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随着管事，穿过喧嚣的大堂，走向通往更深处的楼梯，环境陡然一变。
江浸月低眉顺眼地跟在顾栖迟身后半步，清楚的听到楼梯转角阴影处，至少埋伏着两道呼吸声。
此处铺着厚厚的缠枝莲纹地毯，空气中弥漫着极淡的冷檀香，两侧厢房门扉紧闭，偶有低语隐约传出。
前来接应的是一位身着胭脂色撒花长裙的女子，步摇轻晃，容色妩媚。她盈盈一礼：“贵客临门，奴家红绡，有失远迎。听闻楼下有位爷手气极旺，我们楼主最爱结交这般运道之人。特备下一局‘玲珑辨微’，请三位赏玩。”
赌局设在一间极为雅致的静室中。并无寻常赌具，只在紫檀长案中央置一玉盆，盆中清水养着十数尾形态奇特的小鱼。
红绡轻笑道，“规则简单。双方各执一玉勺，舀起一尾鱼，同时置于对方面前的空盏之中。而后，需在三息之内，精准报出对方盏中鱼尾有几处花色。这鱼儿的花色每尾皆不同，非目力极致者不能辨。猜中者胜，猜错者负。若皆中或皆不中，则平。”
冯亦安面色凝重，看向顾栖迟，示意他一同应对。
不料顾栖迟却慵懒地向后靠了靠，目光转向身旁一直安静垂首的江浸月：“想玩吗？”
冯亦安和红绡皆是一怔。江浸月也愕然抬头，眼中满是慌乱与无措：“公子……浸月不会……”
“无妨，”顾栖迟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觉有趣，“随便玩便是，看个乐子。”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理所当然的纵容，“输了也无碍，我有的是钱。”
静室之内，暗香浮动。那被称为红绡的女子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看向江浸月。
江浸月执起玉勺，指尖微颤，舀起一尾鳞片闪烁着细微虹彩的小鱼，放入冯亦安面前的盏中，低头盯着小鱼看了一眼，便怯生生的开口：“……三、三处？”
自然不是三处。那鱼尾虹彩斑斓，细密的花色足有七处，她只一息间就已辨清。
听到这个答案，冯亦安心下稍宽，顺势报出精准的数字。
红绡掩唇轻笑：“看来是这位爷胜了。”她目光转向顾栖迟，“您的婢女可是输了，这赌注……”
“她不是我的婢女。”顾栖迟神色未变，只随手将一直把玩在手中的那柄玉骨描金折扇轻飘飘地放在了案上，推向红绡：“够么？”
那折扇玉质温润，一望便知价值不菲。红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意更深，正要伸手去接——
“砰！”
静室的门被猛地撞开！数名身材魁梧、面目凶悍的打手冲了进来，为首一人指着冯亦安厉喝道：“就是他们！官府派来的探子！拿下！”
变故突生！
几乎在门被撞开的同一瞬，江浸月的肌肉已本能地绷紧，袖中暗藏的薄刃滑入掌心。但她立刻压制住了所有本能。
因为她看见顾栖迟动了。
他攥住了身旁江浸月的手腕，将她猛地往自己身后一扯，完全护住。
“跟紧我！”他声音低沉急促，再无平日的慵懒疏淡。
他拉着江浸月一脚踹开窗棂，窗外是千金阁后院复杂的廊庑。他毫不犹豫，揽住她的腰，纵身便跃了下去。
冯亦安断后，隔开扑来的打手。
夜风扑面而来，夹杂着身后追兵的呼喝与打斗声。
江浸月被他紧紧护在怀中，脸颊贴着他月白的衣襟，她能感受到衣料下传来的温热体温和有力心跳。
夜色浓稠，巷道错综如迷宫。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与呼喝声越来越近，将他们三人的去路一次次堵死。冯亦安短刃染血，且战且退，顾栖迟则将江浸月牢牢护在身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的出口，每一次转折似乎都通向更深的死胡同。
眼看就要被合围，前方拐角阴影处忽然传来一声极低的：“这边！”
红绡发髻微乱，急道：“信我一次！他们抓到我私放你们，我亦无活路！”她眼神急切地扫过后方逼近的火光，“快！”
三人紧随红绡闪入身旁一个堆满杂物的逼仄死角，只见她在一块毫不起眼的墙砖上用力一按，旁边一道看似完整的墙壁竟无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直走，勿回头！出口是染坊废址！”红绡急促交代，将最后进来的冯亦安往里一推。
就在缝隙即将闭合的刹那，红绡飞快地将一枚细小的纸卷塞入冯亦安手中。
密道内一片漆黑，只余三人粗重的呼吸声。冯亦安点燃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他迅速展开那枚纸卷。
一列列蝇头小楷，书写着诸多罕见药材之名。
【蓬莱木三钱，雪胆、忘忧草各两钱，赤舌根、腐骨花微量……】
这竟是一张药方！
冯亦安抬头看向顾栖迟。两人在昏暗光线下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凝重。
火折子的光晕在幽暗密道中摇曳，映着纸上那些陌生而诡异的药名。冯亦安指尖划过“蓬莱木”、“腐骨花”等字眼，眉头紧锁成川。
“雪胆、忘忧草倒是寻常药材，”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可余下的都是何物？你看这……会不会就是那几位大人所中之□□？”
顾栖迟目光落在药方上，幽深的眼底看不出情绪：“若是毒方，用料如此诡奇阴毒，炼制出的东西定然非同小可。”他顿了顿，“那女子冒险将此物交出，绝不会无的放矢。”
“必须尽快弄清此物究竟！”冯亦安将药方小心翼翼收好，“我即刻去一趟太医院，找院判大人密查。他精通天下药性，或能辨出几分端倪。”
与此同时，千金阁内。
方才喧嚣骤起的静室已恢复死寂，只留下打斗的狼藉。
一道身影自更深的阴影中缓步走出，袍角绣着繁复的暗纹，面容隐在光影交界处。
红绡垂首恭敬地立在一旁。
“阁主，药方已按您的吩咐，交予冯大人了。”
*
回到国公府，夜已深沉。
顾栖迟并未急于安寝，而是铺开宣纸，将冯亦安带走的那张药方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
江浸月安静地立在一旁，在端砚中徐徐研磨。动作轻柔规矩，低眉顺目，俨然一副温婉婢女模样。
良久，江浸月开口：“公子，这蓬莱木……是何种药材？名字倒真好听。”
顾栖迟笔尖未停，眼也未抬，只淡声回道：“传说蓬莱乃东海仙山，其上琼楼玉宇，仙人所居，饮露餐霞，不老不死。”、
“仙山？”江浸月微微睁大了眼睛，喃喃低语，“若这方子用的是仙山上的木头……那炼出的药，想必服用后也会不老不死吧。”
顾栖迟笔尖猛地一顿，一滴浓墨猝不及防地滴落，在“蓬莱木”三字旁晕开一小团污迹。
他倏然抬眸，看向身旁依旧一副茫然无知状的江浸月。烛光下，她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跳动的火光。
竟是她的无心之语，点醒了他。
顾栖迟缓缓放下笔，沉默良久，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明日，随我出府一趟。”
翌日，马车并未驶向繁华街市，而是径直出了内城，直往西郊而去。停在一座气象恢宏、香火缭绕的道观前。朱漆山门之上高悬金匾，上书三个遒劲大字：
清虚观。
顾栖迟率先下车，风姿清绝。他回身，极其自然地向车内的江浸月伸出手。
清虚观山门前，古柏森森，烟气缭绕。香客不多，一股清静出尘之气。
一旁石阶旁，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守着个小摊，上面摆着各色线香、黄纸符箓，以及一些编织精巧的平安结、小葫芦等祈福小物。
见顾栖迟下车，老妪眼睛微眯，竟露出一个熟稔的笑容。
“顾公子，有些日子没见您来了。”
她目光自然地落到紧随其后的江浸月身上，便又笑道，“这回可好，身边总算有人陪着了。顾公子给娘子请个平安符吧？”
江浸月闻言，脸颊倏地飞起两抹红云，连忙摆手，声音细弱地想要解释：“婆婆误会了，我并非……”
话未说完，却见顾栖迟已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那些小巧精致的平安符上问道：“哪个好？”
老妪笑得见牙不见眼，忙不迭拿起一个用红绳系着、刻有云纹的羊脂白玉小符：“这个好，这个好！温润辟邪，最衬小娘子！”
顾栖迟并未多言，取出碎银放入老妪手中，拿起平安符，转身面向江浸月。
江浸月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忘了反应，解释的话语卡在喉间。
他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拈着红绳，细致地将红绳系成一个结。白玉温润，与她素雅的装扮相得益彰。
“好了。”他直起身，“进去吧。”
踏入清虚观，顾栖迟先带着江浸月先去正殿上了香。他拈香的动作优雅，只是眉眼低垂时，依旧是一片化不开的疏离倦怠。
上香毕，他侧首对江浸月道：“观后有几处景致尚可，你若是好奇，可自行去看看，不必拘束。”
江浸月立刻垂下眼睫，做出几分怯生生又对新环境好奇的模样，细声应道：“多谢公子。”
她福了一礼，便依言转身，沿着侧廊缓步走去。
目送她走远，顾栖迟迅速褪去了眼底的温和，恢复一贯的清冷。他转身，径直朝着一位气度沉静的中年道长走去。
江浸月暗中看着他进了偏殿，迅速确认四周无人后，她自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碳条飞快地写下几行密语：
【目标疑查长生药，已涉清虚观。】
写毕，她将纸笺卷紧，招来一只通体灰黑、毫不起眼的信鸽，将细小的纸卷塞入它腿上的铜管内，而后放飞。
做完这一切，江浸月心下稍定，正欲整理神情返回，却无意间扫过竹林另一端，一个穿着粗布道袍、抱着比人还高的扫帚的年轻姑娘，正站在一丛翠竹后，似乎刚从那边拐过来，将她放走鸽子的动作尽收眼底。
那姑娘此刻正呆呆地望着她，没有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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