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高中会是一个新的开始。我们县太小了,小到初中那批人,几乎原封不动地又升入了同一所高中。无非是掺进了一些从下面乡下来的学生,而初中那些学习顶尖、稍有素质的同学,反而考到外地去了。此消彼长,环境的劣质化可想而知。我曾闭着眼都能考上一中的“靖远班”(顶尖重点班),可因为这身“刺”,成绩一落千丈,连二中的线都没够上。最后,我妈托关系、花了整整一万块钱,把我塞进了一中的B班——那个被称为“嘎咕班”、差等生云集、公认只要交钱就能上的地方。
刚开学的头两天,是我高中三年里唯一像“人”的日子。没人认识我,我的表情还没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我天真地以为,灾难被关在了初中的校门里。
但这幻想很快就被击得粉碎。县城太小了,小到去食堂吃顿饭,都能零散碰到初三时认识我、或听说过我这个“奇葩”的人。他们会突然叫出我的本名,那声音不像问候,更像是一种确认猎物的信号,提醒我:你无处可逃。
很快,班里的同学也发现了我的怪异。当我感到被人注视时,面部肌肉会条件反射般地扭曲,露出一种我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既像惊恐又像谄媚的怪异表情。他们开始四下打听,我初中在三中的“事迹”很快便不再是秘密。
接着,那个足以将我钉在耻辱柱上一生的外号,来了。
是一些从乡下来、流里流气、在校内拉帮结派的女生起的。它的构成极其恶毒:取了我名字最后一个字,再加上一个侮辱性的“姐”字。我宁可她们叫我“傻逼”,叫我“奇葩”,任何纯粹的恶名,都像是外在的污泥,洗掉就好。但她们偏偏选择了凌迟我最珍视的东西——我的名字。那个名字,承载着父母最初的祝福,代表着一个本该清白、正常、美好的我。这个外号,像一群污秽的蛆虫,爬满了这个名字,并用屎尿反复泼洒。它不再是代号,而是一场针对我灵魂的、公开的、持续的凌迟。每一句呼喊,都是一刀切割,提醒我,我已经配不上那个纯洁的符号了。我甚至无数次涌起改名的冲动,只为保护它免受玷污。
这个外号像一种致命的病毒,凭借其恶劣的趣味性迅速传开。从顶尖的靖远班到A班、B班,再到体育班、艺术班,全校几乎无人不知。我的“知名度”远远超过了任何混得火的人。
真正的恐怖在于日常的、无孔不入的践踏。我的“刺”不同于明显的身体残疾,后者或许能引发一丝怜悯或包容。我的病,散发出一种让所有人觉得“不检点”、“主动非礼”的恶心信号。我的眼神,我那失控的表情,在旁人解读里,不是一种痛苦的病症,而是一种下贱的、骚扰性的冒犯。这眼神,竟可悲地折射出我母亲曾投向我、让我毛骨悚然的那种注视——我最厌恶的东西,成了我辐射全世界的“刺”。
在食堂,我的固定位置是最角落。印象最深的一次,午饭后距上午自习还有片刻间隙,我们班几个男生晃到我附近,其中一个带着毫不掩饰的作呕表情,大声说:“*姐,我刚才吃饭看见你了,恶心死我了,差点把饭吐出来!”他的声音引来看热闹的目光,哄笑声中,我像被剥光了衣服示众,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显得龌龊。
在校园的路上,是更系统性的围猎。那从来不是一两个人的指点,而是一群人的狂欢。常常是我低头走着,对面迎来一群原本嬉笑打闹的人。只要其中一人发现了我,所有的谈话会瞬间冻结,所有目光会像探照灯一样聚焦过来。那些眼神里搅拌着猎奇的兴奋、**的嘲笑、居高临下的鄙夷,以及一种看待非人怪物的新鲜感。他们立刻交头接耳,用手指点,毫不避讳地放大音量讨论,脸上是那种作践人特有的快意。有时,他们会故意放慢脚步,形成一种半圆形的、松散的包围,仿佛在观赏和拦截一件奇怪的展品。我的出现,能让任何话题瞬间切换,我成了他们唯一且无需付出任何代价的公共娱乐项目。
就连回教室的路径,都充满了刻意的战术回避。教学楼的每层走廊都有东西两个出口。我无数次经历这样的场景:别班同学在走廊另一端看见我,会立刻拉住同伴,像避开一滩秽物一样,转身走向另一个出口。讽刺的是,学校的结构有时会让我们在楼梯口或楼层拐角再次相遇。那时,我就能清晰地听见他们毫不掩饰的对话:“知道刚才为啥拉你走那边吗?”“为啥呀?”“啧,你没看见啊?那个就是*姐!”随后便是心领神会的嗤笑和一种“幸亏躲开了”的庆幸表情。我的存在,本身就成了需要绕行的路障。
即使偶尔遇到一个不认识我、气质相对温和的人,他可能不带恶意,甚至尝试用平常的语气跟我说话。但只要那句“*姐”的称呼一出口,对我来说,都无异于强迫我吞下一只苍蝇。无论语气如何,这个词本身,就是对我整个人的否定和凌迟。它一遍遍地在我耳边宣判:你不是一个人,你是一个代号,一个怪物,一个“马路大”。
在这个封闭的校园里,我彻底被开除了人籍。“马路大”这个名词,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但它精准地概括了我的处境——一个被所有人视为可以随意处置、侮辱、围观的非人实验品。我无法反抗,我打不过全校的人。无论我在水房低头刷牙,在厕所隔间寻求片刻安宁,在操场边缘仰望天空,那个外号都会像定时炸弹一样,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引爆——“*姐!”每一次听到,都比见鬼还恐怖,它带来的不是瞬间惊吓,而是浸入骨髓的冰冷绝望和持续羞辱。
偶尔,也会飘来一些别的声音。“我觉得她挺可怜的。”有人会这么议论。甚至有人当面对我说:“我真佩服你,心理真强大,换成别人,这种处境早就自杀了。”
但我只是还活着。唯一的、微不足道的“进步”是,我靠着近乎自虐的挣扎,终于能勉强看黑板了。我的成绩在B班维持在中游,不再像初三那样彻底崩盘。这并非好转,或许只是因为我开始麻木地学习,如何背着这身肮脏的、令人作呕的“刺”,在这片名为校园的集中营里,像一件错误的货物一样,苟延残喘下去。每一天,每一句“*姐”,都是一场凌迟。而我,是那个被绑在行刑架上,看着自己的名字和尊严被一刀刀剐下的,沉默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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