
闷哼淹没在骤起的风雪中。
名叫魏钦的男子没有回头,在与马匹侧身擦过时,一把抓住马鞍的鞍角,飞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马蹄声声,雪泥飞溅。
侍卫寻来时,只发现一具被踏碎胸骨的尸身。
**
江吟月是在烟火映亮窗棂的绚丽中醒来,经过小憩,体力恢复许多,她推开窗子,仰头望向墨空,期盼魏钦能尽快赶来,带她离开。
“你醒了。”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江吟月看向窗外一身云英紫裙的严竹旖,秾艳的色泽并不适合这名女子,还是记忆里那身青衣白裙更适合些。
茕茕孑立,梨花带雨,会让人生出保护欲。
江吟月没有推门行礼,站在窗边看着严竹旖的女使端着燕窝走来。
“娘娘吩咐驿工为娘子炖了燕窝,担心打扰娘子休憩,一直放在温盘上。这份心意,娘子该感激才是。”
“寒熏,话多了。”
严竹旖打断女使,走到窗前,亲自端起瓷盅,递给江吟月。
纤纤玉手,十指蔻丹,从妆发到衣着,无不考究。
反观江吟月,素面朝天,发髻歪斜,看在严竹旖眼中,再不是当年那个从头发丝精致到脚底板的骄女。
她还记得她们第一次相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小姐将她误认成了东宫婢女。
骄女与婢女......
严竹旖觉得经络畅通,她递过燕窝,翘起唇角,“多喝些,去了扬州婆家,可要克制些。我出身寒门,深知寒门不比高门,在吃穿用度上多会拮据,精打细算。”
高门是高门,寒门是寒门,即便有尚书江嵩为女儿撑腰,寒门魏氏也拿不出尚品燕窝。
被惯坏的娇气小姐,怎会不嫌弃廉价的燕窝。
“不过,寒门再不济,也比庶民家中殷实得多,吃不到官燕,可食用些毛燕、草燕,亦有滋补之效。”
“非要食用燕窝吗?”江吟月开口问道。
“什么?”
“燕窝味甘、性平,滋阴润燥,可类似功效的食物极多,不是昂贵就无可取代的。”
江吟月接过瓷盅放在窗边,看了一眼看门的黄狗,“娘娘一口一个寒门,是打心底瞧不起自己的出身吗?寒门也可出贵子,高门亦可出纨绔,多数人家,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本事和涵养才是立身之本,靠着旁门左道上位,要修炼胸襟,自以为高明地阴损挖苦,尊己卑人,只会显得小家子气。”
严竹旖略显错愕,恢复体力的江吟月主动打破体面的假象,不再做软绵绵的受气包,令严竹旖恍惚再见三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只是少女不再盛气凌人,学会了心平气和。
一旁的女使无意识拔高了嗓音:“江娘子慎言!”
“说起慎言,娘娘当年一句‘没有瞧见’,害我成为众矢之的,是慎之又慎的证词吗,严良娣?”
良娣,在东宫的地位仅次于太子妃,却是太子妾室。
一场储君与八品官员之女轰轰烈烈的婚事,因董皇后和董首辅的介入,急转直下,严竹旖最终以良娣身份与东宫结缘,成为京城百姓继江吟月之后又一谈资。
那一年东宫的恩怨情仇属实热闹。
严竹旖练就的沉静有了些许波动,她淡淡瞥了江吟月一眼,转身离开,留下不咸不淡的一句回答。
“临阵脱逃,贪生怕死,洗不干净的。”
江吟月扣在窗边的指尖发了白,接连不断的谩骂声如江涛涌来,比讥嘲更狂澜。
三年来,她回想过无数遍,就是那场刺杀,致使两小无猜不再纯透,太子对她从纵容变为利用。
她除了狂妄自大的名声,还是众人口中撇下昏迷的太子、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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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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