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周芳昨晚就把排骨解冻好,一回来就进了厨房,开始给女儿张罗着做饭。
说是厨房,其实就是一进家门口的一小块空地,单独隔出来用来做饭。
向晴顺手拿下在一旁挂着的蓝布围裙,环住周芳瘦干的腰,给她系好。
向存志帮女儿放下行李,连棉袄都没顾的脱,先看顾起炉子,加了块蜂窝煤。
向家不算大,只有三间屋子,一间是向存志和周芳住的,一间用作客厅,剩下最小的一间,就是两个女儿的房间。
向雾一进那个房间,立马勾起了多年的回忆。
她的那张床还是那么整齐,蓝白格子的床单和她走的时候一模一样,上面还散发着阵阵的皂香。被子一看就是刚拆洗过,厚实的程度赶上她在插队的时候的两倍。
书桌上她的东西还是整整齐齐的摆在那,她的那些奖状还在墙上贴着,好像什么都没变。
向雾没有直接坐下,回来的太匆忙,身上的衣服也没来得及洗,加上又在火车上磋磨了一天一夜,车厢里的烟味儿,饭味儿都在身上,总归是有点膈应。
向晴按下心中的波澜,不再去想祁衿南,今天这么开心的日子,不想提他,而且她和祁衿南结婚的事情还没有告诉姐姐,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她转身从樟木箱子里拿出一条几乎全新的灰色的确良裤子和周芳刚织好的黄色高领毛衣递给向雾,笑着说:“换上吧,新的,裤子就穿过一次,毛衣可是妈刚织的全新的,本来是给我的,知道她的大女儿回来,立马加了团毛线成你的了,你就说咱妈多偏心。”
向晴心里其实并不这么想,只不过嘴上玩笑惯了,顺口就说出去了。
向雾指了指,让她放床上,麻利的解开用绳子做的腰带,褪去补丁加补丁的长裤。
向晴抵坐在书桌上,一个扭身,把窗帘拉上。
向雾嘴上不服输的调侃起来:“是啊,咱妈从小就偏心我,是我总生病,她一夜一夜守着我不睡觉,是我贪吃,送人的桃酥全都偷偷吃晚了也没被惩罚,都是我,都是我干的。”
她说的这些,都是向晴做的,从小到大她都是调皮的那个,由于生下来向晴就体弱,所以周芳总是格外关心她一些。
在向晴之前其实还有一个儿子,因为发烧,生下来不久就去世了,所以到了小女儿这里,周芳只觉得调皮就调皮些吧,健健康康的就行,所以不论她闯什么祸,都没和她生过气。
这么多年,也只有那么一件事,让母女俩吵的不可开交,向雾不在,所以并不知情。
向晴撇了撇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恭喜你啊,就要成为大学生了,还是咱这院子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别提多风光了,咱爸咱妈可是逢人就提,现在四邻八舍就没有不知道的。”
向雾刚换上裤子,又从脖子上褪下毛衣,静电噼里啪啦一顿乱响,连带着头发也起了静电,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咪。
“现在高考放开了,大家都能考,以后考上的只会越来越多,今年你也去报名,我给你补习。”
说着,向雾迅速换上那件新毛衣,向晴上手帮她纠正肩膀,把领子翻下去。
“我就算了吧,我都多少年没认真学过习了,肯定考不上。”
她打量着向雾,满意的点点头:“合适,稍微宽松些穿着也舒服。”
向雾也很满意,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新衣服了,不只是心理作用还是新毛衣的原因,她觉得比刚刚暖和了不少。
她笑意盈盈的冲着墙上的镜子照了照,抚顺额头上斜乱的几缕头发,左转转右转转打量着自己的新衣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嘴上还不忘继续劝着向晴:“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难道你就想在国棉厂做一辈子纺织女工啊。”
这句话又让向晴的心沉了一沉,微微的低下头,正想说些什么糊弄过去,正巧,向存志发了话,解救了她。
“小雾,出来洗洗手擦把脸,水都给你倒好了。”向存志在屋外喊着。
“来了来了。”向雾拽了拽毛衣角,拿上换下来的脏衣服,“待会儿再和你说。”
向雾是铁了心要妹妹考大学的,虽然在工厂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不知道是多少人艳羡的一件事,但是毕竟向晴还年轻,再加上现在政策也放开了,她也回来了,时间一抓一大把,可以帮她复习。
等考上大学,分配的都是些坐办公室的好工作,这不比在工厂受累强上许多。
向晴倒是对考大学兴趣不大,毕竟她也知道自己不是学习那块料。
向雾一出门,向存志一眼就认出这是周芳前几天刚织好的新毛衣
他弯着眼笑着看着女儿,嘴上不住夸耀道:“这新毛衣一穿,人精神了不少。”
周芳一听新毛衣,忙从玻璃后探出半个身子,手上的大勺在锅沿磕了两声。
“真好看。”周芳上下打量着自己的两个杰作,忍不住满意的夸赞说,“我闺女还是扛衣服,我还怕大了呢。”
“不大,穿着正好。”向雾抬起双手,又转了个身给周芳做了个展示,“我现在比从家走的时候精壮了不少,毕竟是干体力活的,练出来了。”
周芳一听“体力活”三个字,瞬间又蔫了下去,到底是吃了不少苦,实在是让人心疼,既然回来了就得多补补,心里想着,手上又拿起香油瓶子,往大勺儿里倒了一股,搅和到菜里。
向存志端过来晾好的温水,端给向雾,向雾敏锐的发现,这还是一个新的搪瓷缸。
向晴则从桌旁绕过去,到周芳身边去帮忙。
她现在是在国棉厂的后厨做帮厨,打杂的活计怕是没人比她麻利。
向晴先是去院子里的玻璃窗下的木板子上,拿了一颗过冬储存的大白菜,两三下摘掉枯了的叶子,到水池边冲洗,凉水刺的手生疼,她看着自己皴裂的双手,自顾自的叹了口气,有些顾影自怜的意味。
虽说做纺织女工的时候,她的手也多多少少有些粗糙,但是怎么也比不过这后厨费手,原本还买了蛤蜊油来用,但是架不住来活快,刚涂上又要下水,尤其是到了冬天,这手上的裂口再怎么保养也消不下去。
原本一双白净细滑的手,现在看上去倒像是五六十岁。
“洗菜呢。”
头顶上忽然冒出的声音拉回向晴飘远的思绪,她抬头看去,对方是她的高中同学,吴健。
她关上还在哗哗流水的水龙头,甩了甩手里的大白菜。
向晴没有给他过多的笑脸,只是简单的客套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吴健是向晴众多追求者中不算起眼的一个,但是也是最执着的一个,其他人知道她结婚了,对方还是一个家庭成分不好的人,早就躲得她远远的,生怕受到什么牵连,而吴健却一如既往的时不时来向晴眼前晃悠,甚至比以前次数更多。
“我来祝贺你呀,恭喜你姐考上大学。”吴健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点心匣子和罐头,笑意更浓。
“你怎么知道的?”向晴不解,难道她妈已经把消息传的这么远了?不应该啊,吴健父母都是军人,住的是部队大院,两家离得都快跨过半个市了,怎么也传不到那儿啊。
“是我姑姑,她是向雾姐的大学导师,我在她那儿看到了名单。”吴健解释着,脚上不停,跟上往回走的向晴。
吴健殷勤着为向晴撩开门帘子,自己也跟着进去,一进门就见她们一家都在,立马嘴甜的和离得最近的周芳先打了招呼。
“周阿姨,恭喜您家出了一个大学生。”
向晴默默地走到菜板子旁,拿起菜刀开始切白菜,她知道这话算是说到她妈心口子上了,怕是午饭也会留他在这儿吃,这个人肯定是故意的。
果不其然,这话让周芳原本已经渐渐褪去的虚荣心一下子又回来了,她忙放下锅盖,双手在围裙上杠了杠,眼周笑的纹路四起,亲切的招呼道:“这不是小吴吗,快进来,外面多冷啊。”
吴健先是瞥了一眼向晴那边没有动静,才敢跟着周芳进了里屋,要是向晴不让他进,他是万万不敢进去的,他庆幸自己今天来对了,这么好的日子,向晴肯定会给他这个面子的。
“来来来,快坐。”周芳为他拉出椅子,嘴上又吩咐着,“老向,快给小吴倒杯热水,再沏点你的茶叶。”
“不用阿姨,我喝水就行。”吴健忙拒绝道。
“行,那就喝水。”周芳也不和他客气,毕竟茶叶那么稀有,她也不舍得。
向存志不多时便端了一杯刚刚为女儿烧的滚烫的热水来,把搪瓷缸子放到他面前,坐在他对面。
周芳接着问:“是小晴和你说的,她姐姐考上大学了?”
吴健又把刚刚和向晴解释的原因和周芳讲了一遍,还顺便把手里的点心匣子和罐头摆到了桌面上。
周芳一听吴健的姑姑是女儿的老师,笑的更浓了,说起话来更客气了:“没想到咱两家还有这种缘分,你和小晴是同学,你姑姑是小雾的老师,以后还要请你姑姑多费费心,多照看照看小雾,我和他爸都没读过几年书,也帮不上她。”
吴健忙连声应下:“您放心吧阿姨,向晴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我姑姑保管上心。”
周芳和向存志听了这话心里更是乐开了花,一定要留他在这里吃午饭,吴健假意推脱了几下,最后装作盛情难却的样子留了下来。
向存志让他先喝水,饭马上就快好了,又问他抽不抽烟,他连连摆手说自己不会。
原本向存志对吴健的态度一般,一是因为女儿不喜欢他,二是向晴又和祁家的小子领了证,即便他再不满意祁衿南这个女婿,也不会允许女儿在结婚期间和别的男人来往过密。
不过今天,他心里紧紧咬合住的齿轮,好像有些松动的迹象,他认真的端详着吴健,脸上肉肉的把眼睛挤成一道缝,是那种有福相的长相,不动的时候有些呆呆的,这一身军大衣让他看上去很精神,弥补了一些自身的不足。
他忍不住拿吴健和祁衿南做起了对比,想起最后一次见祁衿南还是在他和向晴两个人领证之前,也不知道这个小子回没回来。
祁衿南比吴健瘦些,更精壮,个子更高,长得也招女孩子喜欢,性子嘛也更活泛,要不是因为家庭成分,其实向存志还挺满意他这个女婿的。
一直在一旁旁观着的向雾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向晴身旁,她往里瞅了一眼吴健厚实的背影,笑嘻嘻的八卦道:“你俩什么关系?”
向雾并不知道向晴结婚的事情,所以还以为她和吴健正在或者即将要处对象,看男生的样子,应该是很喜欢自己妹妹,说是来祝贺她考上大学的,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她过来这一会儿,对方已经往后瞟了好几眼了。
“没关系,就是普通同学。”向晴不耐烦的解释着,把白菜和切好的土豆放进了炖着排骨的大锅里,一起煨着。
周芳看汤还多,又弯腰往灶里加了点木头,随后小声的冲着两个女儿道:“你俩快进去陪客人说说话,这里有我就够了。”
向晴有些不情愿,但是这么喜庆的日子也不好摆脸,只能听话的在盆里净了净手。
向雾这才注意到妹妹那双皴裂的手,她皱眉问道:“这手是怎么回事?”
向晴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即便是向雾自己下乡插队,手也没像向晴被折腾成这样,看她这手可不是一朝一夕来的。
向晴心忽然提到嗓子眼,心虚的把手背到身后,脑海里迅速找着借口:“这大冬天谁的手不皴啊,没啥事儿,我用蛤蜊油擦擦就好了。”
向雾不信,她和向晴纠缠着,用自己下地干活儿的劲儿,把向晴的背后的手揪了出来。
向晴还在挣扎着,向雾厉声说了句“别动!”
向晴瞬间蔫儿了下来,感觉忽然间回到了小时候姐姐教训欺负她的小男孩的时候。
向雾细细的端详着向晴的手,皴裂的小口子一处接一处,让她止不住地心疼。
见妹妹不肯开口,父母也一脸难为的样子,只好朝外人发问。
“你说!”向雾也不管他是不是客人,冷冷的朝他吼了一句。
吴健被向雾的气势吓到,手足无措的站起身,眼睛在向晴身上打转,嘴巴长了又开,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向晴胸中那股子气忽然就上了头,“好了姐,我和你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和你说!”说着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祁衿南插队前,我和他结婚了,厂里因为这件事,把我调到后厨做了帮厨。”
向雾一下子忘却了向晴的手,只有“结婚”二字盘旋在脑海,她从小那么宝贝的妹妹,就这么嫁人了,还没有告诉她,这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击穿她的认知,让她一时间接受不了,嘴里不断嘀咕着“结婚”二字。
周芳,向存志,吴健,三个人大气不敢出,直愣愣的站在那,面色凝重。
向晴知道再待下去一定会起争吵,索性她还是先出去避避,先让姐姐冷静冷静,于是趁着向雾还没回过神,她拿起衣柜上的棉袄围巾和口罩,径直出了门。
周芳见她开门要走,急忙想拦下,这么冷的天出去再冻感冒,但是手只揪住个衣服袖子,人已经到了屋外。
吴健忙得跟了上去,和周芳说了句“周阿姨放心,我去追小晴。”
周芳见有人追出去,也就放下半颗心,还有半颗心,紧紧挂在大女儿身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