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翎将“天狩”这一分量极重的封号授予涅里塞,背后的考量远非表面那般简单。
诚然,她是他在父王母后相继离世后,唯一尚存于世的血脉至亲。这份骨肉亲情,如同混同江深秋的冰层,坚硬却也脆弱,是他在这权力漩涡中仅存的一点温暖牵绊。
但更深层的,或许是一个即将成年的女真贵女所必然面临的命运轨迹——涅里塞,这个他视若珍宝的妹妹,即将迎来她十五岁的及笄之礼。
及笄,意味着成人,更意味着她将不再是那个可以自由驰骋、伴他左右的小妹。
按照部族的传统与王室的惯例,她将被许配给一位勇士。人选或许是完颜翎麾下最忠心耿耿、战功赫赫的猛将,以此巩固亲信;又或许是其他强大部族中一位年轻有为、能带来宝贵联盟的青年首领,以此换取和平或扩张的契机。
作为兄长,完颜翎能想到的最深切的“宠爱”,便是利用他作为首领的权力,在这即将铺开的联姻画卷上,为她“择其优而取之”,挑选一个他认为足以配得上她、也能保障她未来尊荣的夫婿。这几乎是他能为心爱妹妹铺就的,最“好”的路。
然而,这精心规划的坦途,却恰恰是涅里塞最深的枷锁,最不愿踏足的囚笼。兄长眼中的“优渥安稳”,在她看来不过是依附于另一个强者的藤蔓。
身处权力倾轧的漩涡中心,她早已这个世界洞察弱肉强食的本质。
部族中古来今往,第一位获长生天祝福的女性大萨满,她的母后也抗争不了传统殉葬制度,最后慨然赴死更让涅里塞刻骨铭心地认识到:在这铁与血交织的时代,唯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才是真正的护身符。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被某个“勇士”保护在羽翼之下,寻求那空中楼阁般摇摇欲坠的庇护。她要的是拥有足以护佑自己、乃至护佑身边所有追随她、信任她之人的权力——一种能让她昂首挺胸,而非俯首听命的权力。
于是,在及笄礼的钟声即将敲响前,当完颜翎又一次带着关切与不容置疑的口吻,前来“商量”她的婚事时,涅里塞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她不能再回避,不能再沉默。她必须拿出足以撼动兄长决策的筹码。
那日的王帐气氛微妙。炉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兄妹二人各怀心思的脸庞。涅里塞深吸一口气,迎向兄长探询的目光。她没有哭诉,没有哀求,而是以一种异常冷静,甚至带着谈判意味的姿态,亮出了她手中那张最宝贵、也最危险的底牌——那半张从江心洲焦土中掘出的、标注着长白山深处巨大财富的金矿图。
“兄长,”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她将地图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铺开,指尖点在那蜿蜒的混同江与模糊的山形标记上,“这半张图,指向的是一座足以改变我们部族乃至整个女真命运的富矿。它的价值,足以让我们装备最精锐的铁骑,囤积十年的粮草,甚至……向辽人讨还积年的血债。”她刻意停顿,目光如炬,“这,是我献给您,献给我们完颜部的诚意。”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作为交换,我不需要您为我挑选夫婿。我请求您,以首领之名,赐予我‘天狩’之封号,并允许我统率的白翎军全员更换最精良的铁甲弓刀,战马配齐,扩编至满员建制。”
她语速加快,带着紧迫感,指尖重重敲在地图上江心洲的位置“而且,涅里塞愿亲率这支白翎军,为兄长您,为我们完颜部,寻回这份长生天赐下的宝藏。”
“完颜洪亮手中也掌握了半份地图!辽军既已派出先遣部队,就说明他们也已知晓。现在是看谁的动作更快,谁的刀更利。谁能先找到那份珍宝,那泼天的财富与随之而来的力量,就属于谁!”
空气仿佛凝固了。完颜翎猛地从座位上挺直身体,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矮几上的那份矿图。随即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霍然转向涅里塞。
他震惊地看着妹妹,看着她手中的图,再看向她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决绝与野心。
他瞬间明白了:妹妹并非不识好歹,她是用这张足以让他部族实力暴涨的王牌,加上他们之间仅存的血脉亲情作为无形的契约,来换取一个彻底跳出传统女性命运的机会。
“天狩”——狩猎于天,这是何等豪迈且拥有独立军事指挥权的封号!白翎军的扩编与升级,更是直接赋予了她一支不容小觑的武装力量。
这份交换,代价高昂,她失去了利用金矿图的绝对先机,却也让他看到了妹妹身上令他心惊又隐隐自豪的魄力。
这哪里还是他记忆中需要他庇护,偶尔任性撒娇的小妹?她已成为一头渴望搏击长空的雏鹰。
她脸上只有磐石般的冷静和一种……让他心惊肉跳,灼灼燃烧的野心!那双继承自母后的明亮眼眸里,此刻已化作深不见底的寒潭,淬炼着对力量的渴望。以至于她敢于向他,部落的首领,发出一场豪赌。
最终,是那份血脉的牵绊,是对妹妹这份孤注一掷决心的震撼,或许还有一丝对那巨大财富图景的权衡,让完颜翎缓缓点头。
他允诺了。
金矿图的秘密被暂时压下,而“天狩”的尊号与一支焕然一新、兵强马壮的白翎军,则成为了涅里塞及笄礼上最沉重、也最锋利的成人礼物。
公元1110年,春寒料峭,覆盖白山黑水的积雪开始悄然消融。冰冷的雪水汇入奔腾的混同江,仿佛预示着被冰封的野心与力量,也正随着季节的更替,蓄势待发。
混同江的桃花汛裹挟着冰凌撞击崖壁。发出沉闷而慑人的巨响。风青低掠着江面上急速旋转的漩涡,锐利的翼尖拂过水面,沾起几点细碎如星芒的金屑。
前世作为动物学家的她太熟悉这种片状金砂的成因——只有上游存在大型的原生金矿,历经剧烈的地壳活动——尤其是火山喷发或地热涌动带来的冲刷与剥蚀,才会形成如此纯度惊人的砂金。
命运似乎再次眷顾了涅里塞。
完颜洪亮手中的那张仅仅是矿图的后半页;而涅里塞手中紧握的,恰恰是至关重要的前半页。
虽然标有金矿位置的那页仍旧在完颜洪亮手中,隐匿在迷雾之中,但地图上清晰标注的起点——江心洲,这个他们刚刚经历血战的地方,却成了新的线索之源。
涅里塞没有丝毫犹豫,带着心腹完颜兀梳以及精锐护卫,沿着混同江,逆流而上。她们的路线,正吻合着地图上缺失的半页所暗示的走向——那未知的矿脉,必在上游的某处等待着她们。
“青格勒!”涅里塞一声清越的呼哨。天空中的神鹰闻声而动,如一道银灰色的闪电,再次振翅高飞,锐利的鹰目如同火炬炯炯有神,开始仔细搜寻这片刚刚被战火洗礼、又掩藏着巨大财富秘密的土地。
江心洲那场全歼辽国鹰队的战斗,打得确实干净利落,堪称经典。
但直到清理战场时,涅里塞才恍然惊觉:这支看似普通的辽国鹰队,竟是作为前探斥候,专门为了找寻那处神秘金矿而来。
难怪,一支小小的鹰队,竟会引来后方如此庞大的力量支援,甚至出现了精锐的契丹武士!回想起那日的凶险,涅里塞心底仍掠过一丝寒意。若非她素来行事谨慎,习惯做“两手准备”,提前命人秘密凿薄了鹰队营地附近江面的冰层……在那支突然出现的辽国精锐部队猛扑过来时,胜负的天平恐怕早已倾斜。
谁能料到,区区一支鹰队的身后,竟潜藏着如此庞大的一支军队,随时准备雷霆一击!
事到如今,涅里塞唯一的憾恨,便是当时为了确保全歼、避免走漏风声,没有留下任何活口进行盘问。否则,何至于此刻要像大海捞针一般,在这广袤的混同江上游,费尽心力地一寸寸排查?
风青在高空盘旋数周,锐利的目光扫过江心洲焦黑的战场遗迹。几架被战火焚毁、仅剩巨大骨架的青牛车残骸,如同巨兽的骸骨,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凉的沙洲上。它锁定目标,双翼猛地一收,化作一道俯冲的流光,精准无比地落回下方。
春阳如熔金洒落在涅里塞脸上,化不开涅里塞眉宇间较三年前更加锋利的锐气。鼻梁比三年前更显挺拔,在颊侧投下一道利落的阴影,偏偏眼尾天生微微上挑,鸦羽睫帘下琥珀色眸子流转时,活脱脱是萨满鼓面画着的火焰山灵。
右颊有一道前两天与风青打猎玩闹是留下的鹰爪痕。这爪痕非但未损颜色,反似白瓷釉里沁进了一痕朱砂,衬得左耳垂的东珠坠子都失了几分光华。
涅里塞身披厚重的深色斗篷,身影在江风与冰凌撞击的喧嚣中显得沉静而坚定。她如磐石般伫立,仰望着她的天空搭档归来。
风青稳稳地落在她特制的皮护臂上,强大的冲击力被它收束的爪尖完美化解,只发出轻微的皮革摩擦声。它低鸣一声,将紧抓在爪中的一点微光之物递向小公主。
涅里塞伸出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风青爪间那粒微小的、闪烁着独特光泽的颗粒——是金砂!辽国鹰坊探矿专用的标记物。
她的指尖立刻转向臂弯里摊开的那半张混同江流域图。指腹沿着蜿蜒的江水,在粗糙的皮纸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一个上游区域的标记点上,眼中寒光与智慧的光芒同时闪烁。
“能冲刷下这般成色、这般形态的砂金……”她凝视着指间的微光,声音低沉而笃定,仿佛在与这片古老的土地对话,“那矿脉的本源,必在硫磺沟的上游。”
这个地名本身就暗示着地热活动的痕迹,与前世风青记忆中对金矿形成的认知完美契合。地图上缺失的部分,风青带回的金砂,以及涅里塞对这片土地熟悉的直觉,终于指向了那个隐藏着巨大财富与权力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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