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部大营——
浓重的药草味弥漫在温暖的毡帐内。涅里塞躺在厚厚的兽皮褥子上,火红的狐裘早已褪下,只着素白的内衬,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如雪,几近透明。
细密的冷汗浸湿了她额前几缕乌黑的碎发,紧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她的呼吸微弱,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观看者的心弦。
肩头那处致命的箭伤已被族中最富经验的老萨满和医者合力处理过。染血的箭矢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深可见骨的创口敷上了最好的的金疮药膏,再用煮沸消毒过的洁净麻布层层包裹紧实。然而,刺目的暗红色血渍,依旧顽强地透过厚厚的麻布,洇染开来,依然刺眼。
涅里塞深陷在昏迷中,眉头紧紧蹙起,即使在无意识中,纤长的手指也攥紧了身下的兽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似乎还在梦魇的泥沼中挣扎,一次次重历着查干湖畔那惊心动魄的一瞬——弓弦绷紧的锐响、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风青的悲鸣、以及……肩胛骨被洞穿时炸裂般的剧痛与冰冷……
完颜兀梳守在一旁,动作小心翼翼,用温热的湿布擦拭着涅里塞额头的冷汗和脖颈间的血污。脸上是心疼与忧虑,口中低低哼着古老的、旋律悠缓的女真歌谣,试图安抚公主躁动不安的灵魂。
完颜翎则侧身坐在一旁的矮桌前。原本的锐利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墨染。
面前的木碗里,浓黑的药汁早已冰冷。
他低声咒骂着完颜洪亮的愚蠢和背叛,也气恼妹妹的冲动,竟为了只鹰……不,那似乎不是普通的鹰。回想起大帐内风青最后那充满人性的仇恨与眷恋的眼神以及妹妹昏迷前那句模糊的“青格勒”……
那只鹰,不一般呐!
“兄长……”一声微弱如蚊蚋的呢喃从涅里塞苍白的唇间溢出。
完颜翎瞬间弹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木凳也浑然不觉,几步跨到榻前。
“涅里塞?阿妹!我在!兄长在这里!”
然而,床榻上的人并未真正醒来。涅里塞依旧深陷在昏沉的迷雾里,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她的意识似乎挣脱了□□的剧痛束缚,飘向了某个只有她能感知的虚空。
在那里,没有血腥的帐篷,没有冰冷的箭矢,只有撕裂阴霾的、决绝而耀眼的银白色长虹以及长虹尽头,那双倒映着她身影的、盛满了无法言喻的焦急与锥心痛苦的鎏金眼眸!
“……青格勒……” 无意识的呢喃再次从她干裂苍白的唇间溢出,带着梦呓般的深深依赖和思念,气若游丝,“……阿青……别走……等我……”
长白山脉雪谷——
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在险峻的山谷中呼啸。一只雪色的身影穿梭在嶙峋的怪石与苍茫的林海雪原之上,速如飒沓流星。
风青一向引以为傲的、撕裂长空的翅膀,此刻每一次扇动都变得异常沉重而滞涩,像是灌了铅。肌肉深处传来撕裂般的酸痛,那是查干湖畔强行催行爆发力留下的暗伤,在严寒和疲惫的双重折磨下正剧烈地抗议。然而,比身体伤痛更甚的,是涅里塞倒下的画面。
肩头喷涌的鲜血、颤抖的刺目箭羽……一幕幕画面如同锋利的冰锥,反复刺穿着风青的心脏。而最后那刻,涅里塞唇边那抹了然满足的微笑,让风青心痛的同时竟有些惶惶。
“阿飐……”那个模糊的名字连同那张苍白冰冷的脸再次不受控制地闪过她的脑海,带来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恐慌。是什么?记忆碎片吗?与她有关?还是与涅里塞有关?
风青将杂乱的思绪压下,凭借着刻入骨髓的记忆和重生灵魂对方向的敏锐,穿越过茫茫林海,飞越了冰封的河流,警惕地避开了可能存在的天敌和猎人。
体力和体温在急速流逝,视线因疲惫和寒冷而开始模糊。
在精疲力竭,几近虚脱之时,风青终于看到了那片熟悉的、被白雪覆盖的陡峭悬崖。
熟悉的、如同巨神臂膀般伸向苍穹的陡峭山崖轮廓,刺破了重重风雪,撞入了她模糊的视野。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
风青发出一声沙哑的悲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收敛双翼,失重般跌跌撞撞地俯冲而下,最终重重地降落在悬崖中段一处背风、相对平坦的天然岩台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在冰冷的岩石上翻滚了几圈,洁白的羽毛沾满了尘土和雪屑,更刺眼的是,几片染着涅里塞已然干涸发暗血迹的绒羽,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凉。
崖外是呼啸的风雪,崖内却异常安静。
风青挣扎着,踉跄地挪到岩台最深处一个勉强能遮挡风雪的狭窄凹陷处。这里残留着些许她幼雏时期熟悉的气味,微弱却令人安心。
随后她便再也支撑不住地蜷缩起来,将头深深地、深深地埋进自己凌乱的翅膀里。
冰冷的岩石透过羽毛传递着刺骨的寒意,身体因寒冷、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微微颤抖。
黑暗中,那双金色的瞳孔失去了往日的锐利与神采,只剩下复杂的光芒在幽幽闪烁——有对涅里塞伤势的揪心担忧;有对辽帝耶律延禧和完颜洪亮的仇视;有对自身处境与未来道路的迷茫;还有对那莫名闪现记忆碎片的不安……
白山黑水在风雪中沉默。受伤的白鹰在岩台上舔舐着伤口,积蓄着复仇和守护的力量。
而远方的营地里,明艳的少女在生死线上挣扎,呼唤着伙伴的名字。
查干湖畔的鲜血,如同投入冰湖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扩散。
宁江州的烽烟,已在寒风中若隐若现……
另一边,风雪交加的黄昏,风青拖着被箭矢擦伤,仅靠本能愈合的左翼,飞临熟悉的、高耸入云的断崖。
她趴伏在壁上缓缓恢复着体力。默默地舔舐着出逃时被箭羽擦伤的伤口。
时间在呼啸的风雪中艰难爬行。一个星期过去,风青尽情在长空之下演绎着属于天空之王的绝技。
她时而如离弦之箭,从万仞高空以近乎垂直的角度俯冲而下,精准地攫住雪地上奔逃的野兔;时而利用上升气流优雅地盘旋,锐利的金瞳锁定下方林间穿梭的松鸡,一个迅捷的转折便将其收入爪中;时而又展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滞空能力,如同悬停的精灵,迷惑着试图逃窜的猎物。
昔日在涅里塞臂鞲上磨砺出的技巧,此刻在真正的荒野中绽放出更原始、更狂野的光彩!
她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庇护的幼雏,从咿咿呀呀的小毛团子彻底转变为雪国生灵食物链顶端的独立掠食者,在长白山的深处掀起属于天空霸主的慑人风浪。
而惊喜就是在不经意间出现的。
当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久违的金光泼洒在长白山脉的雪冠之上时,风青刚刚结束一场成功的狩猎,爪下擒着一只肥硕的雪兔,准备返回鹰崖。
西方的天际线却蓦地出现一个庞大而优雅的身影。那身影迎着凛冽的寒风稳稳悬停,姿态从容不迫,金色的阳光勾勒出它强健流畅的轮廓!
是阿布卡赫赫!
她的羽翼依旧丰满强健,眼神锐利如电,只是那周身散发的气场,比风青记忆中更加威严、孤高,沉淀着王者的沧桑与不可侵犯的凛冽。
风青初到鹰崖时,曾近乎掘地三尺地寻找母亲的踪迹,却一无所获。失落之余,她只能猜测母亲或许迁徙到了更丰饶的猎场,暂时放下了那份迫切的孺慕。
没曾想,峰回路转,阿布卡赫赫竟又飞了回来。
岁月不曾败英王,时间格外眷顾这位天空女王。
阿布卡赫赫缓缓降落在岩台上,强壮的青灰色身躯如同一尊移动的山岳。审视着眼前伤痕累累的孩子。
她认出了风青,但更认出了她身上未曾散去的变得有些稀薄的人类气息以及风青翅膀和胸腹间那还未好全的属于人类武器的伤痕,这促使她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警惕的鸣叫,带着质问和驱逐的意味。
在她眼中,这个孩子已不再是纯粹的鹰。
风青的心沉了下去。她尝试靠近,一边用喙去触碰母亲,一边试图发出记忆中幼雏乞食般的哀鸣。
但她却不知成年雌鹰的叫声在阿布卡赫赫耳中听来反倒像是夹着嗓子不怀好意的啃老败家鹰。
阿布卡赫赫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巨大的翅膀猛地一扇,带起一阵强劲的寒风,将风青逼退数步。然后不再看风青,一头扎进岩壁上那个熟悉的、被风青之前忽略了的狭小崖穴——那是她们过去惯常用来储藏疗伤草药和富余猎物的地方。
阿布卡赫赫熟练地用强健的鹰爪扒开覆盖的积雪和枯枝,捞起几株风干的、散发着奇异气味的草根,随后毫不留恋地振翅而起,巨大的身影掠过风青头顶,朝着混同江下游的方向飞去。
风青想也没想地跟上,阿布卡赫赫在飞行中微微侧头向后瞥了一眼,看到那抹执着的雪白身影紧紧跟随,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鸣,却并未加速甩开,也没有回头攻击,只是保持着速度继续飞行。
一青一白,两鹰在夜色彻底渲染天幕前到达了一处树冠。
高大的、枝桠虬结如巨龙的古松树位于混同江附近。
风青带着满腹疑惑降落在一根稍低的粗壮枝干上。她环顾四周,这里靠近水源,视野开阔,确实是理想的栖息地,但为何舍弃坚固的鹰崖?
而在此时,几声稚嫩而充满好奇的“啾啾”声从树冠深处传来。
风青循声望去,由粗枝和苔藓精心搭建的巨大巢穴中,几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怯生生地探出来。它们身上的绒毛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灰白色调,圆溜溜的眼睛或好奇、或警惕地看着这个“异类”。
风青恍然大悟,原来是幼崽。
显然阿布卡赫赫在留下白帝返巢后选择了与另外一只雄鹰结合诞下了新的一窝幼崽。
但风青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些幼雏的羽色和体型,似乎远不及她记忆中自己和兄弟们幼年时的神骏。或许,是因为颜值原因,“吃过了白帝细糠”的母亲眼光更高了?又或者是白帝的前车之鉴,让母亲对伴侣的选择变得更为谨慎甚至淡漠,仅仅将其视为延续血脉的工具?
无论何种原因,结果就是,阿布卡赫赫再次独自承担起了抚养幼雏的重任。
全新的家庭结构,也决定了巢穴的选址必须改变。鹰崖虽险峻安全,但远离大型水源。而带着一窝嗷嗷待哺的幼雏,阿布卡赫赫需要更高效、更低风险的捕猎方式。靠近混同江,意味着她可以充分利用水域资源——捕鱼。
鱼类资源相对稳定,捕捉难度和风险远低于在复杂山林中追逐狡诈的陆生猎物。
风青看着母亲强壮的身姿,心中明了:母亲是一只全能的天空女王,为了幼崽,她可以征服任何猎场。
不像自己,跟随涅里塞后,捕猎的对象多是陆地上的走兽飞禽,对于捕鱼这项技能,确定是少了一些练习。
风青严肃点头,没错就是这样,绝不是她没有点亮天赋技能树。
看清了母亲的处境和疏离的原因,风青没有退缩,更没有放弃。
她想重新证明自己属于这里,属于天空。
于是,风青拖着并未完全痊愈、在长途飞行后隐隐作痛的翅膀,开始了一场无声的、艰难的“归家”证明。
她拖着伤翅,开始参与族群的狩猎。利用人类的智慧。风青观察风向,利用地形,设置陷阱,甚至将猎物驱赶到“弟弟妹妹”更容易捕捉的位置。
她用喙小心地清理母亲巢穴附近的积雪,将捕到的猎物中最好的部分拖到阿布卡赫赫的巢边放下。
阿布卡赫赫冷眼看着。她看到风青在一次围猎野鹿时,用巧妙的盘旋和骚扰,为一只陷入危险的年轻海东青创造了绝杀的机会。她看到风青在暴风雪来临前,发出独特的、充满预警意味的长啸,提醒整个家族回巢避险。
她看到风青在领地边缘,与入侵的巨型角雕搏斗,即使鲜血染红了雪地也绝不后退半步。
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当风青再次将一只肥美的雪兔放在母亲巢边,随后蜷缩在附近避风的岩石上时,阿布卡赫赫缓缓飞落。
她没有看猎物,而是走到风青身边,低下头,用喙轻轻梳理风青因战斗而凌乱的背羽。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久违的温暖。
风青的身体微微一颤,即便身体内栖居着人类灵魂,金色的瞳孔中却也没来由地涌起温热的水汽,低低地咕噜了一声,将头轻轻靠在母亲坚实的羽翼下。
她又有母亲了。
风雪依旧在长白山脉呼啸,混同江在月下泛着幽光。
树冠之上,这一刻,漂泊的游子,终于被天空的母亲重新接纳。风青在故乡的怀抱中舔舐伤口,积蓄力量,同时,她也将人类世界的智慧,悄然地带回了这片原始的鹰之王国。
白山黑水的风,在这相拥的温暖中,似乎变得不那么刺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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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万鹰之王×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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